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芹這一猜就整整猜了三天。
這期間執述太子依然上朝下朝,回了東宮後便忙碌于案牘之間。
尤其最近南方有水患,雖說不嚴重,總歸也潰堤了一兩處,致使數百良田淹沒,上千人鄰近的村鎮百姓遭了災。
幸虧搶救及時傷亡不重,但朝廷該緊急調派哪些官員前往協助安撫賑災?哪些地方官員有功有過,又該如何賞罰?還有需不需要出動軍隊預防災民生亂?太醫院院使又該派多少名太醫攜藥前往災區,以防水災過後生疫情等等……
林林總總,都是要事。
而大鵬展翅九千里,坐擁萬里河山高坐金殿之上的皇帝,雖說離「千古明君」有那麼一點遠,可也算得上是個軟心腸(兼軟耳朵)的善良守成之帝,所以此次水災他老人家自然是放在心上的,在朝上氣噗噗地怒斥了一頓戶部工部和當地官員治水不利後,便金筆一揮,把水患處置一事全權丟……呃,鄭重囑托給了太子。
美其名是要給太子歷練,建立儲君的威信,但根據她未央宮另一位吃貨好朋友小談公公的小道消息透露——
皇帝已經興沖沖地開始準備起去「夏令營」的東西,尤其是該帶哪幾位鮮花般嬌女敕的嬪妃伴駕,這些那些,都是很需要花心神的呢!
「……昏君。」
對比忙得眼窩底下都泛起淡淡青色,以至于英俊清冷美色都憔悴了一分的太子殿下,自詡金山外貌協會會長的香芹都隱隱心疼了起來,忍不住偷偷背後罵皇帝。
她如今在東宮靠的一大精神食糧就是執述太子的美色,如果連太子都被連續熬夜折騰成了殘花敗柳一枚,那她就……就更想穿越回現代了唉。
就在此時,長年那一句「袁洗馬可以想想,太子殿下平日最喜歡什麼」,再度如同惡魔(?)的低語般出現在她耳際。
……在東宮另一端書房內伺候的長年猛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下班後正在京城大街上買宵夜的香芹腦中頓時靈光一閃……
啊哈,I get it!
一會兒後,香芹眉開眼笑的捧了一大包桑皮紙包的物事,決定再度用美食優土伯的魅力征服太子殿下。
大晉沒有宵禁,繁華的京城夜生活也熱鬧得緊,她如果不是平日不好外宿——住客棧要錢,住東宮免費——的話,早就逛逛吃吃玩通宵了。
什麼投壺、听戲、看雜耍、比武賣藝、胸口碎大石……比現代逛夜市還要精采呢!
她依依不舍地又在一旁的小攤上買了串鵪鶉兒邊吃邊往皇宮方向走去,陡然被一個清脆的嗓音喚住——
「袁大人!」
一身青色長袍,頭束銀冠顯得格外清秀俊俏的香芹回頭,看見一個嬌小可愛的鵝黃衣衫丫鬟對著她笑。
丫鬟身後是一個戴著面紗的美麗少女,端莊溫柔地佇立著,腰間系著白玉佩和珊瑚珠子穿成的禁步,越發顯襯出婷婷如荷的優雅風姿。
簡單來說,就是大家閨秀千金小姐的fu。
大晉王朝不似前朝那樣對女子處處規範得近乎變態,所以女子上街出游很尋常,男女之防當然有,但未婚嫁的男女只要不是私會,都不至于會被人人唾罵或是拖去浸豬籠什麼的。
可眼前美麗少女的出現對于香芹來說,當然不是出自某些怦然心動曖昧不明的原因……
香芹難得地皺了皺眉。
「袁大人,又見面了。」美麗少女款款而來。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兩口把鵪鶉兒咬掉,火速嚼完吞下,壓粗嗓子客氣道︰「西門小姐。」
「大人好像很不願看到我?」美麗少女嘆了口氣。
——那當然,因為看到你就沒好事。
「袁某不敢。」她謹慎地道。
「袁大人還在氣恨上次的事嗎?」西門雅蘭柔聲問。
香芹小心地後退了兩步,皮笑肉不笑客套地笑,「上次什麼事?袁某怎麼不記得了?對了,天色不早,袁某也該回去了,告辭,西門小姐請留步。」
西門雅蘭目光黯淡了一瞬,顫聲道︰「袁大人果然還在生我的氣。」
「西門小姐多心了。」
老娘惹不起你難道還躲不起嗎?
