暖暖和邵玖對坐,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有說話。
邵玖想不通,宋窈娘鬧成那樣,連翊恩都妥協,說此事暫且不提了,她怎麼又主動把孩子送過來,連衣服生活用品都送了,擺明沒打算讓暖暖回歸雁閣。
想不出來她葫蘆里賣什麼藥,更詭異的是宋窈娘還真的听話了,竟然不再時刻惦記著跟主母請安,彷佛人間蒸發似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惜這妖抓不得、燒不得,雷也劈不得,只能靜觀其變。
她並不知道,其實裴翊恩找宋窈娘深談過了。
她也不知道,宋窈娘為此氣得摔壞一屋子瓷器。
沒了宋窈娘在跟前添堵,邵玖整個人輕松起來,她一面清算家產,一面寫下企劃ABC,實在是皇帝這種動物很難忖度,在他的雷霆震怒之下,每個人都有機會變成炮灰,她必須費盡心力來保全平南侯府的一切,包括下人,也包括她最討厭的宋窈娘。
「我想去廚房做糖果,你想跟我去嗎?」
邵玖問得很小心,暖暖看著她,頭也點得很小心。
抱她下椅子,牽起軟軟的小手,在這之前她想過,如果暖暖甩開自己,場面很尷尬,但不能生氣、得尊重孩子的意願。
但是暖暖沒甩開她——不是不想甩而是不敢甩,經驗教會她,必須順從大人,否則下場很慘。
廚房很溫暖,這樣的環境有助于放松心情,于是暖暖冰冷堅硬的表情,有了些許融化。
「有這麼多橙子耶,我們做橘子軟糖好不?你喜歡嗎?」
橘子軟糖?那是什麼?更重要的是,她能不喜歡嗎?當然不能。
于是沒膽子說不喜歡的暖暖,只能小心翼翼地點了頭。
她們對彼此都很小心,暖暖的小心是因為害怕挨打,邵玖的小心卻是因為擔心她受傷,剛離開母親的孩子很脆弱的。
「可以幫我的忙嗎?」邵玖問。
不敢說不的暖暖,自然又點頭,無比地乖巧。
天底下再找不到配合度這麼高的小孩了,這麼好帶,如果每個小屁孩都是她這樣子,再多也敢生。
邵玖望著她的眼底警戒,不知是天生怯懦,還是因為離開母親缺乏安全感。
她沒探問,把洗好的橙子切成數瓣,示範如何把橙皮和橙肉分開,暖暖的手力氣不足,很久才剝好一個,還爛得不成形。
她顫巍巍地把橙肉遞給邵玖,等待意料中的責備,但是娘親說的「壞夫人」居然笑了。
她說︰「真棒,再試一個好不好?」
真棒?明明就不棒啊,她的笑讓暖暖花了很大功夫才反應過來。
但她笑了,意思是不會打也不會罵吧?有點錯愕,暖暖木然地接下橙子,表情沒變但心底已經波濤洶涌。
皮肉分離後,邵玖用特大號木缽把果肉碾成泥,她慢悠悠地捶著,見暖暖一雙眼楮直愣愣地看著自己,她把木杵往前舉,笑悠悠問︰「想試試嗎?」
暖暖不懂了,壞夫人怎麼老是笑啊?是笑里藏刀嗎?
她猶豫很久,才鼓起勇氣上前,她走得很慢,必須預防壞夫人突然發難,到時她才有足夠時間逃跑。
吁……直到踫到木杵,壞夫人都沒動手。顫巍巍接過,好重!她沒接穩,木杵砰地一聲掉下來,臼里的橙子也被撞飛出來。
死了死了,這下非打不可了,暖暖嚇得眼楮一閉……然而預估中的疼痛沒有出現,只感覺手背一陣暖意。
張開眼,壞夫人半蹲在她身後,她握住了自己抓著木杵的手。
暖暖幾乎是被邵玖抱在懷里的,雖然很溫暖、很香也很柔軟,但暖暖卻害怕得瑟瑟發抖。
邵玖不解,怎麼會抖得這麼厲害?難道她不是小心而是害怕?她認為自己會傷害她?
