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 第六章 靜候卿再來(2)

話說天道無常,那是真。

畢竟天道若按賞善罰惡的常規,憑他路望舒這般陰狠無良之徒,死後不墜十八層阿鼻地獄已說不過去,竟還給了他一次重生機會,這根本莫名其妙、毫無道理,所以絕對是無常無誤。

再說這天道酬勤嘛,那也是真。

重生之人自是要穩抓先機,善用所知所學,既然心中已有定見,路望舒在還被關在密不透風的小屋里靜養時,已開始耙梳腦中所記得之事。

屋中無紙筆可用,一切全憑他絕佳的記憶力,往腦海深處抽絲剝繭,先將幾件要事發生的時日拉提出來,再依序細思琢磨。

上一世他盡管從魯清田那兒習得攝魂術,亦得知那百字心訣,但實際上僅用過一回,目的是為了從掌權多年的太後甄氏手中取回傳國玉璽。

當時弘定帝已滿十五,甄太後受朝中各方壓力所迫,不得不撤掉龍椅後的垂簾,令帝親政,但她後來卻用了各種借口,遲遲不肯交出傳國玉璽,而弘定帝雖是帝王亦是人子,被盛朝講究的孝道壓著,當真使不出招。

路望舒就使過那麼一回攝魂術,讓甄太後當著三位顧命大臣之面,乖乖將玉璽交出,之後他就病了一場。

當時雖不若魯清田誘殺東宮太子後病得那般沉重,也是大大損耗他的心神,足足躺平十日才下得了榻,之後又養了三個月才痊癒。

他內心清楚,這一門奇術若無內力自保,一發動便是「傷敵一萬、自損七千」的局。

魯清田與他皆因內力不足才遭反噬,這一次他對刀子匠們連連施術,嘔血難止算是輕的了,至少重生的這條命還給他留著。

所以必須將內功拾回來再練。

攝魂術的百字心訣正是練氣之法,他從眼下練起,日日精進,即便內力不能練到像江湖上成名的內家高手那樣深不可測,也需得強到在施術後足可自保。

按內廷之規,新入宮的童監們在半年後需由內官監的侍人重新檢驗閹割處,且還有「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的規定。

所謂的「修」,就是怕小太監們閹割未淨,因此每三年要看一看,每五年要查一,如有突肉長出,就必須再以手術修割。

此次再入宮,以重生而完整的身軀入宮當差,他想,這一門攝魂奇術必然有許多時候要派上用場,保他過關。

天道無常,天道酬勤。

他在這無常中辛勤多年,再次從宮中最底層爬起,所以這天道啊……最終指往何方?

路望舒忘記自己究竟從何時開始,對重生後的一切感到百無聊賴。

「督公……督公!」

路望舒雙眉一軒,發現長案前正立著一名青年錦衣衛,是後者將莫名神游的他喚回。

錦衣衛名叫趙岩,上一世受他大力提拔任錦衣衛副指揮使,這一世亦為他所用。

「督公是累著了吧?為了審左相甄栩為首的這件通敵大案,您都好幾日沒能睡上一頓飽覺。」趙岩表情嚴肅,語氣恭敬又道︰「卑職明白,皇上那頭催得緊,卻不把案子分交給三法司衙門審理,是怕甄栩為相多年,朝中上下多有故舊,皇上信不過三法司那群文官,這才需督公親自出馬。」

略頓,他抱拳一禮,「雖是勞煩了督公,不過說大實話,有您坐鎮在這兒,咱們錦衣衛審起那些涉案高官,下手時底氣就更足了。」

傳進路望舒耳中的呼疼叫喊已非當初關在蠶室中的那些被閹割者,此刻這一陣陣的呼痛更為淒厲,尖叫著、哀號著,並非一刀劃下便完了,而是一刀又一刀凌遲。

四周飄著血腥味,夾雜著烙鐵烙在皮膚上的焦味兒,像還有屎尿齊下的腥臭,這些氣味混作一團絕不好聞,路望舒卻覺熟悉,甚至心定,要不他不會呆坐到出神。

這里是錦衣衛宮外處大牢。

上一世,他在宮中打滾近十八載才攀上內廷正一品之位,這一世他僅花了十三年便達成。

二十五歲那年,他就已受封為內廷總領事提督太監,掌錦衣衛這一幫天子親兵,如今三年過去,他二十有八,重生在這世上也已度過一十六個年頭。

說實在他活得很好,如魚得水,善用每一次機會,只是那種胸中空落落、彷佛無處落腳的疲憊虛乏感卻日漸嚴重。

朝趙岩扯唇一勾,鳳目里倒不見笑意,路望舒坐直身軀邊淡然問道︰「審到哪兒了?」

「除左相甄栩外,其余涉案之人皆已畫押。」迅速上報。

路望舒點點頭。「原來還差咱們的左相大人嗎……可有上刑?」

「尚未用刑。」

「好。」再次頷首,他表情變得愉悅了些,好似百無聊賴中終于尋到一點趣事能做。

「那就留給本督親審。」

外戚、宦官、清流一派,內廷與朝堂上的角力大致分成這三股勢力,路望舒兩世皆為宦官之首,上一世貪權是為自己爭一口氣,使盡力氣想活得舒心暢意,這一世貪權的理由更簡單粗暴,就為等一個人,在權力場中,他分際拿捏得好,他是貪權、弄權沒錯,但絕不亂權。

