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失憶小姐 第1章(2)

「就是說啊,我只要一想到我們家兩個孩子還在搶布丁的年紀,一個小女生已經會煮飯了,我都想是不是要把女兒拖進廚房徹底教育。」苦媽每回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很長進,就想改造自己家的孩子,不過每次都是說說而已,她還是由著孩子做自己喜歡的事。

「我們女兒是家里的開心果,這樣就夠了。」苦醫生最寵的就是長得像老婆的女兒。  

苦家夫妻相視微笑,孩子都生兩個了,兩人還是很恩愛。

苦寒行坐在餐桌上,覺得自己像孤兒,他的父母動不動就過起「兩人世界」,讓他想轉學一直找不到開口的機會。

「媽……」

「對了,我一直都忘了提呢,林老師以前是教小學,發生那場地震之後,一直無法走出傷痛,把自己關在家里,後來就沒教書了,現在改做饅頭,你們早上吃的南瓜饅頭、地瓜饅頭,就是林老師做的。」苦媽的個性就是一旦起了頭,就要有始有終,提起林家,就不能不提林老師的饅頭。

苦寒行本來準備拜托父母讓他搬去三舅那兒住,才開口又被母親打斷,他只好繼續扒飯配肉,等母親說完。

「我喜歡買周大媽早餐店的饅頭,有次聊天才知道原來這饅頭是有來頭的,快樂村都管周大媽早餐店的饅頭叫『林老師的饅頭』。」

「唔……嗯……早上的饅頭確實是好吃,別有一番風味,林先生應該是下足功夫。」只是叫「林老師的饅頭」,經由妻子的嘴里說出來,苦醫生總覺得不太順耳。

「呵呵呵……是啊,做饅頭基本材料就是水、酵母、面粉,這林老師的饅頭口感和味道就是特別有層次,是加了山泉水,還是老面的關系?不過這些我都加過,就是做不出像林老師的饅頭這種好味道來。我听說林老師自己也有種菜,偶爾會拿來做饅頭。林家的女兒真的是很乖巧,她擔心林老師一個人在家,不肯去學校,後來林老師幫女兒申請在家自學,每天親自教她念書,林老師自己也慢慢振作起來。前陣子我听說林家的女兒國中也申請在家自學了,他女兒好像很喜歡揉面團,林老師的饅頭是跟女兒一起做的。

「林老師的饅頭天然健康,沒有人工添加物,賣得又便宜,真是佛心。我自從買到林老師的饅頭,就不再自己揉面團蒸饅頭,每次去買都抱著感恩的心情,感謝林老師做出這麼好吃又營養的良心饅頭,省下我不少時間呢。」苦媽偶爾也是很愛整丈夫的,明知道老公對「林老師的饅頭」這叫法有微詞,她偏偏口口聲聲提林老師的饅頭。

因為女兒不在家,苦醫生也就沒有出聲。他心里慶幸的是,還好女兒不在家,不然又要跟著學……壞了。

苦媽說了一長串,對苦寒行來說,只有一句最中听,那就是林老師的女兒是在家自學,國中也不會到學校上課!

「媽,您對周遭的人事物悉心了解關心,對我們的飲食深入研究,煞費苦心,真感激您。」一整天直到現在,苦家的長子終于有了笑容。

「哇啊……你今天是怎麼回事,說話這麼中听,要媽買什麼給你?」苦媽久久才听兒子贊美一次,听得可開心了。

「沒這回事。媽,今天的牛肉很入味,真好吃。」苦寒行眼底一道光亮爬過,嘴里終于吃到紅燒牛肉的美味。

「是吧?媽炖了好久呢。老公,女兒不在,你多吃點。」苦媽趕緊拿起碗,又給苦醫生盛了一碗。

苦家夫妻的筷子夾來夾去,就從來沒夾進兒女的碗里;身為苦家的子女,有一對如此恩愛的父母,苦寒行已經習慣家庭幸福的畫面,只是少了妹妹哇哇叫的聲音,這時候就有點想念妹妹了。

