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若不去認真計較醫治不醫治的問題,在外人眼里,俞采薇的日子可以說是悠閑得過分。
每天上午到清風院與謫仙公子下棋拼一下把脈的機會,但目前為止她都輸,而且輸在一子,能回回只輸一子,足見潘威霖吊人胃口的功夫上乘。
銀杏每回都認為下一局主子就能贏,但事實是殘忍的。
俞采薇對某王爺的月復黑有了新認知,他耍弄人到了妖孽的程度,一次次輾壓,咄咄逼人,卻又留一口氣讓人殘活,虧得自己性子沉靜、堅韌,才能在一次一次的對戰里看出某人惡劣的棋風,始終奮戰不懈,逼得對方也要用出八成功力。
這一日,紅瓦亭台內的大理石桌上擺放著一副殘棋,黑白子交錯,互相廝咬,兩方對峙互成僵局,要下一子都無處著手。
潘威霖刁難俞采薇的段數愈來愈高,這盤處處殺機的殘棋,就是他送給俞采薇的新戰場,只要她能解了死局,他就伸手腕給她把脈。
于是,清風院的人就見俞采薇早膳過後便端坐在亭台內,苦思著如何擺月兌死局,午膳晚膳也在亭子內簡單解決,直到月上樹梢,不知耗掉多少心神苦思活路卻又不得解,她才拖著疲憊身軀,踏著月色、忍著寒風,回去听雨閣。
如此又過了三個日夜,其間兩日還春雨綿綿,乍暖還寒,連天氣都折騰人。
到了第四天,夜蟲唧唧,樹影婆娑,燈火亮起,亭內的燭火隨風搖曳,銀杏打了個大呵欠,酸澀的眼楮擠出淚花,吐了口悶氣,拿剪刀剪了剪燭芯,好讓亭子更亮堂些。
「姑娘,先回去休息吧。」銀杏揉著眼楮,治病還得過五關斬六將,要不要這麼欺侮人,氣得她都肝疼了。
「我再想想。」俞采薇也揉了揉眉宇,心神耗費太多,已有些精神不濟。
俞采薇仍奮戰不懈的消息此時也傳進潘威霖耳里,他慵懶地躺臥在床上,看著書本,淡淡的說︰「她倒是毅力驚人。」
「是。」梁森也很佩服,一個小姑娘竟一連幾天風雨無阻地在亭內思索棋局。
潘威霖合上書本,小順子上前收過書本,再送上一杯茶。
他喝上幾口,又將杯子遞給小順子,「那可是本王下的雙子棋,在去年宮宴上,有大臣回家復棋後因為破不開此局,三天三日不吃不喝的苦思,最後吐血臥榻,本王雖非憐香惜玉之人,也不想讓個無冤無仇的小丫頭也吐血臥榻,你們多照看點。」
「是。」
梁森跟小順子異口同聲,但兩人默契地迅速交換了個眼神,俞采薇以她的行動贏得主子的關注,這一點可是破天荒,極為難得。
如此又過了時雨時晴的兩天,皇天不負苦心人,俞采薇終于破了棋局。
潘威霖驚詫之余,更多的是驚喜,說白了,那盤棋為難了別人,同時也為難了自己。
亭內,潘威霖盯著棋盤,整個棋局都是圍殺之勢,可她只動了一子,整個僵持的棋勢瞬間丕變,他漂亮黑眸閃過一道贊賞,微微點頭,從她的棋風就可看出,她性子甚為果斷,她下的這一子雖是自斷左臂右膀,卻也讓這盤棋活過來了。
「來,繼續下。」他興致勃勃地拿了棋子,眸光流轉,下一子如何落下似已有了主意。
「先把脈。」俞采薇聲音有些沙啞,為了走那一步,她在腦海里演繹了上百次,但都是死路,裹足不前下,還是得置之死地才能求得一線生機,但即使如此,她沒忘記所為何來。
「姑娘,你都多久沒合眼了,還把脈呢。」
銀杏忿忿聲響起,她哪管什麼尊貴的王爺,光看主子這些天被這些黑白棋折騰得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解了,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了吧,凌陽王竟然還要繼續下!