看了一眼小雪,她上前接過木杵。
邵玖把暖暖翻個身抱起來。「嚇到了嗎?對不起,你太小了,我不應該讓你拿的。下次不會了,你別害怕啊,沒事的……」
她的對不起顛覆了暖暖的三觀。大人怎麼會說對不起?難道壞夫人是傻子,如果是的話……傻一點比較好。
深吸氣,暖暖回答,「我不怕。」
她說話了?邵玖迅速低頭,想再確定一遍。「真的不怕嗎?」
「不怕。」暖暖說得字正腔圓,聲音真好听呢,符合她對小女娃的想像。
「那就好。木杵太重,讓小雪搗,你幫我壓果汁好不好?」
暖暖點頭,但這次不是因為不敢搖頭,而是真心想點頭。
把搗爛的果汁放進棉布中間,擠出汁水,這個過程很療癒,兩人都玩得盡興,把榨好的果汁倒入鍋中加熱,再添進糖和剛搗鼓出來的玉米粉。
邵玖搬了張椅子讓暖暖站上去,握住她的手,兩人一起拿鍋鐘不斷翻攪,直到變成糊狀,放進盤子里、壓平、放涼。
最後邵玖又把刀子塞進暖暖手里,握住她的手切糖塊,裹上研磨過的細糖粉。
「嘗嘗。」她抓起一塊往暖暖嘴里塞。
她細細嚼著,感覺真香真甜真好吃。
「味道怎麼樣?喜歡嗎?」
「好吃。」暖暖說。是真的好吃,不是不敢說不好吃。
「這些全給暖暖,好不好?」
暖暖驚呆了。全部嗎?壞夫人怎麼……一時間她自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好」跟「壞」的意思?
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兩人互動,裴翊恩笑了。
自己是對的,暖暖就該跟著玖兒,才能擁有正常孩子的快樂。
那年窈娘歷經千辛萬苦生下暖暖,當時她差點兒丟掉性命,知道是女孩兒,窈娘更是連看也不肯多看一眼,不知道是從哪個師父嘴里听來的,窈娘始終認為暖暖會克她,根深蒂固的偏見讓暖暖受不少委屈。
起初她對暖暖不聞不問,那時家里沒下人,孩子經常哭到力竭。
後來她發現自己對暖暖好,便利用暖暖把他勾到身邊,他不喜歡這種被利用的感覺,于是刻意對暖暖疏淡,當然這也跟戰時忙碌、很少回家有關,一天天下來他和暖暖之間越來越疏離。
暖暖眼神往外移,邵玖旋身往後看,發現裴翊恩站在外面,便捻起糖塊遞給孩子。「給爹爹吃好嗎?」
暖暖有點緊張,卻還是勉強自己點頭,邵玖看見她既期盼又怕受傷害,心想有這麼嚴重嗎?于是笑著把暖暖抱起來。
「我們拿給爹爹嘗嘗,他會喜歡的,這是我們暖暖親手做的呢。」
在溫言哄勸下,暖暖緊繃的身子漸漸放松,但是明明白白的恐懼清晰可見,好像她拿的不是糖塊而是炸彈。
走近門邊,邵玖擠眉弄眼、頻頻示意,裴翊恩才把女兒抱起來,順勢將軟糖咬進嘴里。
「好甜,暖暖真能干。」
一句鼓勵、七個字,讓暖暖傻眼了。
今天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跟她想的完全不同?娘不是說,夫人很壞,以後她會生活在地獄中嗎?
