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微涼的大手握緊她的手,忽然三言兩語簡短對她說了今日早朝之事,而後平靜繼道︰「——大理寺查到了正要緊之處,已觸及幕後主使之人,我晌午帶人親自到廣福糧米行的平倉,果然發現了有密道直通廣義渠地渠,地渠深處不知何時被鑿開了一個巨大暗倉,堆放無數糧米。」
曹照照呼吸一緊,急促問︰「是駱王?也是他命人追殺你們的?」
「廣福糧米行是駱王小妾的產業,暗倉中守倉之人卻是府兵,」他神情森嚴。「河東道,雲州腔。」
「河東道雲州的府兵?」她失聲低喊。
「是,人數不多,僅有二百余名府兵。」
她一頓,頓時急了。「你帶多少人馬去?你不要跟我說,只有你們四個人!」
「人多,怕打草驚蛇。」他黑眸里掠過一抹心虛和忐忑,柔聲哄道︰「雪飛和炎海均是以一當百的高手,清涼隨扈,我也並非文弱書生——」
「並非個屁!」她小臉漲得通紅,氣急敗壞的沖口而出。「那麼厲害的話怎麼還會負傷回來?你以為你帶了機關槍去掃射嗎?你還記不記得你是大理寺卿不是藍波啊?」
李衡被她這頭憤怒小獅子給 哩啪啦罵得一臉懵,好半天啞口無言。
「你服務的是法治單位大理寺,不是海豹突擊隊!」她氣到真想從他後腦勺「貓」下去。
——再算無遺策又怎樣?沒听過拳頭大就是王道嗎?蟻多還能咬死大象呢,他到底哪來的自信只帶了三個小弟就去撂倒兩百多名府兵啊?
就算確實是撂倒了,但負傷而歸是很榮譽嗎?弄個不好是會死人的,他今天是把腦子落在金鑾殿忘記帶出宮了嗎?
「……敢問,機關槍,藍波,海豹突擊隊是何物?」
良久後,病美人弱弱舉手發問。
曹照照一滯,怒火燒得腦門發燙,膽子也肥了,破罐子破摔的昂首道︰「我家鄉的特產,猛男,肌子——這個是重點嗎?我是在跟你討論這個嗎?」
「我……」
「你自己都會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結果咧?」她越說越咬牙切齒。「自己去踢館踢得很爽嘛,挨了一刀更爽是不是?你那麼喜歡流血的感覺,去捐血一袋救人一命啊!」
李衡破天荒瑟縮了下,向來英俊端肅沉穩的大理寺卿在這一瞬手足無措,像個做錯事被堵了個正著的小孩兒——
「你……消消氣,別氣著自己了。」他舌忝舌忝唇,柔聲軟語地哄道。
她小臉氣鼓鼓,橫眉豎目,一點都不打算這樣就放過他。
明明知道幕後主使者已經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天天暗殺他一百回,他偏偏還在朝廷上故意拋出誘餌,說的那些話不就是在刺激那些心懷不軌之人,逼他們對他下手嗎?
現在可好了,刺客都還沒被派出來,他倒是自己踹上門,就怕敵人弄不死他嗎?
「你要是這麼不重視自己的性命,你早說嘛,我明天就去大理寺辭職,趁早換一個工作,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膽自己的老板自己的男人什麼時候被殺千刀!」她都快氣哭了。
下一瞬,李衡突然展臂一把將她緊緊圈擁入懷,低沉喑啞嗓音克制不住心慌——
「對不起,是我錯了。」
「你干嘛?」曹照照被他突如其來的大動作嚇得眼淚都憋回去了,驚慌擔憂地急忙想把他推開。「別動!你還有傷——」
他悶痛低哼了一聲,俊美端毅臉龐血色全無,卻依然牢牢地摟緊她,就是不肯放開……她果然慌得立時乖乖僵住了,靠在他胸膛前再也不敢亂動。
李衡擁抱著她嬌小柔軟的身軀,心滿意足地舒了一口氣,胸臆間傷口的劇烈痛楚彷佛也褪淡了大半。
懷里小女郎沁甜芬芳,軟軟的,暖暖的……熨貼得好似是他身體里的另一根骨頭,不,是他的心頭肉。
她偎靠在他胸前,氣昏頭的腦袋終于漸漸冷靜下來,繼而代之的是一陣余悸猶存和深深慶幸……
幸好他活著回來。
曹照照眨了眨眼,拼命眨回差點又落下的淚水,小手情不自禁環緊了他的細腰。
氣氛靜謐寧馨溫柔蕩漾,好半晌後,李衡才輕聲開口——
「照照,我不問了。」
「嗯?」不問什麼?