「銀杏,這里哪有你一個丫頭說話的分!」俞采薇對銀杏怒斥,但再看潘威霖時,語氣放低,「王爺大人不計小人過,民女回頭一定嚴懲銀杏。」
銀杏的聲音挾帶著熊熊怒火,讓潘威霖想裝听不見都難。
知道俞采薇解了死局,從一進亭子內他眼楮就沒往她身上去,直盯著棋盤,這會兒才終于往她臉上瞧去,不想卻見俞采薇一張臉蒼白得像個女鬼,一向清澈沉靜的眸子布滿血絲,眼眶下方也有淡淡的青痕。
看她這憔悴模樣,他心里莫名地有一絲絲的不舒服,不悅的目光立刻瞥向梁森跟小順子,不是叫他們照看了?
兩人被主子這帶火氣的利眼一掃,都有些懵,但潘威霖已將目光放回俞采薇的臉上,「罷了,你先回去休息,明日本王給你把脈。」
「王爺親口答應民女,解了就給把脈。」她目光清冷地再次強調著。
這是不相信他?潘威霖看清她眼中的意思,心里都要冒火了,「這是本王的府第,本王會跑了?」
「口說無憑。」她說。
潘威霖氣得差點沒咬碎自己的牙,這女人是瘋了嗎?竟敢如此質疑自己。
他半眯起黑眸瞪著她,俞采薇也沒有絲毫退卻,她知道自己快到極限了,但她不能讓這幾日的堅持無疾而終,她頑固對視,額上卻冒出冷汗,視線也有些模糊了。
潘威霖英俊的臉黑得都能滴出水來,頭一回被個女人氣得牙癢癢,偏偏還找不到話駁斥,但見她蒼白小臉上的堅持,他莫名地心軟了,沒好氣地看了小順子一眼,「備筆墨。」
小順子立即退下去,很快的去而復返,大理石桌上多了一副文房四寶。
就見潘威霖拿起狼毫筆,很快寫下一串字,「行了吧,可以放心去休息了。」
甩了筆,丟下這話,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緊握在裙邊的手,都握出了青筋,顯見是硬撐著不讓自己昏厥,目光再度落在她的小臉,心緒復雜,為什麼?他跟她什麼關系也沒有,治與不治也不會有人懲治她,如此拼命不傻嗎?
潘威霖帶著滿肚子不解離開,俞采薇見一行人走遠了,再也撐不住,軟軟地趴在桌上。
銀杏驚聲大叫著沖到她身邊,「姑娘!」
「我沒事,我休息一會兒,你再扶我回去。」她虛弱的說著。
「好,姑娘休息會兒,奴婢守著你。」銀杏哽咽,難過的拿袖抹眼淚,她真的不懂,主子這哪是來看病的,根本是受虐來著的。
翌日,一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潘威霖早早就來到紅瓦亭台,大理石桌上的棋盤仍維持原樣。
他傾身托腮的看著殘棋,對峙之勢仍明顯,而俞采薇昨日下一子便叫這棋局活了,真的厲害,棋逢敵手,他何必再一人飾兩角?
這女人棋藝與自己在伯仲之間,不知醫術如何?他的棋藝師從前朝太傅,是我朝第一棋王,就他從蔣老太醫那里套到的,俞采薇從小到大什麼書都看,醫書居第一,棋藝居第二,琴藝方面居三,如此知己知彼,也是他讓那些大夫們都灰溜溜離開的主因,不過這回他自以為自己精湛,沒想到卻被輾壓到塵埃里。
潘威霖興致高昂地思索著如何走一步,而她可能會怎麼走時,終于看到某人姍姍來遲。
也不讓她行禮多言,就要她坐下對弈,但俞采薇也有主意,「請王爺先把正事讓民女做了,民女……」
「白紙黑字寫得清楚,難道本王還會賴帳?先下棋。」他沒好氣的打斷她的話。
「既然如此,民女覺得身體也還有些疲累,就先回去休息了。」
她煞有其事地行個禮,還真的率性走人。
好好休息一晚後俞采薇也回過神來,那盤殘局同樣也將潘威霖困住了,讓她知道自己也能輾壓他一回。
小順子目瞪口呆地見俞采薇主僕就這麼轉身走人,當下還有點回不了神,傻乎乎地看向端坐不動的主子。
一直以來,以溫潤如玉的形象對外的凌陽王的俊顏此時很精彩,他憋著一股怒火,面色有著不甘及懊惱,張口想要把人叫住,卻又拉不下臉,可謂糾結得很。
但他最終咬咬牙,還是喊道︰「站住,回來,本王不與小女子計較,把完脈就下棋。」
這是屈服了,一旁的銀杏都想跪地謝天了,她急忙從醫藥箱里拿出脈枕放在茶幾上。
見潘威霖拉了寬袖,將白晃晃的手腕往上擺,這一幕可是等了一個月啊,主子這可說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淚腺發達的銀杏又淚眼盈眶。
俞采薇伸手把脈,屏氣凝神的感受他體內的脈動,脈象混亂一陣,又轉為正常,與尋常人無異,但幾個呼息過後,如此又交互一次……
她診脈診了許久,久到潘威霖都不耐煩了,但每每想開口,見她凝思不動,神態專注,他咬咬牙,只能再憋著。
這脈診得非常久,小順子都要懷疑俞采薇是不是睡著了?