原來那個女孩……是在家自學,一直不曾到過學校,也不會入國中就學,如此一來他就不用轉學了。

不過那個裝神弄鬼的女生……顯然對他們兄妹很了解,到底是……

「喂!偷窺狂,你出來。」

「……你叫誰?不會是叫我吧?」  

「就是叫你。偷窺狂,你以前都躲在窗口偷听我們兄妹說話吧?你是什麼意思?」

隔著窗口木板,隔著喜鵲溪,快接近中午的陽光照在白皙俊秀的帥臉上,面對男孩的怒氣,女孩臉紅紅,沉默幾秒鐘,聲音才羞答答地從隙縫鑽出來……

「我……我有名字的,我叫林語歌,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們講話……這個社區剩下我家一戶,平常都靜悄悄的,房子隔音也不好,里外動靜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這樣而已。」女孩的聲音小了、弱了。

「你真會給自己找台階,如果只是偷听我們說話,小鴨妹妹這個綽號又是怎麼來的?」男孩沉著一張臉拆她的台。

「那是……因為你們兄妹的對話很逗趣,我很好奇想看看你們的樣子,所以我就從隙縫看了幾眼,看到你和你妹妹長得很不像,你妹妹在你身邊就像安徒生童話〈丑小鴨〉里的主角,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們的名字,所以才隨口叫你們『天鵝和小鴨』兄妹,就是這樣……科咯咯咯呵呵呵,你一听就知道小鴨妹妹的意思,可見我取得很貼切。」女孩自己想了想都忍不住發笑。

听到她那一串怪笑聲,男孩皺起眉頭。

從母親那兒听完林家女兒的「神話故事」,對于隔著喜鵲溪,藏在窗口木板後面的女孩長什麼模樣,難道男孩就沒有好奇心?

先不管傳聞是否夸大,在他和妹妹過著快樂童年時,女孩經歷大地震,因此失去母親,為了陪伴父親而選擇在家自學,這些都是事實。

到底人心是肉做的,想到這些事,面對女孩,總難免打心底涌起一股熱流,但是女孩一串怪笑聲,卻足以把男孩內心翻涌的浪潮打散,讓那股感動的熱流變冷流。  

男孩光是听到這笑聲,真是可以毫無遺憾地說——相見不如懷念,林家窗口這木板封得好。

「偷窺狂,你自己承認你偷窺我們兄妹,還有什麼話說?」

「……我沒有惡意。」女孩看到男孩不高興的一張臉,想到楚門的世界,就笑不出來了。

「甩人巴掌,事後才說我不是故意就能扯平,這個天下就太平了。」男孩聲音冷冷的。

「如果引起你的不愉快,我跟你道歉。」女孩的聲音充滿歉意。

「我可以接受你的道歉,不過你必須把昨天的事情全忘掉,你得發誓不對任何人提起,我就既往不咎。」男孩傲氣的開出條件。

「昨天不能提的事情是什麼……是指你怕鬼,還是你把人當成鬼?或者是你根本連水鬼、吸血鬼和殭屍都搞不清楚,或是說你嚇得站不起來這件事?」在女孩一成不變的日子里,和天鵝哥哥的一場邂逅只有雀躍和驚喜,是充滿余韻的甜美回憶,她早已把昨天的一幕幕細細品味,收藏在她回味千遍也不厭倦的回憶寶箱里。

「你——每、一、件——都忘掉!」女孩哪壺不開提哪壺,又讓男孩漲紅了臉,瞬間來氣,惱火得一字一句從齒縫迸出來。

「……哦。」女孩被澆了一桶冷水,冷靜下來才看見男孩的氣急敗壞,這才想起小鴨妹妹對哥哥的崇拜,還有被她發現他其實是「苦沒膽」時,天鵝哥哥在她心目中的完美形象龜裂的那一刻……

女孩頓時看明白了。

天鵝哥哥特地來找她,硬是把偷窺的罪名扣在她身上,逼得她道歉,提出交換條件,叫她忘掉昨天的事情。

因為被她看見他的膽小怯弱,這對薄臉皮的天鵝哥哥來說是很嚴重的事情,所以特地跑來警告她保守秘密不準說出去。

女孩從學會走路開始就被母親訓練要獨立自主,要自立自強,在地震中失去母親,她謹記母親的話,一個人扛著「一家之主」的重擔支撐著父親挺過來,她有小女生天真的一面,也有大女生的干練,可不是省油的燈。

「唔……可是我現在沒空陪你聊天,我在煮菜,一會兒我爸就要回來吃飯了,你的提議我會考慮看看,我們明天再聊吧,拜拜。」發現天鵝哥哥生氣的不是偷窺這件事,而且竟拿偷窺當幌子企圖施壓,大女生發威了,回頭炒菜去。

「你……跟你真是有理說不清!偷窺狂,我不是來跟你聊天的……」男孩很惱火,對著溪流嗆了半天,木板後面靜悄悄,回答他的只剩下喜鵲溪的潺潺流水聲。

「喂……偷窺狂!」

「喂——林……」偷窺狂說她叫林什麼來著?

