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紹安邊休息也邊注意時間,他還得帶隊回書院用午膳,家境好的自有奴僕送餐或吃學餐,但今日是一學期才有兩次的戶外課程,能上馬的也不全是他班上的學子,因而他也早就掏腰包讓柯婆子準備餐盒給那幾個清寒學生。
只是他沒想到會遇到杜嘉薇,這條路原本就是規劃戶外課程會經過的路線,只是他忘記了,以前從不挪步到後山的杜嘉薇最近天天往山林去,今日湊巧遇上了。
「夫君,我剛問過了,你們還要再繞上一大圈才回書院,若由我來準備午膳,時間綽綽有余,要不午膳就一起在這里用,就當郊游如何?」她想也沒想就興奮提議。
由于她並沒有放低聲音,再加上此時安靜,只偶而有幾聲鳥叫和蟬鳴,不少學生都听到了。
範紹安難掩錯愕,但學生們的表情則大不同,雙眸透著興奮與期待,卻不敢出聲,可見範紹安平時就是個讓人敬畏的嚴師。
杜嘉薇稍微想了下,扯著他的衣袖,迫得他不得不跟著她移身兩步,與他低聲交涉,「吃飯是天天都要吃的,不管家境好與壞,有人只要填飽肚子,有人卻挑食,也有的只圖個新鮮,但不管是哪樣,今天都算是難得的機會,對不對?」
她其實存有私心,她知道自己在外名聲欠佳,而知道她變好的學生都是那些乖得不敢講話的清寒學生,加上他們跟範紹安是一條心,大概也不會在外頭說她什麼好話。
棋社的那些富家孩子倒有可能,但她變好的事愈多人知道愈好,她才有機會漂白啊,畢竟原主實在黑太久了。
但看範紹安還是一臉凝重,她想了想,「你放心,我不會跟你多要銀子的。」她覺得他可能是擔心這一點。
他面色一黑,在她眼里,他就這麼吝嗇?
「我不擔心這個,但學生中有些人的午膳是極好的。」
她明白他的意思,有錢人家吃的肯定豐盛,而她備的多是家常菜,那些孩子怕是吃不慣,也許還會被嫌棄,吃力不討好。
範紹安也是這麼想,除此之外,他莫名的不想她因此難過。
但杜嘉薇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沒心沒肺的笑道︰「那又如何?大魚大肉吃久了總會想來點清粥小菜,咱們就這樣定了,夫君屆時把孩子們帶回這里就行,我先數數人頭。」
于是她真的將他掠到一旁,開始數只數只,還笑眼眯眯的跟所有孩子說︰「乖乖上課,待會兒再回來這里用午膳,肯定有好吃的。」
學生們再也禁不住的大聲歡呼。
範紹安卻以只有她听得到的聲音道︰「你真要一意孤行?」
「老天,一直問你累不累啊?快去上課吧,我的夫君。」她好笑的搖搖頭。
見這大冰塊還是繃著一張俊顏,原本笑容滿溢的孩子們注意到他的神色後歡呼聲漸息,終致無聲,個個都一焉了,杜嘉薇也怒了。
她毫不客氣的抓住他的大手,使了力氣,硬是將他拉得再退離學生幾步遠,咬牙低聲道︰「听著,出身背景不是他們能選擇的,那是老天爺安排的,可你卻以窮富分類分階級,你根本就不公平!
「你是先生,應該一視同仁,不能因為他們出身好、生活優渥,不能也不可以跟你回家用膳,難道你是在教那些富學生你們不夠清寒,其他人夠窮才享有特權?還是你在教那些窮學生因為你們太窮了,我可憐你們,你們才有資格來我這里用餐?」
不想讓孩子們听見,她霸道了一回,一手揪著他的衣襟示意他低頭,這動作極粗蠻,但因他是背對著孩子們,只有範紹安知道這女人又失控了,但說的話卻讓他听進了心,因而沒扯開她失禮的手。
「你可曾想過,你的差別待遇看在書院其他學生眼里是怎麼想的?你當夫子的人卻給他們貼上標簽,覺得對的理解你的作法,覺得不對的豈不是覺得受到不公平待遇?若是令窮學生的心中更覺卑微,那你等于是好心辦了壞事。」她總是受過現代教育的,又當了多回學生,心得可是不少。
範絕安不得不承認,少了那些繁復的妝容衣著,如今的她在他眼中有一種不可方物的美麗,那雙熠熠發亮的明眸極動人心,愈看愈賞心悅目,這是對的嗎?
「你的話我會認真考慮。」他眼楮往下看,示意她該松手了。
杜嘉薇眨了眨眼,他對她一向視而不見,說話間即使面無無情,嘴角也多是嘲諷或涼薄的笑,根本听不下她的真摯之語,現在居然會認真考慮?這是他們之間關系即將破冰的征兆嗎?