在雪地里跪半個時辰,宋窈娘真的生病了,病得在床上下不來,病情反反覆覆,陸續喝了一個月的藥汁,這期間打定主意的她硬把暖暖送走。
因為時間不多了,暖暖很快就會死,不早點送過去,髒水怎能潑到邵玖頭上?她想把暖暖的死算在對方身上,也想利用奪人子女這事,讓翊恩哥哥厭棄邵玖。
送走女兒,她想利用這場病,讓翊恩哥哥過來多看自己幾回,就算啥事都不做,至少能氣得邵玖跳腳。
可是……並沒有。
靜兒過去稟報說自己病情加重,那邊只派大夫過來,翊恩哥哥半次都沒出現,本以為是邵玖極力阻止,可靜兒卻說侯爺在場,命令是侯爺下的。
她不受在乎了嗎?那以後呢?她成為侯府里不重要的存在了?
即使前世,她在頗有心機的李虹鴛手底下討生活,翊恩哥哥也沒少照顧過她。
在他離京之前,自己甚至懷上第二胎,若不是太大意,她會有個兒子傍身。
昨天她哭得肝腸寸斷,終于把翊恩哥哥給哭過來了。
他就站在門邊,再沒往前一步——她哭,他讓她平心靜氣好好養病;她鬧,他讓大夫開養氣寧神的藥方,她欲擒故縱說要到莊子上養病,他居然讓靜兒幫她準備行李。
她哭得淒慘說︰「我什麼都不要,只想要一個兒子。」
他卻回答,「如果你在乎孩子,就該對暖暖好一點,她是你生的。」
他在指責她不是個好母親。她何嘗不想對暖暖好,但她會早夭啊,如果太疼她,哪天她死掉,自己會有多傷心?
很多時候她暗自慶幸,前世她把所有心思全拿來和李虹鴛斗,徹底忽略暖暖,于是她的死沒給自己帶來太大的傷痛。因此預知未來的她,當然必須忽略她、討厭她、厭惡她,才能讓日後的傷痛降到最低。
今生她只全心全意對翊恩哥哥好,還杜絕了李虹鴛的加入,自始至終跟在他身邊,數不清的付出,算不盡的犧牲,她的心全撲在他身上。
可現在他卻為一個小丫頭對她冷淡到底?這算什麼,她已經付出那麼多,豈能甘心?
她對自己夠狠的,以為狠上這麼一把,事情就能順利往她想要的方向進行,沒想到竟是這個結局。
不能夠的,她不會讓邵玖好過,重生一回,事情走向必須按照她的安排。
「靜兒,我問你,暖暖病了嗎?」前世這時候的一場風寒,暖暖拖了幾個月,沒熬過最後死了。
「病?沒有,小小姐看起來比過去強壯許多,還胖了一點,听說夫人正張羅著給她做新衣。」
「怎麼可能?」
「真的,小小姐現在一頓能吃掉一整碗飯,夫人還變著法子給她做點心,臉頰都鼓起來了。很多人都夸獎小小姐,說她現在比以前更機靈鮮活。」
難道前世暖暖會死,是因為李虹鴛待她不好?如果是的話,那麼邵玖是不是會因為暖暖,更討翊恩哥哥歡心?不,她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邵玖累慘了,先是忙過年,一大家子過年要準備的東西太多啦。
首度主持中饋,她忙前忙後、腳不沾地,深怕自己做得不好,周氏還派嬤嬤過來幫忙,這才將將把這個年給應付過去。
他們沒回永安侯府,但裴翊恩卻請了永安侯過來,年夜飯得留給那家人,因此他們吃的是大年初一的團圓飯,那頓飯從早吃到晚,整整吃了十二個時辰,父子倆推杯換盞,敞開心胸暢談。
雖然忙翻了,但邵玖心情頗好,因為翊恩和父親心結化解,也因為他再沒踏入歸雁閣,為避開宋窈娘的半路攔截,他還經常翻牆回府,看準方位、翻過高牆,直接出現在她視線中。
再加上成為誥命夫人,第一次進宮,皇帝特別把她推出來說話,把她從頭到腳一頓夸,夸得她的地位扶搖直上,小庶女搖身一變成為大貴婦。