俞采薇眉頭微擰,雖然潘威霖的脈象與病歷上所述幾乎無異,但因這兩年,她對醫毒十分著迷,鑽研不少古籍,仍然讓她察覺到脈象里有一絲不曾被寫在病歷上的異樣,因為太過細微,若非她細心辨脈還真無法察覺,只是那究竟是什麼?
潘威霖見她終于收手,再也忍不住,出口嘲諷道︰「是不是做了無用功?本王六歲被下毒,那毒在這身體里住了十五年了,這麼久了,診脈過的大夫也有上千個,听雨閣的書牆里,那厚厚卷宗里寫的還不夠多?差異少之又少,你是多此一舉。」
「民女仍然想試試。」她從不是輕言放棄之人。
「是啊,反正喝藥、被扎針的都不是大夫。」他冷笑回道。
「暫時不扎針,藥方也不需調整。」她看向梁森,「照舊即可。」
十多年來,名醫郎中來了一波又一波,潘威霖天天藥湯不斷,但從他開始不配合大夫醫治後,藥湯時有時無,體內的毒便壓抑不住,發作過幾回,這兩年來,在蔣老太醫苦口婆心的勸導下,潘威霖不給他人診脈治療時,仍得喝蔣老太醫開的藥方子,一日三回,雖解不了毒,但能穩住體內的毒,當然,忌大怒大喜。
潘威霖強耐著性子,見她交代完了,一福身便要走人,他立刻咆哮而出,「俞采薇,你是當本王死了?脈診完了,不是該陪本王下棋了嗎?」
「民女不願。」她語氣平緩地道。
聞言,盛怒中的潘威霖都要氣笑了。
俞采薇直視著暴怒的男人,「從昨日到今日,相信王爺已經自己著磨出兩方如何攻防,王爺棋藝勝過民女,民女僥幸破死局,也幫王爺突破盲點,這棋何須再下?」
他雖然不悅,卻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沒錯,從昨日至今,能如何攻防他已經想盡了。
「所以民女不願再與王爺對弈,時間寶貴,王爺的健康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民女探得王爺脈象後有些想法,要回去再好好想想,希望下次來時,王爺可以成熟得讓民女治療?」
她想好言好語的與之溝通,但「成熟」這兩個字又挑起某人的怒火,他眼神陰鷙,嘴角微勾,「也行,你會彈琴吧?指隨意動,音隨心出,而琴音也可窺其人品,不如你為本王彈琴一曲,本王心情一好,就按照你的方式來。」
還來啊!一旁的銀杏眼楮瞪大,怒了。
俞采薇低頭一笑,又抬頭看他,「然後呢?今日一曲再一曲,明天再指定曲目,又或是找來一張殘缺不全的琴譜,民女必須彈奏全了才能把脈?」
想到銀杏打探回來的消息,那些被整得灰頭土臉、鎩羽而歸的大夫們,她坦率直言,「王爺,民女並非沒有脾氣,民女來王府是為王爺拔除身上的奇毒,而非紅袖添香,琴棋娛悅你的伶女。」
潘威霖微笑看著她,的確很聰慧,他是打算用她說的方法讓她打退堂鼓。
「本王知道你不是,既然你心知肚明,那便不需浪費你我時間。」他做了一個離開的手勢,「你放心,本王會跟皇上說,你已盡力。」
「民女並未盡力。」她平靜說道。
「本王不在乎。」他漫不經心地瞟她一眼,見她一副淡定從容也不覺得奇怪,畢竟這陣子他也算模到點她的性子,但她那無奈的眼神是怎麼回事?像是在看一個胡亂鬧騰的稚兒一般,氣得他火氣又騰騰地竄燒起來。
「民女在乎,在民女並未竭盡全力前絕不走。」她再次強調。
「不走?好,你是大夫,讓病人好心情的接受治療也是你的責任吧?你如今在本王面前擺架子,彈個曲兒也不肯?」
「民女是大夫。」她不願屈服,有一便有二,她已經錯了一次。