男孩想喊她的名字,他卻沒記住女孩的名字,等了半天,女孩都沒有聲音。

只好……明天再來一趟。

「真是……會找麻煩。」

女孩趁著炒菜的空檔,又跑到窗口隙縫張望,只見男孩氣呼呼地走了。  

女孩模著嘴角下不去的笑容,她真的好開心……因為明天,她還能見到天鵝哥哥。

在她和爸爸的書房里,四面牆壁擺滿了書,有爸爸買的書,還有圖書館借來的書,爸爸愛看鬼故事,她就跟著看,她自己則很愛看童話書,其中還有阿拉伯民間故事集《一千零一夜》……

唔,她得想想,該怎麼和天鵝哥哥說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科……咯咯……咯咯咯……

「……你給我糖果做什麼?」

男孩又來到喜鵲溪畔,女孩特地拿美工刀把木板隙縫挖寬,剛好夠一根釣竿鑽出來,魚鉤上掛了一顆糖果,穿過喜鵲溪,遞給男孩。

「你吃吃看,這顆糖是什麼味道?」

「我不愛吃糖。」

「哦……」女孩有點失望,附近本來有步行的竹橋,但每次台風一來就沖毀,社區的人都搬走以後就沒有再修復,要到對岸得繞好大一段路,為了分享這顆糖果她傷透腦筋,昨晚東翻西找,找到爸爸以前用過的釣竿,一大早就爬起來挖洞,試了好幾次,才順利把釣竿鑽出去。

「喂,偷窺狂,昨天的——」

「我叫林語歌。」

「……林語歌,昨天跟你商量的事情考慮好了嗎?」

男孩急于得到承諾走人,女孩希望和天鵝哥哥多聊幾句,她絞盡腦汁遞出去的糖果派不上用場,讓她心急了。

「我剛剛想到了,我爸也說他不愛吃糖,是因為男生不愛吃糖嗎?那小鴨妹妹呢?等開學的時候,小鴨妹妹經過這里,我再拿糖果給小鴨妹妹吃,也許我們可以一起聊天鵝哥哥……」

女孩話還沒說完,見男孩臭著臉,打開透明夾鏈袋,把那顆茶褐色糖果塞進嘴里。

女孩對男孩有點抱歉,她不該抓住男孩的弱點威脅他,這種行為很卑鄙,其實就算天鵝哥哥轉頭就走,她也不會說出去,她只是希望和小鴨妹妹一樣,有個天鵝哥哥陪伴而已。

「那個……我是胡說的,我不會……」

「呸!呸呸呸……偷窺狂,你故意整我!」男孩把糖果含進嘴里不久馬上吐掉了,整張臉像吃了苦瓜一樣苦。

「是不是?你也覺得很苦吧?」女孩的道歉被打斷,看見男孩的表情,她興奮得像找到知音似的。

「……我舌頭又沒出問題,苦茶糖當然是苦的!」被女孩看見丟臉的場面,又被女孩惡作劇,男孩已經沒了平常的風度,氣得火都冒上來。

「苦茶糖當然是苦的?但是,天使蛋糕里面沒有住著天使,魔鬼蛋糕里面也沒有魔鬼,苦茶糖為什麼當然是苦的?」女孩聲音里充滿困惑。  

男孩愈來愈感覺女孩是故意整他了,不過家里已經有一個整人精,女孩這種正面說法是「突破思維的反問」,講難听是「強詞奪理」的說法,還整不到男孩。

「那是因為人們把顏色賦予善惡,用白色來代表天使,用黑色來形容魔鬼,天使蛋糕只使用蛋白,做出來的成品比較白,魔鬼蛋糕因為是巧克力蛋糕,顏色很深,這大概是發明人想要強調成分和顏色的不同,想出來的命名方式。但是苦茶糖是用苦茶制作,苦茶的味道就是苦,才叫苦茶,這是常識。」男孩的意思就是說,女孩沒有常識。