年後,永安侯府的半數財產和翊恩親娘的嫁妝送過來,她仔細清點入庫。
為了即將可能發生的禍事,這幾天她到處看房子,有之前桂花胡同的經歷,她打算效法前朝皇帝,決定買一處不起眼的宅子,記在周氏名下,然後挖地窖、藏家產。
她進進出出,本沒打算帶上暖暖的,但每回邵玖出門,她那兩顆水汪汪閃亮亮的眼珠子就盯著她直瞧,沒有耍賴,但光是眼神就讓人投降,因此邵玖次次把她給帶上。
長年被關在家里的暖暖大開眼界,外面對她而言,是個無法想像的世界。她驚奇驚喜,看著叫賣的販子、往來的行人、鋪子上千奇百怪的東西……樁樁件件都讓她快樂到無法自抑。
看著她滿足的笑臉,邵玖也開心極了。
看房子時,她就給足碎銀子和銅錢,讓小雪、嬤嬤及小廝護在暖暖身邊,暖暖喜歡什麼就買什麼,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只要集時間到,準時出現就行。
大概購物欲是女人天性里很重要的一環,因此這種行程讓暖暖快樂到連作夢都會笑,開心的孩子表情多了,身體也強健許多。
今天房子買下,她喜歡桂花,到衙門交割好後去了趟花市,買下十來棵樹,讓老板過去種植。買的都是多年桂樹,今年秋天就能享受金風送爽的幸福,她還打算搭上瓜架,種上大大小小的瓜苗,復制一個稻香村,也復制她和爺爺的老家。
暖暖也想買花,邵玖沒替她做主,讓她自己選擇,她不想養出「乖巧听話」的孩子,她認為獨立自主、有充分的自我意識這件事很重要,因此她耐著性子等待暖暖在幾盆花前猶豫再猶豫。
瞧著暖暖心疼掏錢,邵玖看樂了,還來不及教導,暖暖已經學會理智消費。
馬車上,暖暖抱著水仙花,笑眯了雙眼,幾次望向邵玖欲語還休。
笑著把暖暖攬進懷里,現在她已經不太排斥肢體親密,邵玖輕嘆,「怎麼不喜歡說話呢?你不開口,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唉……」
她那聲唉,讓暖暖有些緊張。
邵玖模模她的頭。「沒事,離家還有點路,我來給你講個故事。」
听見講故事,暖暖迫不及待點頭,最近她迷上床邊故事,而邵玖也迷上說床邊故事,那些童話故事單純地勾勒人性,描畫悲喜,純粹而干淨。
「從前有個叫做小佩的姑娘,她很喜歡跳舞……她的姊姊小圓……」這個故事是暖暖最愛故事排行榜的前三名。
「小玉。」暖暖更正。
邵玖揚眉,詭計得逞,她終于誘得暖暖開口。「對、是小玉,你記得小玉最喜歡做什麼吧?」
她點頭。「喜歡唱歌。」
「沒錯姊姊喜歡跳舞、妹妹喜歡唱歌……」
「不對,姊姊喜歡唱歌,妹妹喜歡跳舞。」暖暖再度更正。
「我怎麼老出錯?肯定是太累了,要不,今天換暖暖來說故事?」丟下話,邵玖不負責任地躺到暖暖的大腿上,像平日里暖暖躺在她腿上。
兩腿多了一顆頭,暖暖猶豫片刻。
邵玖沒有催促,只是張著期盼的雙眼看她,許久後暖暖終于抬起手,模仿邵玖的動作,邊說故事、邊輕拍她胸口。「她們,唱歌跳舞,爹爹買衣服……」
故事說得磕巴,但表情專注柔和,她長得很像裴翊恩,只是沒有他壞壞的笑臉,邵玖突然能夠理解,暖暖出生時,他的那份悸動與快樂。
這個故事是個很好的開始,不知道在邵玖的訓練之下,暖暖會不會變成話——就像她爹爹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