「如此有骨氣,本王也不吝成全,先滾回你的院子,哪天你的骨頭彎了,再到本王面前來。」他清俊的容貌浮現冷肅笑意,周身散發威壓氣息。
俞采薇感覺一股教人戰栗的威壓迎面而來,如利劍出鞘,直入肺腑,讓人快喘不上氣。
世人只知道凌陽王溫潤如玉,卻不知在府內是這麼難以溝通,她深吸一口氣,努力頂著那威懾開口道︰「王爺為民女這麼無足輕重的小女醫生氣,實在不值得。」
「本王因你生氣了嗎?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他嗤之以鼻。
「可能民女眼楮不好使吧,民女先退下了。」她說。
這女人……他惡狠狠地瞪著那雙怎麼看都如夜空燦爛的眼眸。
那一眼很是可怕,銀杏都被嚇到了,雙膝一軟差點都要跪下了,但俞采薇一貫的沉靜,平靜得不似凡人。
俞采薇並非無所畏懼,只是時間一天天的過,說不急是騙人的,她不屑用心計,卻不得不用心計,她身後還有外祖母的殷殷期盼,迫得她不得不爭取他對自己的另眼相看,讓她有機會能順利的醫治。
他一噎,見她又走了,忍不住心道︰這女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見她那嬌小縴細的身影消失在轉彎處,他胸臆間冒的火花愈來愈盛,這種感覺代表著危險,他死死壓抑著滾滾怒滔,對著小順子吼道︰「拿清心丸過來。」
小順子無言了,爺不是不生氣嗎?
潘威霖的脾氣真的不太好,知道下棋刁難不了俞采薇,大爺他干脆不玩了,也不理她,反正三個月總會到期。
一個銅板響不了,潘威霖不配合,俞采薇還真的啥事也做不了,雖然仍無法辨別出那日診出的異樣脈象,但她在蔣老太醫所開的藥方基礎下,再加上兩味藥材,搭配針灸,再配合脈象變化,調整藥方卻是可以進行的。
然而,病人不合作,一切想法都是枉然。
她實在無法理解潘威霖的做法,一連幾日,雖然沒有阻止她進清風院,但沒示意她可以說話,也沒要她離去,讓她多日來都罰站了一個多時辰,風華無雙的妖王才瞄了小順子一眼,傲嬌地點點頭,接著,小順子便三步並兩步的走到她眼前,示意她可以離開。
如此無聲的對峙究竟有什麼意思?她習醫就是想救人,但病人這麼難搞……俞采薇看到銀杏臉上的憂心忡忡,不禁垂頭喪氣,罷了,總有人要低頭。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來到清風院,俞采薇也不當悶葫蘆了,看著坐在廳堂上,慢條斯理享用著早膳的妖王,她走上前,離他兩步遠,說道︰「王爺究竟要民女怎麼做,才願意讓民女施針?」這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他可以不在乎生死,但身為大夫的她卻不能一直賭氣下去,外祖母的期盼,她不能視而不見,這也是她不得不屈服的原因。
得逞的潘威霖這時露出一笑,瀲灩迷人卻不說話,而是優雅地飲用完消食茶,拿了帕子擦了唇,又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毛巾擦擦手,然後,似不經意的看了窗戶一眼,道︰「窗戶怎麼髒了?」
俞采薇聞言一愣,在梁森的管理下,王府哪個奴僕不是戰戰兢兢地做好自己的事,何況……順著潘威霖的目光看過去,天氣晴朗,春暖花開,明亮的陽光照在那扇雕上花木的圓窗,端的是窗明幾淨,哪兒髒了?