「今天在暗倉中,我為奪取至關重要的帳冊,不惜拼著胸口挨了一刀……當時我腦中十分冷靜清明,事前便已盤算過種種後果,我自認博得起,可是當利刃當真劃破皮肉的剎那,我突然後悔了。」
她听得心驚肉跳,咬緊下唇,眼眶又紅了。
「我後悔自己若是算計失當,若這一刀上抹了劇毒,那麼我便撐不到回來告訴你……」他嗓音溫柔而沙啞,卻堅定如山海磐石。「我李衡這一生無論能有幸與你相伴多久,但凡有你曹照照在的一日,我便能多歡喜一日,假若老天當真哪天又要突然將你從我身邊奪走,我縱使上窮碧落下黃泉,也一定會拼命找到你。」
她呆呆地听著,不知不覺感動得淚流滿面……
「過去算盡人心籌謀,自認最是理智自持,」他苦笑一聲。「本以為兒女情長與己無涉,平生也最蔑視那等為情動便舍生忘死、拋卻家國宗族責任之人。可當我突然發覺,若哪一日在府中,在大理寺都再也見不著你……我竟惶惶不可終日。」
曹照照哽咽了,小心地避開他的傷口,小手摟得他腰更緊。
……我也是。
「過去我從未想過成家,可現在一想若我的妻子能是你,我就抑不住滿心歡喜,」他聲音越來越輕,低若呢喃。「越是歡喜,越怕失去,故而因愛生憂,因愛生怖……我便是為此亂了心緒,卻逼得你害怕了我……」
「我不是怕你,」她終于開口,抽噎道︰「我只是覺得自己腦子不靈光,太胡涂了,我沒辦法給你承諾,也不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都能留在這里,我也怕哪一天我莫名其妙被迫離開了,那對你不是很不公平嗎?」
「照照……」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她淚汪汪的小臉,心口疼得發緊。
「我也想跟你一直一直在一起,可是我自己也很怕,」她不斷吸鼻子,眼淚就是管不住地滾落下來,被他的指尖憐惜不舍地輕輕拭去。「怕自己消失,怕害你難過,我還怕就算我們可以長久在一起,你要是哪天按照世俗慣例三妻四妾,我又該怎麼辦?我家那邊律法是一夫一妻制,但這里不是我家,這是大唐——」
他深邃黑眸里盛滿心疼之色,也隱隱有水光,听到此處卻忍不住失笑。「誰說大唐郎君就該得人人三妻四妾了?當年房相也唯有盧夫人一妻,若已今朝而論,我姨父司徒尚書後院之中亦只有我姨母一人。夫妻扶持,恩愛逾恆,又如何能容得第三人?」
曹照照听得雙目發亮,興奮激動喜悅溢滿眉眼之間,都有些結巴了。「真……真噠?你真這麼想?」
「在你心中,我像是那等貪圖顏色左擁右抱之人?」李衡凝視著她,嘆了口氣。
她又驚又喜,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糾結了好久的心結之一,根本就是胡思亂想庸人自擾……見他神色間有一絲隱隱傷心,她心一突,頓時深感愧疚了起來。
「那個……我當然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她伸手捧起了他英俊蒼白的臉龐,眼巴巴兒閃動著真誠之光,「我,我不是針對你啊,真的,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
「……沒有安全感。」
他一怔。
「而且你太優秀了,長相俊美,家世傲人,位高權重,身材又好,」她一項項扳手指數算,算得太專心,完全沒注意到他失血蒼白的面容浮起了一抹赧然的紅暈。「——你表妹說的也沒錯,我們倆在身分長相上確實很不般配。」
他的臉紅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焦急和懊惱之色。「司徒表妹是幾時對你說過這樣荒謬之言的?」
「半年以上了吧!」曹照照聳聳肩,跟他的氣急敗壞相比,反到淡定許多。「也沒啥啦,剛開始听到的時候是有點難過,也很不服氣,但是我這種有事業的女人,她不懂得欣賞我,我也是能理解的。」
他知道她素來豁達,胸有丘壑,但這不代表就應該容忍他的表妹待她如此輕蔑不敬。
李衡臉色一沉,嚴肅凜冽了起來。「我會讓司徒表妹向你道歉。」
「呃,這倒也不用,」她撓撓頭。「你們畢竟是親戚,而且她除了叫囂兩句,別的也傷不到我,我只要神經粗一點,不拿它當回事就沒這回事,她也不是我婆婆,我得每天對她晨昏定省早晚請安的……等等,那個……你娘好相處嗎?」
他愣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她畫風熊熊跳得這麼快,可等反應過來後,不由大喜。「——你答應嫁我為妻了?」
她有些愕然。「年輕人,你跳拍得也挺快的啊,你又還沒跟我求親,我們也沒有這麼快要談婚論嫁吧?」
……不過小臉莫名又悄悄紅起來是怎麼回事呀哎喲喂?
