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與姜侑再度見面,這一夜,姜岱陽作了惡夢。
他躺在拔步大床上,額冒冷汗,胸口像被什麼壓著,陷入夢魔的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夢中,僅有豆丁光亮的黑牢濕濕冷冷的,他躺在干草堆上,一旁有一床看不出原來顏色、濕涼厚重的被褥,蓋著比不蓋更冷。
其他牢房偶而會傳出痛苦的哀嚎。
不久,牢門鎖鏈被打開,欽啷欽啷聲響起,死刑犯被拉了出來。
經過他牢房前時,他看到那張生無可戀的臉,赫然是削瘦得皮包骨的自己!
畫面一轉,一把森冷長刀劃過他的脖頸,他痛得叫了一聲,坐著驚醒過來。
「二少爺,夢魔了嗎?」
姜岱陽吐了口長氣,轉頭便看到今晚負責守夜的梁風就在床邊。
梁風一臉擔憂,「剛剛就听二少爺一直痛苦申吟,不過我怎麼叫,二少爺就是醒不過來,還好這會兒總算醒來了。」
他這幾年跟在主子身邊,知道主子好幾回作惡夢都跟姜侑有關,每每這人不請自來,主子就會陷入夢魔,可見主子心里陰影有多重。
姜岱陽讓梁風打水來,沐浴更衣後,再喝杯茶,天就亮了。
隨意用了早膳,他便坐馬車前往尋寶坊。
隔窗看著街上熱鬧的人車,經過一世風雨,重生後的姜岱陽視野更寬,避開彎路,做人做生意更為圓滑世故,只要是能拉攏的權貴名人,他絕對盡力交好,除了傲人財富外,這人脈才是姜侑更想要將他這棄子認回的主因。
這幾日,池芳妤找他,他都避而不見,如今姜侑到了,他深知她一定會去見姜侑。姜岱陽黑眸微眯,突然將馬車叫停,吩咐梁漢一些話。
梁漢愣了一下,這幾年跟在主子身邊,他習慣听命,點點頭,下馬車辦事去了。
馬車繼續前行。
東市大街上,一輛輛寫著「寶」字的馬車陸續停在尋寶坊的店門前,幾名小廝、伙計來回上前搬貨,其他店鋪見狀就知今兒又進新貨了。
店鋪里,掌櫃邊點貨邊小心的開封,見這次到貨的有不少是高價的珠寶首飾、水晶飾品,也有設計新穎的整套瓖鑽頭面,他笑開了嘴,這批珍品他估計幾天就能賣出去了。
「掌櫃,東家來了。」
開口的是副掌櫃馮國勝,一臉的忠厚老實,但腦袋極清楚,行事俐落,他是姜岱陽特意從外地調來穆城的。
兩人恭敬的到門口迎接姜岱陽。
姜岱陽看了店鋪的進貨情形便到後堂坐著,要掌櫃出去忙,馮國勝則留下來報告這一個月的帳。
馮國勝面上一喜,連忙走到櫃子邊去拿帳本。姜岱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眸光微閃。
前一世他驕矜自傲,姜侑為討好他,將擅長帳務的帳房先生送到他身邊,他對這人沒有半點防備,而在姜濤捅了大婁子,需要替罪羊時,姜侑竟將他推出去,而那個被他視為心月復的帳房先生竟生生變出幾本帳本,成了呈堂證人,懸在他頭上的斷頭刀就此落下。
是他愚蠢,忘了姜侑刻在骨子里的冷血,對方送的人,他竟真敢放心的用,那帳房先生假意投靠他這個新主後,盡說著姜侑的不易與苦衷,又有多以他這庶子為榮。
那名帳房先生就是馮國勝。
這一世因為重生,事情變得不一樣,至少姜侑變聰明了,不是直接把人塞到他身邊,而是讓馮國勝在尋寶坊開分鋪時上門應征,畢竟他真的有兩把刷子,總有能力走到他身邊。如今人在眼皮下,他若安分便留他一命,若依舊有二心,自己也不會仁慈!馮國勝拿完帳本,走回姜岱陽身邊時暗暗深呼吸,姜岱陽年紀輕輕,但個性決斷,心思極細,絲毫不是可以糊弄的主兒。
馮國勝是有目的接近姜岱陽的,必須得到姜岱陽的信任,只是他進入尋寶坊已一年多,卻不是他最倚重的左右手,他暗暗著急又無可奈何。