俞采薇主僕臉上都露出不解的神情,但還是俞采薇聰敏,一個想法驀地浮上心頭,她轉頭對上某大爺挑釁的眼眸,瞬間懂了。
她深吸口氣,上前一福身,「民女不才,想盡一分力。」
「嘖嘖,你是大夫,做這種粗活未免太委屈。」
某人得了便宜還賣乖,讓俞采薇很難冒出的火氣竄燒而上,「采薇是大夫,心病也要醫,既然王爺不刁難一下大夫就不肯把脈喝藥,那民女也只能迎合。」
見她動怒,他莫名好心情,「你可以投降離開,還你我一片淨土。」他給出一個很中肯的建議,他自詡是個溫潤謙和的大好人。
「采薇的戰場,就是王爺身上的奇毒,采薇不敢妄言能完全解毒,但心下確實有幾分把握。所謂醫者仁心,既然有希望,就不允許自己不戰而降,否則就連民女也瞧不起自己的懦弱,恕民女無法配合王爺的不勇敢,望王爺海涵。」
這話听來義正詞嚴,卻滿是冷嘲熱諷,難得良心發現的月復黑凌陽王再一次被噎了,要說這些年來,他被氣得吐血的時候少之又少,但這幾日……難道是他段數退步了?
怒火騰騰燃燒,他瞪著眼前低頭福身的少女,心想不識好歹不說,膽子倒是一次比一次大,他就不信了,自己真的無法逼她主動離開!
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打著桌面,他道︰「本王懦弱又心理變態,沒磋磨人,心里便覺郁抑,哪哪都覺得髒、不舒服,既然你有心有閑,干活去吧。」
接下來近一個時辰,俞采薇變身成奴婢,擰著巾子擦拭原本就干淨無塵的清風院,今天在書房,明日在寢室,後天在廳堂,身後一直跟著銀杏這條小尾巴。
一連多日,潘威霖偶而外出,回府也不會去檢查,只是瞎折騰人,還不用他這個王爺當監工。
這一日,潘威霖沒外出訪友,陽光暖暖,他一襲玄色外衫,玉冠玉帶,恍若謫仙,悠閑地坐在紅瓦亭台內,黑瞳盯著不遠處的俞采薇,她很認真的掃地,連一片落葉都沒放過,而她身後拿著掃帚的銀杏,兩眼倒像是燃著兩簇火,頻頻往他這兒看。
俞采薇就算再專心,也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她下意識看過去,就見到亭台里的潘威霖,亭台後方的十幾株粉女敕桃花盛開,在他身後暈染一片粉女敕美色,也襯得他不似凡人,但也只瞥了一眼,她就低頭繼續掃地。
潘威霖慢慢的眯起眼楮,沒看錯,她那一眼帶著鄙視!他沒好氣的向站在一旁的小順子使個眼色。
小順子行個禮,快跑到俞采薇的身前,「王爺讓俞姑娘過去。」
俞采薇將掃把放在一邊,往亭台內走,銀杏也丟下掃把,但被小順子擋住,氣得直跺腳。
亭台內,潘威霖慵懶的靠在軟榻上,手拎一只翠玉杯,姿態優雅的飲茶。
他抬眸見她額上有細碎的汗珠,染濕鬢發,嘴角一揚,「這幾日掃出什麼心得?」
她眸光澄淨的直視,「沒有心得,只希望王爺能適時結束這種無謂又幼稚的安排,讓民女能將寶貴的時間花在王爺的身體上,民女便不勝感激。」
他黑眸微眯,「本王的安排幼稚?」
「是,王爺府中不缺奴僕,如此作為不就是要民女知難而退,打擊民女的尊嚴?民女沒有出色的身世或地位,只有一身醫術,就算在王爺這里沒有機會使上心力,日後在其他人身上亦可。」言下之意,他不可能打擊到她。
他挑了挑眉,她的眼神不見怒火,但清澈的明眸中帶著無聲的堅持,像在告訴他,再無理、再荒唐的刁難也不能逼退她。
還真是不肯示弱呢,這女子……真的愈看愈礙眼!