「袁大人,對不起……」西門雅蘭咬著下唇,目光落寞。
忽然間,從街頭燈籠影下緩緩步出了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形,剎那間吸引了所有路人驚艷的目光——
西門雅蘭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呼吸急促如夢似幻,「太……大公子。」
背對著來人的香芹一听之下,頓時壞心腸地邪惡了……
喔喲太大公子是什麼鬼?
還是西門小姐要說的是公子太——嗶嗶嗶——吧?
「你們在做什麼?」一個熟悉低沉的嗓音在香芹身後腦袋瓜頂響起。
香芹背脊剎那間一麻,有些僵硬緩慢地回過頭來。
……呃,太子殿下說好的熬夜加班案牘勞形呢?
此刻執述太子穿著和西門雅蘭相彷佛的同款月牙色長袍,勁瘦的窄腰束著紫金帶,系著只盈潤雪白價值連城的羊脂玉佩,烏發以一支玉簪綰起,在夜色下好似仙人般自帶光芒。
他看向西門雅蘭的目光平和,向她投來的眼神卻隱隱有一絲不快。
香芹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只覺胸口更悶了。
手里那滿滿一桑皮紙包想帶回去跟太子分享的小食,突然變得更加廉價低賤燙手起來。
她下意識地把桑皮紙包再往懷里摟緊了緊。
「大公子,」西門雅蘭眉眼彎彎,柔聲道,「雅蘭正在跟袁大人解釋上次在花宴上的誤會。」
「什麼樣的誤會?」執述太子專注而嚴肅地低頭盯著香芹。
香芹圓圓的小腦袋瓜頂動也不動,連抬頭迎視他的跡象都無。「回大……公子的話,西門小姐摔了一跤,手肘都擦出血了,她家庶妹說親眼看到是下官故意出腳踩的裙擺。」
執述太子濃眉一蹙,「你踩了嗎?」
「踩了,但我不是故意的。」她倔強地道。
執述太子看著她始終不肯抬眼看自己,心口也是一陣滯悶難當,語氣不由得嚴厲了三分,「抬頭。」
她咬了咬牙,很想甩臉子給他看,可惜不行,還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擺出歉然笑容來——
「大公子,當時我已經坦白跟西門小姐說,是有人在背後撞了我一下,我才不小心踉蹌往前踩到西門小姐的裙擺,我也鄭重道過歉了,但如果西門小姐還是不滿意的話,我現在還可以再跟她賠罪一次。」
西門雅蘭是鎮北侯的掌上明珠,執述太子是大晉儲君,他們一個兩個論身分地位身家背景都比她高得多多了,隨便伸出根手指頭都能輾死她。
她也不是那種不懂得變通的,尤其在現代職場社會上走跳久了,誰還不是吃苦耐勞皮糙肉厚的社畜?
執述太子見她笑得殷勤討好的小臉,深邃眸底的厲色更深,「不要笑了。」
她連忙收起笑容閉上嘴巴。
他見狀,胸口滯悶感越發演變成隱隱抽疼。
「大公子,不是袁大人的錯!」西門雅蘭慌忙地上前一步,仰頭望向執述太子,美眸閃動著焦急的水光,「我當時摔得不輕,祖母心疼我,便把袁大人扣了半日……為的就是查清楚狀況。過後我們西門家自知對袁大人無禮,祖母趕緊命人準備了厚禮去向袁大人致歉,只是袁大人……無論如何,這一切都要歸罪于雅蘭不好,若是雅蘭那時不要疼暈了過去,就能好好對祖母解釋開這個誤會了。」
「你為何拒絕鎮北侯太夫人的賠禮?」執述太子蹙眉,「太夫人是奉楊郡主,又是長輩,你——」
——盡管心里不斷說服自己皇權時代謹言慎行,臉皮厚姿態低才是保住小命之道,但西門雅蘭這一副綠茶婊嘴臉,還有執述太子的直男反應實在太氣人了!