出乎意料的,這次在穆城新開的尋寶坊,姜岱陽竟開口將他調過來。
有機會出頭,他自是戰戰兢兢,眼下手中這本帳冊,記錄更是明細,分析各物的成本利潤更是精確。
他將帳本放到姜岱陽面前的桌上,正要開口時,姜侑突然氣呼呼的上門。
見到馮國勝,他愣了下,很快就掩下那不可告人的熟識。
姜侑視線落到他後方的姜岱陽身上,劈頭就吼,「你這孽子!怎麼把我派出去的人給打了!」
姜岱陽看向馮國勝,他連忙一揖,退了出去。
「沒知會我就派媒人要上永寧侯府求娶,姜大人這十多年行事依然如故,拿我抵債亦是。」他出言譏諷。
姜侑想到自己派出去的人鼻青臉腫的回來,哭訴被揍到說出他交代的事,他老臉就一陣紅一陣青,偏偏這逆子在這當下還不忘多插一刀,他惱羞成怒的咆哮,「我替你求娶的是池姑娘,是多少世家男子仰慕想娶的女子,我會害你嗎?你是我親兒子!」
「親兒子?從把我當貨品抵債的那一刻起,你我血緣關系已一刀兩斷,你講一次,我想吐一次。」
姜岱陽臉上的嫌棄太濃,姜侑大為光火,「你——你這逆子,我朝以孝治國,要是外人知道年輕有為的尋寶坊當家對親生父親如此不孝,句句忤逆——」
「那我便把當年你拿我抵價的荒唐事傳遍皇朝的每一寸土地!」
姜侑氣得胸腔起伏,差點要吐血,看著姜岱陽那雙冷厲的眼楮,他居然怕了,他知道這逆子不是開玩笑的。
「再提醒你一次,若再擅作主張決定我的婚事,上一句話便成事實。」姜岱陽冷冷的警告。
上一世他有太多的不甘與遺憾,而對他造成最大傷害的就是眼前這個口口聲聲說不會害了他的親生父親。
姜侑氣得全身顫抖,但無話可說,他沒底氣,這兒子不認他,他什麼都做不了。
不,不對,他還有一顆重要的暗棋,沒錯,他還有機會。
姜侑咬咬牙,還是擠出難看的笑容,「父子哪有隔夜仇,這次父親錯了,你在忙,我先回去了。」
他得徐徐圖之,眼下要好好想想怎麼跟池芳妤交代。
一連五天,池芳妤試著去尋寶坊、方家、晨光茶行堵姜岱陽,但都沒見到人,京城那邊也沒有姜家上門提親的消息傳來。
京城到穆城大概要三天路程,快馬加鞭只有一天多,因那邊遲遲沒有消息傳來,她實在等不及,派快馬回去,得到的消息是近日根本沒有安慶伯府的人上門,父親更是要人傳話,若是拿不下姜岱陽就回去,他另外安排一個更好的青年才俊給她,對侯府日後也有助益。
她明白家里已沒耐性跟姜岱陽耗了,也是,繁華的京城多少人想與永寧侯府結親,若不是姜岱陽背後有龐大的財產及源源不絕的收入,一個低賤商戶怎麼入得了她父親的眼!
但她真心不想放棄。
池芳妤咬著下唇,思索好半晌後,派人去將姜侑請過來。
姜侑在姜岱陽那里毫無進展,這幾天一個頭兩個大,腸枯思竭也想不出法子,幸好池芳妤似乎也沒空理自己。
不過該來的還是來了,姜侑一見池芳妤蹦著一張俏臉,心里暗暗叫苦。
「姜伯父不是該派人去侯府提親?」池芳妤開門見山,神情不悅。
「這——」他有苦難言,忍不住拭了拭額上的汗,「那逆子撂了狠話,說我這當爹的上門說的親,他一概不認。」
池芳妤對心上人的事特意打听過,知道父子情薄弱,原想著再薄弱也是血脈親情,看來是她高估了姜侑的能力。
若不能由姜岱陽那邊下手……她眼眸微閃,直視著他,「川玉心里有屬意的人,若那人主動疏離,少了這個關鍵人物,伯父在婚事上會不會好使力些?」
她這是給姜侑指了一條明路,是啊,他可親眼看過那兔崽子看呂芝瑩的眼神。
「伯父走第一步,我來走第二步,總得讓某人清楚她到底配不配得上川玉。」她又說。
姜侑眼楮一亮,頻頻點頭,如此一來,呂芝瑩都自知不配了,那逆子能逼得她下嫁?