「好啊,這麼想治便讓你治,待治不好時,不是一樣得走?這麼愛折騰,本王爺就陪你折騰!」
俞采薇不去管潘威霖為何願意乖乖治療,只知道這是個好消息,她原本就有寫一套醫治療程,若能循序漸進,依身體變化調整藥方,她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能解去他身上的毒素。
于是,從這一日起,就像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俞采薇在王府的日子漸入佳境。
每日早膳過後,她到清風院為潘威霖把脈寫藥方,再為他施針,之後親自回藥材室撿藥材,親自煎藥,維持一日三次藥湯。
清風院里空氣中飄著淡淡藥香,偌大的寢室中雅致帶著低調的奢華,花梨木雕花的大床上,男子赤果著上身趴在床上,狹長美眸挑起,忍著痛,不吭一聲。
說來,是他小看了俞采薇,他不是沒被針灸過,卻不得不承認她挺有兩把刷子,經由小順子與梁森轉述,她的針灸手法每次不同,有時提插,有時捻轉,有時彈搖針身,再加一日三湯藥,他感覺身體似乎輕松了些,但俞采薇說了,目前的做法能拔除的毒極為有限,所以她也在試藥。
「隨著一次次的解毒,入針也會加深,疼痛也會加劇,要請王爺多忍著點。」
「不過是針灸,能多疼?」他嗤之以鼻,再痛的,他都痛過了。
但一日日過去,還真的愈來愈疼,這一日,潘威霖痛到差點沒罵粗話!
潘威霖不知道,俞采薇使用的銀針也在調整,變得愈來愈長。
這一組長度不一的金針,是她央求蔣老太醫特別替她制造的,一刺入穴道,一種悶悶的痛就開始蔓延,而且是持續的發痛,這種痛,從骨髓、從五髒六腑而來,他的呼吸變得急促粗重,額頭身上也開始冒汗。
前五日在背後施針,為的是接續下來的藥浴治療做準備。
這一日,小順子跟另一名奴僕搬進一個足以三人泡的沐浴桶,先將俞采薇事先煮好的幾桶湯藥依序倒進大浴桶里,瞬間,寢臥里盡是水氣。
認真來說,各種荒誕不經的治療法潘威霖都經歷過,藥浴更是常見,但在听完俞采薇接續要做的,倒是令他眼楮一亮。
「治好本王的毒就這麼重要,重要到讓你連名聲都不顧了?本王赤身的泡藥浴,你要在本王胸前扎針?」
「大夫眼里沒有男女之分。」
「把把脈當然沒什麼,但與小順子一起伺候本王洗浴也無所謂?」他又問。
「藥浴是必須的,藥浴時施針效果更好,也是治療的一環。」
她明白他是刻意曲解所謂的「伺候」,她也不解釋,待會兒他藥浴時,她的確需要有人幫忙。
潘威霖認知的藥浴就是輕松的泡在浴桶里,當下挑眉道︰「你是女子,說這些竟然臉不紅,氣不喘。」
「民女心思坦蕩,何必臉紅心跳,倒是思想邪惡之人,想法太多。」
「言之有理,只是在你眼里,本王長得不好看?」他從來不靠臉吃飯,但這張臉有多吃香,他也最清楚,她眼中的沉靜在面對他時未曾有任何驚艷之光。
「王爺氣度不凡,俊美如儔,渾身貴氣,世間少有。」她實話實說。
有問有答,態度也不敷衍,可他听來怎麼就不這麼爽快?
俞采薇以手背測試水溫後,起身向他一福,「麻煩王爺入浴。」
他將雙手大張,卻見她退到一邊,蹙眉道︰「不是你伺候?」
「民女粗手粗腳,還是小順子公公伺候著俐落。」她一福身再退後,轉身走出那繡著山水的紫檀木大屏風。
「呃……奴才伺候王爺。」
小順子頂著主子臉上滿滿的不悅,上前伺候,卸去主子身上衣物。
潘威霖光溜溜的坐進足以容納三人的大浴桶里,水的高度落在腰間位置,黑黝黝的藥湯什麼也看不到,讓他覺得有點可惜,若是清水,不知俞采薇是否依舊能維持淡然?