「我媽生前常拿苦茶糖給我吃……當時我還小,一吃馬上就吐掉了,我說很苦,但是我母親說很甜,她說嚐到最後面就是甜的,我不信邪,所以每天都為了跟母親爭論苦茶糖到底是甜、還是苦,天天都吃掉一顆苦茶糖,但是一直都沒有嚐到甜頭。」

「謝謝你讓我知道,天底下果然有笨蛋。」一听就知道是大人騙小孩慣用的手段,現在的小孩很聰明,三歲就不會上當了,這個傻瓜還天天吃。

「苦茶是苦的我知道,但是苦茶糖里面還有加糖,這就變成是個人味蕾的問題,我媽說苦茶糖是人生的滋味,有苦也有甜。我媽過世後,我每天含一顆苦瓜糖,希望能跟我媽一樣吃到甜味,這樣在給她上香時,我就能夠開開心心的跟她說︰『媽,你說得對,苦瓜糖是甜的呢!』……」女孩說到後來,想起母親還在世時全家好歡樂,聲音不禁有些沙啞。

她沉默了會兒,重新開口又恢復爽朗,笑著跟男孩說︰「我每天嚐,苦茶糖都還是苦的,現在你也這麼說,我又加一票了,明天燒香時我要跟我媽說,根本是她的舌頭有問題。」

苦茶糖是人生的滋味,失去母親的女孩被迫提早長大,小小的年紀就擔起家庭主婦的工作,雖然沒有荒廢學業,但是不曾體驗過團體生活,沒有同年齡的朋友,在周圍一片廢墟的房子里成長,沒有一般小孩的歡樂童年,苦茶糖哪來的……甜味?

男孩本來是振振有詞,听完女孩的話,胸口莫名的梗塞,低頭看著被他吐掉的糖果,有一股罪惡感。

「我……剛才只嚐了一口,也不是那麼準確,也許……你母親的話才是對的,畢竟我們都還活不到大人的年齡,人生才在剛開始的階段,在一個被大人管的世界里學習模索著,就……暫時先相信他們的話,繼續嘗試,也許等我們到大人的年紀,就能嚐到苦茶糖的甜味了。」  

「等到大人的年紀還要很久呢……還要等那麼久……明天你要一起來試嗎?」女孩想起小鴨妹妹總是和哥哥撒嬌,她也試了試,希望明天還能見到天鵝哥哥,希望天鵝哥哥像寵小鴨妹妹一樣答應她。

正午陽光灑下來,周圍亮晃晃的,連溪水都閃著光芒,只有對面廢墟一片陰暗,男孩難以窺見被釘在木板後面那個嚐盡苦難的小小人影,只能想像比他還瘦小的肩膀卻扛著比他還重的擔子,像他妹妹一樣又黑又干的小臉撐著堅強,在無數個冷清和孤寂的日子里被重擔壓著,個子也許比他妹妹還嬌小,身上長不出一絲肉來,是人……都有同情心的。

何況,苦家有善良的基因。

「……嗯,也許可以吧,反正我會去圖書館……明天我經過時,到時候再叫你,偷窺——」

「我叫林語歌。」女孩聲音好振奮。

「嗯……林語歌。」

「科……咯咯咯咯……那明天見了,天鵝哥哥!」女孩一興奮過度,就發出怪笑聲。

「……我叫苦寒行。」男孩一听到怪笑聲,就想後悔了。

「嗯!我知道,天鵝哥哥,我得去煮飯了,拜拜!」

男孩的意思是,女孩別再喊他天鵝哥哥,听著很別扭,但是兩人沒有默契,女孩听不明白。

男孩對著那扇窗口木板看了一會兒,女孩好像進去煮飯了,而他……是不是也該回去幫他母親洗洗菜?或者幫忙掃個地板也好。

男孩沿著喜鵲溪畔走到一半,突然又回頭望——忘記了,他今天是來警告偷……呃,林語歌,叫她把那天看到的一切忘掉。

不過人家正忙著煮飯……算了,反正明天會再來,明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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