第二天上午,姜侑直接前往晨光茶行,在掌櫃的帶領下到了呂芝瑩專屬的茶室。
「請姜大人稍等,瑩姑娘待會兒就到。」
不一會兒,呂芝瑩過來了,先向他問安。
姜侑突然起身,開門見山說︰「我有看中意的兒媳婦,不過不是你。」
呂芝瑩蹙眉,被一個長者如此直白的嫌棄,她情緒復雜,有難過、難堪也有怒火。
曉春、曉彤立即瞪大眼齊齊瞪向姜侑。
「再怎麼樣,川玉都是我姜家子孫,我以前可能做了荒唐事,但我依然希望他越來越好。」他頓了一下,又說︰「士農工商,他現在是商人,若再娶一個商家女,那些世家貴族豈不是更瞧不起他了,如果你真心為他好,就該離他遠遠的。」
這一席冷冷的話戳中呂芝瑩的心,她知道二哥潛藏在內心深處的自卑,如今能如此光鮮亮麗的站在人前,背後的努力與辛酸是他人難以想像的。
她在各世家游走,不說商家與世家之間的距離,連世家也分三六九等,不少名門貴女對她這商家女不屑一顧,甚至在經過她身邊時嘲弄的說句「低賤的商家女」,裝模作樣的也有,但她並不以商家女為恥。
「我兒子未來可期,他離皇商就差幾步,與那些名門出身的千金交集只會越來越多,你一個商賈出身,可以給他什麼助力?你是個好姑娘,也很聰穎,我希望自己不需要再來找你談第二次,當然,也希望你能約束你的人,今天的事不會外傳。」
姜侑說完這一席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曉春、曉彤不敢吭聲,面帶擔憂的看著臉色泛白的主子。
呂芝瑩沒說話,室內氣氛悶滯。
走了一個姜侑,竟然又來一個池芳妤。
燕掌櫃帶著池芳妤進屋,覺得額際都疼了,他上回與這千金交手過,知道這就是個難相處的主。
此時的呂芝瑩已收拾好心情,給他一個放心的眼神,他便退出去。
她微笑的招待起池芳妤,「池姑娘,請坐,不知你喜歡喝什麼茶?」
池芳妤今日特別打扮一番,梳著高髻,珠翠環繞,渾身上下透著貴氣。
她款款落坐,目光落在呂芝瑩的臉上,只要想到姜岱陽心心念念眼前這個下賤的狐媚子,卑賤的商家女,卻對她這千金閨秀不聞不問,她就嫉妒心沸騰。
他不理她,她就針對他的心上人,看他哪時候為了這個賤人找上自己!
池芳妤今天不是來喝茶的,沒回答呂芝瑩的問題,而是朝自己的丫鬟點了頭。
該名青衣丫鬟上前向呂芝瑩一福,「我家姑娘想先讓瑩姑娘試試兩款茶,看姑娘能否分辨?」
居然上茶行考茶師?這是找碴吧!兩個丫鬟忿忿不平的看過去。
呂芝瑩並無不悅,在她與池芳妤都喜歡上姜岱陽後,就注定兩人的對立。
她好脾氣的點頭,讓出位置,桌上有一套昂貴的青花描金茶具,小爐上有著溫度正好的熱水。
青衣丫鬟坐下,開始動手泡茶,她自帶兩小罐茶品。
一會兒,兩杯熱騰騰的茶被送到呂芝瑩面前。
呂芝瑩聞茶香、觀茶色,再看茶葉狀況,抬頭看著池芳妤,指著左邊茶碗,「此茶碗內的葉片呈橢圓,葉脈近平行走向,茶緣鋸齒大,該是金萱。而另一碗,葉片細長,葉脈垂直走向,葉緣金鋸齒較小,若我沒看錯,應是烏龍。」
池芳妤看著向青衣丫鬟,見她尷尬點頭,她心有不甘,說不出贊美的話。
呂芝瑩又開口,「烏龍茶甘醇,金萱有女乃香味,清甜順口,尤其制作金萱時,火候掌控得好,這女乃香味還會變成花香味,因此兩種茶各有愛好者,不知池姑娘偏好哪種茶?」
池芳妤抿抿唇,突然又笑開了,「一些上好茶品我都喜歡,我想你這穆城第一茶師應是名副其實,就請你推薦吧。」
呂芝瑩對各種茶如數家珍,但直覺她不管推薦什麼,池芳妤都不會喜歡的。
果不其然,接下來她泡的每一杯茶,池芳妤都會先贊一句「茶香醇和,的確是好茶」,然後緊接著道——
「但,應該還有更好的吧?」
于是之後開始了固定的模式——
池芳妤端起茶盅喝一口,不滿意,放回桌上,呂芝瑩泡下一種,她還是不滿意。
一次又一次,有時只看到茶色,池芳妤便搖頭。
顧客至上,呂芝瑩只能一次又一次沏茶送茶。
曉春、曉彤都怒了,但呂芝瑩仍然心平氣和的泡著茶,說話也顯得雲淡風輕,嗅不到半絲火氣。
池芳妤輕輕的以茶蓋撥弄著茶盅,眸中閃過惡意的笑容,她就要看這人能忍到什麼時候,只要態度一不好,她就能整死她!