所以重生後即便面對的是上一世害了他性命的後黨外戚,他並未恨之入骨、非要對方全族盡滅才痛快。

他只是想把可能形成的威脅拔除掉,因此先下手為強。

以往有所耳聞,甄氏一族與盛朝西關外的碩紇國私下有些往來,但僅限在尋常的皮毛貨料、高原藥材,再嚴重些也不過是牛羊牲口的生意,且與碩紇國接觸之人是甄氏大族中一支不起眼的旁支,上一世路望舒沒去踩這個,是覺得此事就算爆開,也難以撼動太後一黨的勢力。

而這一次會挑起此事,事情還鬧大了,一開始根本想像不到。

他這個人人口中的「閹黨奸首」只是被外戚們鬧煩了,想以這件不怎麼有力的事兒讓對方安靜些,能消停個十天、半個月的那也很好,未料順藤模瓜、一模再模,最後竟扯出左相甄栩通敵的事證。

那是一封甄栩的親筆書信,隨著甄氏旁支兒郎的走私商隊出西關、越牧馬河,交到碩紇國那邊的接頭人手中,輾轉再送至碩紇大王面前。

路望舒派出的人馬喬裝入敵境,成功將信攔截,亦活逮了甄氏旁支那位領隊走私兼送信的小爺。

甄栩的那封親筆信,不過短短幾句,所提之事卻是駭人驚聞。

當時碩紇的虎狼軍時擾西關,盛朝的邊防勉強還能撐持,全賴西關軍與當地屯民們同心協力,才能一次次阻敵于外。

之後朝中主和派勢力抬頭,朝廷決定與碩紇國重訂和平契約,遂遣左都御史出使碩紇國。

而在那封欲送至碩紇大王手中的密信里,左相甄栩許以重利,只要碩紇能讓左都御史「意外」命喪出使途中,在往後兩國的和談契約中,必保碩紇能得更大好處。

甄栩與左都御史互為政敵,後者又是朝中清流一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此案一出,朝野震驚。

這一邊,見督公大人起身往外走,趙岩連忙快步跟上。

「督公這會兒要親審甄栩,可有什麼想法?呃,請督公恕罪,卑職是覺著,光靠用刑怕是撬不開那老賊的嘴,然,皇上給咱們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

聞言,路望舒腳步微頓,側目瞥了下屬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本督的想法挺簡單,他要不招,用刑確實必要,既然要用刑,為了省時省力干脆月兌他褲子,直接把他胯間的玩意兒刑了,如此一來,左相大人也成了閹黨一員,大伙兒都一樣了,也就能說得上話。」

「呃……」趙岩瞠目結舌,難以判定督公大人是認真的抑或說笑,但背脊確實發涼了。

路望舒閑聊般徐聲又道︰「宮外處錦衣衛的成員不像內廷司禮監錦衣衛那般全是太監身分,如你這種未刑過的正常男子還不少,但外邊的人瞧著咱們都是一樣的,都是『閹黨』。」

說到此,他扯嘴笑笑,「唔,不……也許你這樣的更被看低,那些人罵本督是閹狗,而副指揮使你卻甘願淪為閹狗的爪牙。」略頓,又道︰「有什麼心不平、氣不順的,這會兒全可討回,挺好。」

「是。屬下誓死追隨督公。」其實趙岩不知該答什麼好,他猜,也許督公並未要他答話,反正就誓死追隨到底準沒錯!

他暗暗呼吸吐納,頭一甩重新跟上路望舒的步伐。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大牢,這時已來到錦衣衛宮外處的後院,此處建有一座地牢,甄栩被單獨關押在這兒。

未料戒備森嚴的後院竟有人敢闖!

「吵吵鬧鬧的,怎麼回事?」不等督公問話,趙岩已先厲聲斥問一干輪班看守的屬下。

幾位年輕錦衣衛驚見兩位上峰到來,紛紛單膝跪地,趕緊上報——

「稟告大人,是定王爺命人送酒,一車子共三十罐佳釀。約莫半個時辰前,定王府的管事前來知會過,說是這次咱們錦衣衛西出碩紇、揪出左相通敵欲謀害朝廷命官一事大有功勞,王爺他老人家著實高興,便命管事在相熟的酒坊買了好酒,直接吩咐酒坊的伙計送來。」

另一名錦衣衛接續道︰「替咱們宮外處送柴送水等日常用物的人家,皆是從後院小門這兒進出,酒坊也把載酒的驢板車拉來這兒了,可、可督公有令,這幾日不允外人出入,亦不允外人窺伺逗留,所以小的沒敢放酒坊的人卸酒下車,要趕人走,他們卻揪著定王爺的名號不肯走。」

再一名錦衣衛補充道︰「定王爺頂著皇叔身分,交友廣闊,還曾多次幫咱們錦衣衛說話,這會兒王爺讓人送酒來,屬下們若使出強硬手段硬把人趕走,那、那似乎掃了王爺臉面,然後酒坊的人也說,說是那頭把銀錢都收足了,這頭若不把三十壇好酒送到,那是要毀他們一段香酒坊的商譽,所以正在後門外僵持著……」

听到「一段香酒坊」幾個字,路望舒心頭微悸,下意識便抬眼望去。

半敞的後院小門,兩名錦衣衛即使擋在那兒,也沒能掩住那一抹窈窕修長的身影。

那是個姑娘家。

就算僅是清落落的一道背影,也已撩動心弦,至極。

女子的青絲三分組起七分輕散,更顯秀發豐潤,繪起的發髻上簪著一根垂穗小銀簪,銀穗子隨著那顆小腦袋瓜的動作輕晃,在冬陽下閃爍光芒,而輕散的柔絲靜謐謐蕩過她的肩背,柔軟發尾就垂在縴腰後……這入眼的一切,靈動到彷佛心都要隨之飛揚。

不!不是彷佛。不是。

督公大人深埋在左胸的一顆心,在瞥見那一抹女子身影時,已然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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