她頓時笑開,松開揪住他領口的小手,將他的衣襟撫平順一順,再往下握住他的右手,上下用力搖了搖,笑道︰「太好了,你好好想一想。」
他低頭看著兩人交握晃動的手,本以為她很快就會放開,沒想到她握得更緊,還突然上前一步,傾身貼靠在他胸口,蜻蜓點水的抱了一下,讓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她這是投懷送抱嗎?
杜嘉薇笑咪咪的說︰「看吧,過去的都過去了,我現在握你的手,踫你的身體一下,你不會抗拒了,對吧?」
範紹安不知道該回什麼,只覺得胸口怦怦直跳,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覺竄進心坎。
兩人也突然意識到四周安靜的過分,一回頭就見學子們有的憋著笑,有的低頭,有的困惑,表情忒多。
他們多少听聞這對夫妻感情不佳,可是剛剛師母那窩進先生懷里的舉動可是自然得很,毫不介意不遠處還有他們這麼多顆蘿卜頭。
範紹安也覺得窘,人生頭一回不知所措。
對于不小心公然放閃,杜嘉薇沒半點羞澀,他倆又沒干什麼,何況他們可是夫妻,她拍了拍手,大聲向他們宣布範紹安應了讓他們回來用餐的事。
學生們再次開心歡呼,就連幾個較靦腆的學生臉上也露出笑容。
待範紹安帶隊策馬離開,杜嘉薇就興致高昂的揪著兩個看呆的丫鬟先回廚房,看看有什麼食材,又趕快寫了菜單,想想學生人數,將冰庫里幾只雞都拿出來,開始忙活。
忙碌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當听到達達的馬蹄聲由遠趨近時,杜嘉薇讓青荷先出後門去看一下。
青荷很快去而復返,笑著道︰「回來了!回來了!」
廚房外的小院原本就有一座烤爐,此時杜嘉薇正等著最後一批窯烤披薩出爐。這披薩光前置作業可就耗了她不少時間,揉好的面團 成圓形,將切好的食材往上面扔,刷些醬料後放入烤爐。
除此之外,廚房里還有她炸了好幾大盤金黃酥脆的炸雞塊及薯條。
範紹安帶著學生策馬繞了一圈回來後,就見夏園後門的坡地上已經放置好幾張長木桌,桌上鋪上花色鮮艷的布,上頭是好幾盤雞塊,還有剛出爐的披薩、薯條。
學子們早已饑腸轆轆,一看都忍不住猛吞口水,尤其兩名吃了不少杜嘉薇所做午膳的清寒學生郭昭、洪一偉,雖然近些日子的菜色也豐盛,但眼下這些大尺寸食物他們可沒見過。
杜嘉薇吩咐他們先將馬匹系在附近的樹下,讓馬兒吃草喝水,然後排隊洗手,又吩咐兩個丫鬟拿出好幾塊大的布放在草地上,讓他們就在這名為「野餐墊」的大布上坐下。
範紹安知道家里沒那麼多餐具或筷子,但他以為她會去借或買,沒想到放在一邊長桌上的所有碗卻是準備給他們喝她特調的水果茶使用。
至于那些雞塊跟大烤餅,听到她說要用手拿,眾人都傻眼了。
這些食材他們都知道,但這番作法卻是新鮮,雖然覺得用手拿東西吃有些不符合禮儀,但看著嬌俏可人的師母就這麼抓起大烤餅,示範的咬了一大口,面露滿足之色,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依樣畫葫蘆,伸手拿了桌上的食物咬上一口,每個人都眼露驚喜。
但他們很快又僵住了,因為他們的先生……
「沒關系,他是先生,規矩總是比較多,要顧慮一下。」她笑咪咪的道。
學生們哄堂大笑,氣氛更熱絡。
杜嘉薇一心多用,一邊偷瞄學子們,一邊也不忘拿刀子將披薩切成小塊,炸雞也切肉剔骨後放在圓盤內,親自端到小桌旁,讓端坐著等吃的範紹安得以用筷子享用。
總之,他就是要保持一個優雅的公子形象,當然,如果不去管他那動人黑眸里的濃濃無奈就更好了。
她知道他不認同這種吃東西的方式,但也很寬容的沒在學生面前讓她沒臉,靜靜用餐,如此縱容,她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這是不是可以認定他已經開始慢慢的接受她了?
古代沒有可樂,但水果茶甜度適中,配上炸物及披薩還是很搭的,再加上她也準備了韓式漬蘿卜,酸甜解油膩。
學生們都吃得很開心,對這聲名狼藉的潑辣師母更是大大改觀,在回書院上課或回家後都意猶未盡的提了不少。
*
接下來兩天,天氣更加暖和,固定來蹭飯的學子們總是眼巴巴的看著師母,班上幾名富家子女歡天喜地的說了那日上御課的事,以大地為席,雙手為筷,湛藍天空下晴空暖暖,和風徐徐,他們品嘗美食,恣意的吃喝聊天,沒有制式的餐桌禮儀,讓沒參與到的同學都分外羨慕,當真是幻想一回就向往一回。
但他們不敢向師母要求,雖然這段日子以來師母的確變得可親隨和,畢竟他們是蹭飯的,怎好再提出要求,甭提那大烤餅上五花八門的配料,連雞塊都有手掌大小,那可都是銀子啊!