但顯然她沒機會了,雅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來的竟然是姜岱陽。
「這筆生意不必做,送客。」他直接下逐客令。
池芳妤握著茶盞的手一緊,臉色難看的瞪著他。
「二哥——」呂芝瑩起身看向他。
池芳妤看到姜岱陽的冷眸立即變溫柔,走到她身邊。
她一看就刺眼,他高大俊美,一身玄色長袍,呂芝瑩發上只簪幾朵碧玉小花,一襲淺藍羅裙,兩人看來那麼相襯。
她不甘願,憑什麼?她哪里輸這個商戶女?
池芳妤揚高下顎,直直的看著呂芝瑩,「瑩姑娘,實不相瞞,我對你二哥芳心暗許,他如今在商界闖出一片天,但商人地位低下,若我能進方家門,成了自家人,我父親定會不遺余力的對你二哥多加提拔,此後,不管是你二哥還是方家,身分自是不同。」
她誘之以利,沒有說出口的是,娶了她,助益良多,而呂芝瑩該稱稱自己的斤兩,離開才是。
呂芝瑩抿緊粉唇,不得不承認,她無言駁斥。
她沒話說,姜岱陽卻開口了,「你進方家門?娶妻娶賢,你驕矜狂妄,身上不見一個賢字。」
「我就那麼入不了你的眼?」池芳妤楚楚可憐的道。
「是,世上那麼多美人兒,入得我眼中的美人只有一人,卻不是你。」
姜岱陽從來不是爛好人,優柔寡斷也不是他的風格,這個女人糾纏得太過分,還打著買茶之名惡整呂芝瑩,他絕不會給她好臉色。
「是她嗎?她不過是個地位低下的童養媳!」池芳妤怒視著呂芝瑩,兩手攥緊。
「那你又錯了,她在我們方家每一人心中,就是個無價之寶。」他說。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無價之寶,但我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從不覺得輸人一等,更不會以身為童養媳為恥。」呂芝瑩看著臉色難看的池芳妤,臉上無一絲懼色。
「說得好听,你不就是個商家女,怎麼跟我比?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是針瀟女紅也專精。要說泡茶嗎?哈,有錢還顧不到好的茶師?」池芳妤嗤之以鼻。
呂芝瑩正要開口,姜岱陽突然握住她的手,面無表情的看著池芳妤,「瑩兒會什麼不重要,她是我心中獨一無二、最珍貴的無價之寶。」
這話太赤果果了,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但當事者粉頰爆紅,都要冒煙。
池芳妤覺得心髒像被人狠狠地扯了又扯,勉強止住哆嗦的嘴唇。
「還不走?怎麼還有臉待啊。」曉春嘀嘀咕咕。
池芳妤被下了面子,只覺難堪窘迫,淚眼恨恨的瞪了他一眼,揮袖拂去桌上茶盞,氣憤的轉身離去。
茶盞摔得破碎,茶水濺了一地。
「脾氣真大。」曉春又說。
曉彤認同的點點頭,但一看向姜岱陽,不免疑惑。怎麼回事?他看著主子的眼神隱隱有些怒火?
「為什麼要對她一再忍讓?上回爹娘也在時,我都不願你為她泡一壺茶了,更何況現在,她根本不配!」姜岱陽的黑眸深幽中竄起兩簇怒火。
「可是她——她畢竟是客人,還有,她是姜伯父看中的兒媳婦。」呂芝瑩聲音干澀,表情也不太自然。
所以她不得不忍?因為她不能得罪姜侑,不想讓他難做人?因為顧及他,就得受委屈?
在她眼里,他這麼沒用?
姜岱陽黑眸一眯,瞬間怒了,突然拉著呂芝瑩的手快步走出雅室。
「姑娘——」曉春、曉彤異口同聲的叫了出來。
姜岱陽腳步未歇,呂芝瑩跟不上他的步伐,踉蹌一下,他索性將她打橫抱起,施展輕功就往後院的馬康去。
待曉春、曉彤追到馬時,管理的馬夫一臉困惑,「二少爺騎馬載著瑩姑娘出去了。」
兩人氣喘吁吁,互看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知道姜岱陽不可能傷主子,便不再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