曹照照強抑下想伸手幫臉頰扇風的沖動,清了清喉嚨,假裝鎮定地仰望著他。
「你剛剛問起我娘好不好相處了,而且還提到婆婆二字。」他只是胸口受傷,又不是腦子受傷。
「就……話趕話,隨口問問。」她嘴硬,笑嘻嘻道,「我還能問你爹好不好相處呢!」
「我爹不好相處,十分頑固。」他這次倒是回答得很快。
曹照照心一跳,正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有點僵住的同時,忽然听得他慢條斯理含笑接續道——
「但他听我娘的,我娘好相處。」他認真地道︰「而且,我比我娘更好相處。」
她心髒就這樣搭雲霄飛車一下子墜低一下子飆高,差點就想去找降血壓的藥吃吃了……
回過神來後,曹照照忍不住火大了,氣鼓鼓瞪著他。「李公子,耍嘴皮子很好玩逆?」
李衡低聲笑了,滿眼盡是溫柔。「逗你,才好玩。」
她一腔火氣瞬間跑光光,又開始羞澀結巴起來。「什、什麼呀……」
「照照,嫁我為妻好嗎?」他大手輕輕地撫著她的小臉,目光專注,恍似漫天星河倒映其間……而他眼里只有她。
她不自禁痴痴地仰望著他,剎那間覺得整個世界都奇異地安靜了下來,耳畔心里,只有他和自己怦然如擂鼓的心跳聲……
「如果哪天我身不由己又回去了,你真的會想盡辦法來找我嗎?」
「我會。」
「如果找不到呢?你會忘了我嗎?會恨我嗎?」
「你呢?你可會忘了我,會恨我無能為力留不住你,會後悔遇見我嗎?」
她哽咽,低聲道︰「我不會。」
他俯下頭,噙淚深深地吻住了她。「我也不會。」
長安東市某處宅邸內。
「……李衡果然查到了廣義渠地渠之中的暗倉。」一個黑衣人半跪于地,拱手稟道。
「也是時候了。」上首男人隱沒在光影之內,大手執壺,緩緩為一盆單薄如紗、艷麗如陽的花朵注入淨水。「半個月後便是牡丹宴,蜀王儀仗一行走到哪里了?」
「回主人,蜀王十日後即可進京。」黑衣人壓低聲音道︰「周長史飛鴿傳信來,朝廷于小湯村開采銅鐵二礦運回的車隊其中十數車,果然在惡狼山遭蜀王人馬偽裝山匪劫走……關內道節度使盧麟聞變已派出兵馬追捕中。」
「惡狼山也屬盧麟管轄領地之內,只不過盧麟的線報也太快了。」上首男人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冷笑。「李衡,想必他在回京之前,已經和盧麟通過氣了。」
「主人,李衡咬得太緊了,處處與我們為敵,為何不索性要了他的性命,以絕後患?」
「李衡目前還死不得。」上首男人指尖輕輕撫過面前的米囊花。「我籌劃了這麼多年,布下這麼多條線,還要仗著他的破案天賦一一‘找出真相’,他是聖人在這世上少數最為信重的人之一,但凡自他口中說出的,聖人自然深信不疑。」
「屬下明白了。」
「況且,」上首男人停下撫觸花瓣的動作,嗓音陰沉了一瞬。「隴西李氏部曲(家兵)馳名天下,入大理寺這是非之地五年來,李衡身邊只不過帶著三名高手,就避過無數次狙殺,一旦大動作驚動了隴西李氏,光是京師潛伏的這一支李氏部曲,就不是容易對付的……眼下正是緊要關頭,萬萬不可徒增麻煩。」
黑衣人听得一頭冷汗。「是屬下見識淺薄愚魯,請主人恕罪!」
「京師李氏部曲這些年來唯一一次現世,便是二十年前沈陽王叛亂,長安動蕩,為護少主李衡安危而傾巢而出。」上首男人目光銳利狠戾,隱隱有一絲不情願的驚悸。「我親眼所見,當時亂軍殺紅了眼,趁機劫殺東市名門貴冑高官宅邸……那支人數不下一千人的甲冑亂軍,卻在攻進李府後半個時辰,一千具尸首整整齊齊出現在朱雀大街上。」
饒是身為死士首領,多年來手中染血無數的黑衣人也不自覺渾身寒毛直豎……
隴西李氏,竟有這等深不可測的駭人底蘊?
「李衡此人,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與他拼得魚死網破。」上首男人嗓音冷沉了下來。「況且,還有聖人。」
「屬下明白,必遵主人之令,不敢擅自妄動。」
「你跟了我多年,自然知道我一心盼著的是什麼?」上首男人喃喃,令人無法逼視的威嚴煞氣下,極力壓抑著的是蠢蠢欲動的、即將得償所願的愉悅癲狂。「……二十年了,我苦心孤詣籌謀了二十年,此番,所有人將會助我一舉將我兒送上那個至高無上的寶座。」
「恭賀主人和小主人千秋大業即將功成!」忠心耿耿的黑衣人亦是目光狂熱喜悅地重重下拜。
「好,好,哈哈哈哈!」上首男人撫掌大笑,只覺壓抑了二十多年的苦悶不甘憤恨和渴求,終于看到了揚眉吐氣睥睨天下的一日。「待我兒登頂,愛將當記首功,可為掌一方軍政兵錢之節度使!」
「謝主人隆恩厚賜!」黑衣人大喜過望,心悅誠服地磕了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