眼見蹭飯的老班底個個一改以往疏離的態度,看她像看到什麼神人似的,面色時而期待時而糾結,時而膽怯,時而失落,簡直像四川變臉,杜嘉薇自詡是個頂尖的金頭腦,哪會看不懂。
但她現在也無能為力,誰叫事情的發展遠在她意料之外,她怕萬一又給範紹安招來麻煩,心里過意不去。
那日上御課的幾個富學生回家後,興高采烈的跟家人分享這事兒,第二天就有幾位家長聯袂上書院找範紹安,怒不可遏的說了不少難听話。
杜嘉薇會知道這件事,還是丁順偷偷跟她說的。
來人有三位,都是一身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她們聲勢浩大,三人輪番說話,態度一致,皆是冷聲冷氣的要範紹安管好杜嘉薇,還當著師生面前狠狠數落範紹安,半點情面也不留,事後還怒氣沖沖的吩咐葉書博將自家孩子轉班,不願意再讓範紹安教授。
丁順話雖然說得婉轉,但看他垂頭喪氣的神情,就可知道當日範紹安受了多大的委屈,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反駁,只是在她們轉而攻擊杜嘉薇時才冷冷的說了句,「是我考慮不周,沒有制止,是我的錯,與拙荊無關。」
夫人們還想罵,但看到原本表情淡漠的範先生突然神情冷戾,氣勢莫名懾人,她們膽怯了,不敢再多說,將孩子轉班後便拂袖而去。
想到這里,杜嘉薇就忍不住嘆氣,是她太隨興了,忘了那日可不只有清寒家庭的學生,世家子弟總是有許多繁文緡節,家長們對這種違反禮節的事情怎麼可能坐視不理。
只是難為範紹安,將責任全扛了,回來後也一聲不吭。
人家如此包容,她哪敢再出包,這幾日午膳自然就是中矩中矩,對學子們難掩的渴望眼神只能狠心的當作沒看見。
但她做錯了事,還是該道歉的。
這一晚,她沒讓丁順提晚膳,也沒讓丫鬟跟著,而是親自提了食盒到墨竹軒。听到她是特意過來道歉的,範紹安幽深的目光轉而落在丁順身上。
丁順原本正笑眼眯眯的將食盒里的豐盛菜色一一擺放桌上,期間還吞咽了口水,倏地感受到兩道冷光,他不經意的轉頭,一對上二爺那雙冷眼,再慢半拍的想到剛剛女乃女乃說的事,他撓撓頭兒,低下頭,輕拍了自己的臉,「都是我多嘴!」
範紹安抿緊薄唇,目光再度落到站在自己身前,頭垂得低低的女子,再想到她剛剛滿臉的歉意與自責,遂開口道︰「原就是我該負最大責任,與你無關。」
他當日縱容是事實,只是為何要縱容她,這事連他自己都困惑。
杜嘉薇抬起頭來,想了想又道︰「不,既是我的錯,就該由我面對,若是那些家長再過去罵夫君,還請夫君同我說,我會親自登門道歉。」
範紹安看著她,淡淡的問︰「道歉?不是去跟人撒潑掐架?」
說到底,他還是對她沒信心吧,都怪原主太能作死。
她再次低頭,垂眼看著自己的腳,思考著要不要老實回答,畢竟自己的確不是會吃虧的主兒,一旦有人得寸進尺,她也不會忍氣吞聲。
她緩緩抬起頭來,雙手握拳,「我做錯了事,該被罵就被罵,但若是對方太過,不反擊也是不成的,若對方把對別人的火氣也往我身上撒,那我多冤枉。」她目光坦然,說的也是心底話。
範紹安沒想到她有這麼誠實可愛的一面,心里頓時有些不習慣,但對她這樣的改變,他竟然有些心喜,眸光不似以往的淡漠疏離,帶著溫和,也因為眼神變了,整個人都變得柔和起來。
杜嘉薇看得痴了,燭火跳動下,燈光美,氣氛佳,兩人相互凝視,曖昧氣息漸濃,身子緩緩靠近……
「咕嚕咕嚕……」
丁順尷尬的看著轉頭看向自己的兩個主子,抱著扁扁的肚月復,立馬將頭低到不能再低,
「二爺跟女乃女乃繼續啊,當我不存在。」
該死的肚子,早不叫晚不叫,偏挑氣氛正好的時候叫!
範紹安漲紅臉,人生第一回感受到何謂困窘。
杜嘉薇一看範紹安的俊臉泛紅,她也跟著臉紅心跳,不知所措,「你們快吃吧,菜都要涼了。」說完揮揮手,落荒而逃。
範紹安佇立片刻,像是想到什麼,臉色一沉,眼底流過一絲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