香芹忍不住想起言情小說里面百分之九十九該解釋而不解釋的劇情推進——如同眼前這情況——就是因為女主角/女配角/女NPC都不解釋清楚,才會助長一干白蓮花橫行、綠茶婊霸道,所有話都給她們講講去了。
她就一時心頭火起,「西門小姐言重了,袁某哪里當得起老夫人的賠禮?袁某不過小小一東宮洗馬,被扣在鎮北侯府柴房內半日,不說連一口水也沒得喝,就是尿急想上茅房都不行——」
西門雅蘭低呼了一聲,小臉霎時臊紅……顯然是被她粗俗的言語給嚇得不淺。
執述太子濃眉也打結得更緊,「怎麼說話的?」
「下官當然是用嘴說話的,不像有些人習慣用小菊花說話。」她假笑得僵硬邦邦,「……下官過後被趕出侯府也自認倒楣,可鎮北侯府的管家奉貴府老夫人之命把一盒宴會上的點心塞給下官當賠禮,還口口聲聲說下官想必沒吃過這京城清華樓一匣子十兩銀的荷花酥,說給下官帶回去嘗鮮並壓壓驚。下官區區小官,山豬吃不了細糠,哪里好收下侯府的金貴點心?」
而且香蕉你個芭樂!好歹砸個銀子也有誠意一點啊,還堂堂鎮北侯府……死窮酸!
執述太子深邃鳳眸倏地一凜。
「對不住……雅蘭不知道……雅蘭若知道……」西門雅蘭摀住了小嘴,淚光瑩然。
香芹簡直被她惡心壞了,剎時間也豁出去了,再也控制不住凶猛悍然地對眼前高貴的侯府千金比出雙中指,重重甩出張學友在「旺角卡門」電影中烏蠅哥的金句——
「屎啦你!」
……然後撂完狠話就跑。
西門雅蘭一愣。
執述太子卻是瞬間臉黑了……
這天晚上,香芹沒有回東宮睡。
心情太不爽了,如果不是大晉王朝沒有KTV,她真想去KTV自己開間包廂抓住麥克風吼唱宣泄到三天三夜又三更半夜。
香芹最終抱著那堆烤羊肉串、煎湯包、桂花糕、麻辣雞爪、炸小酥魚去住了悅來客棧。
天字第一號貴森森她是舍不得住,但荷包里的小錢錢開個二樓尾端人字號雅房還是綽綽有余的。
店小二服務又好態度又親切,親自幫她打好了洗漱的水盆,還幫她裝了壺解膩可口的酸梅湯,點亮了房里的幾只燈籠才輕手輕腳地退下。
香芹把門閂好,把一大袋宵夜放在桌上,推開二樓的窗戶往外看去。
京城的夜晚大紅燈籠亮閃閃如同璀璨星河羅列蔓延開來,放眼所見一片太平盛世富貴錦繡氣派……
可她今晚卻額外想念入夜後的金山,山巒隱沒在黑夜之中,只有點點閃爍的燈火蜿蜒,偶然還有夜游的騎士機車大燈宛如彗星般閃動拖曳而過,汽機車引擎聲響轟隆隆上山下山時的吵雜。
以前覺得很擾民的,如今卻覺得無比想念。
……她真怕她是回不去了。
經常被朋友說神經大條沒心沒肺的香芹趴在窗口,吹著因夜晚而不再夾帶著炎熱暑氣的絲絲清風,鼻頭漸漸酸楚了起來。
她把小臉深深埋進臂彎里,青色大袖布料慢慢被沁潤濡濕……
「我想回去。」
回到那個經濟壓力有點大,有點擾攘,有這樣那樣的擔憂與煩惱,卻沒有驚心動魄的宮斗和宅斗的現代社會……
她的家。
香芹安靜地哭著哭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最後噙著淚水睡著了。
渾然不知一炷香時辰後,房門輕輕喀地被震開了,一個高大身影默默地來到她身邊,目光溫柔而澀然地看著她。
半晌後他低低地,帶著一絲笨拙地輕道︰「……是孤不好。」
然後執述太子修長指尖拂過她的昏睡穴,長臂小心翼翼地托抱起她瘦小的身子,緩緩無聲地走出了房門。
長年躬身侍立在旁。
執述太子走了幾步,忽地一頓,目光回掃向桌上那一桑皮紙包的宵夜,眼神一軟,吩咐道︰「帶上。」
「奴才知道。」
「還有鎮北侯府,查!」
「是。」隱于暗處有一個低啞嗓音恭敬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