熱氣氤氳,潘威霖整個人被熱氣蒸得汗涔涔的,而那一向溫潤的神情,也從一開始的舒適,慢慢感到不適。
「請王爺務必忍耐,藥效開始在走了。」俞采薇目不轉楮地盯著他。
藥浴用的藥材中加了腥月草,此草藥性帶毒,卻也是極好的逼毒藥材,先前她為他後背扎針五日,透過藥浴,細孔張開,汗水排出,但有幾味藥材會刺激皮膚,這刺激帶點火燒的疼痛,會逼出更多汗水,卻也使得這種痛會加劇。
因為如此,潘威霖的面色沒有一般人泡熱水浴時的紅潤,反而變得蒼白,他微微喘著氣,整張俊逸的面孔透出一種病弱的美。
潘威霖並不是不能忍痛之人,但眼下,他覺得自己就像被放到滾燙的熱鍋里烹煮一般,「本王要起來!」
「不行,王爺請再忍半刻鐘,民女會替王爺扎針,屆時王爺會好受些。」說著,她看向一旁的小順子,「我力道不夠,你跟我一左一右壓著王爺,別讓他起身。」
「壓著王爺?奴才不敢啊。」小順子嚇得直搖頭又擺手的。
「俞采薇,你當本王是死的嗎?」
潘威霖再也忍耐不了近似燒燙的灼熱痛楚,說著就要起身,卻見俞采薇突然跳進浴桶朝他貼近,他不由得一愣。
趁此良機,俞采薇手上的金針迅速朝他後頸、胸口連插好幾根,等他回神,就發現自己穴道被制,再也動不了了。
他怒不可遏地瞪著她,「你搞什麼?」
她直視著他,「王爺還不能起來,民女雖然比尋常女子有力氣些,但終究比不過王爺,只能以針制住穴道,冒犯王爺,還請王爺擔待些。」
他全身疼得似皮開肉綻,又似潰爛化膿,因為太痛,他英俊的臉變得猙獰可怕。
潘威霖咬牙咆哮,「小順子,快把針拔了。」
「不可以!」她立即看向小順子,隨即又看向滿臉怒容的潘威霖,她相信,此時的他若是能動,他絕對會活活撕開她。她身子微顫,但口氣堅定,「這藥浴對王爺很重要,民女為了這幾桶藥湯,從昨晚忙碌到今早,就請王爺看在民女如此努力的分上,再泡一段時間。」
「本王忍不了了,你根本不知道有多痛。」他氣憤的怒吼。
「難道王爺還比不上民女嗎?」她看似平靜,但那雙冒著火花的眼眸好像也在忍受著什麼極大的痛楚。
潘威霖定楮細看,注意到她額上冒出的細密汗珠不比他少,且臉色慘白,彷佛隱忍著痛楚,這才意識到她話中意思。
他臉色丕變,嘶啞怒叫,「滾!該死的,出去!本王自己受著。」
「民、民女……呼呼……可以忍受,至少、至少……王爺還得忍上半個……時辰。」
「本王叫你出去,小順子,把她拉出浴桶。」
這浴桶很大,俞采薇生得嬌小,因此仍有很大的空間,但一男一女泡在同一個浴桶內還是很曖昧,小順子看呆了,被主子這一吼他才驀然回神,急忙伸手拉她。
「我……呼呼……我自己來。」俞采薇狼狽地爬出浴桶,因濕身衣物貼身,將那婀娜多姿的體態展露無遺,她連忙拉了一條巾子包住自己,深吸口氣,緩和尚未緩解的痛,「民女先去換衣服再進來,王爺身上還得施針。」
走出屏風後,銀杏正被兩名小太監擋著,一見她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忍不住氣憤叫道︰「我就知道是這麼回事,姑娘怎麼這麼傻,你不是說健康的人泡那藥浴會比病患更痛嗎?姑娘怎麼還下去了?」
「別說了,先回听雨閣。」藥汁黏在她身上,她仍有被萬蟻鑽身的感覺。
銀杏還想說話,但見俞采薇一副落湯雞又難受的模樣,只能氣呼呼的跺腳,咽下一肚子的話,主僕倆急匆匆地回了听雨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