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 第七章 求督公饒命(2)

白日時候,在錦衣衛宮外處出的亂子不知被哪家百姓目擊了,跟著一傳十、十傳百,竟一下子就傳回一段香酒坊眾人的耳朵里。

姜守歲駕著驢板車還沒抵達一段香,自家酒坊的老掌櫃、伙計和釀酒師父們就都跑出來相迎,害她這個甫上任不到一日的酒坊老板都覺過意不去,讓大伙兒這般擔心。

然後是隨她出門送酒的少年伙計挨了爹娘一頓臭罵,沮喪之余,連吃飯都提不起勁兒。

「姜姊,是咱不穩重又不夠機靈,咱、咱替咱們一段香招禍了,今兒個是你接手酒坊的頭一天,就險些被咱害死,嗚嗚……」揉著眼,吸吸鼻子,少年奩拉著腦袋瓜可憐兮兮。

此際月上樹梢頭,是一輪近滿的明月,掛在酒坊後院那棵老梅樹的梢頭上。

姜守歲拉著一臉哭相的少年坐在廊緣邊上,浸潤在淡淡白的月光中,心緒早已平和。

她眉眼間淡定徐然,與那個跪倒在地、沖著某人猛磕頭求饒的女子是如此不同,好似那些全是刻意演出,此時此刻的她才是真實的。

「沒事兒的,大志沒惹事沒招禍,別不開心。」她拍拍少年的肩膀,把一小竹籃塞到對方懷里。「趁熱快些嘗嘗,是我親手做的呢,大志晚飯吃得那麼少,還愁眉不展的,我瞧著都難受。」

名喚大志的十五少年郎嗅到食物香氣,表情終于開朗了些,但還是放不下心地問道︰「姜姊,那、那錦衣衛……咱真的沒招禍嗎?」

姜守歲很堅定地搖搖頭。「沒招禍的。你想想啊,那位副使大人一聲令下,所有人最後還幫咱們卸貨,把幾十罅酒都搬進他們地窖里,然後放咱們走,倘若真有事,錦衣衛又不是吃素的,會那樣輕易放人嗎?」

「唔……」大志一臉憨態,鼻涕又要流下。

姜守歲又道︰「若真要說,其實是我欠思量,他們今兒個不讓咱們卸酒,想趕咱們走,當時就應該離開才是,而非堅持著要把事辦完,結果才會害得你大受驚嚇,額頭都磕傷了。」

「咱沒有大受驚嚇啦!」大志用力搖頭,頓了兩息後,他抓著一只衣袖擦過鼻下,語氣略轉靦腆。「只有……只有被嚇到一點點,然後咱額頭硬邦邦,磕得再重也沒事,是姜姊比較嚴重,額心都磕出血印子,現下還紅紅腫腫。」

「哪來的血印子?大志說得太夸張了。」姜守歲下意識模模自個兒額頭的傷處,笑著睨了少年一眼,跟著輕聲催促。「快吃點東西吧,你這年紀正是長個兒的時候,能吃就是福,能吃就該吃個心滿意足,都忙上一整天怎可能吃不下飯,餓了是會睡不好覺的,快吃!」

終于,一番勸慰後,少年對于白日在錦衣衛宮外處那兒發生的意外釋懷許多,心緒頓弛,果然肚皮就咕嚕嚕地大打響鼓,他很快揭開懷里竹籃的蓋子,食物香氣立時撲鼻而來。

「哇啊!是蛋煎餅還有肉末夾饃!」大志高喊一聲,眼楮都放光了,抓起食物就往嘴里送,吃得兩頰鼓鼓,滿足眯眼,「唔……姊……唔,謝謝姊……」

姜守歲笑著搖搖頭,不再管他,雙臂往後一撐,抬頭仰望老梅樹和夜空中的那一輪明月。

若按以往,今日的她應該要收集梅花花瓣開始釀酒。

釀的是「梅香」,酒繚口子得裹上紅泥密密封住,再藏進那一座窖中窖,等酒麴慢慢發酵,等梅香款款露情……若按以往的以往的以往,數個她已然記起的以往,她會釀梅花酒以作紀念,因為在這一世的這一天,她首遇督公大人。

但都說她記起數世的以往了,到得這一世也該徹底清醒。

她與督公大人是絕對的孽緣,根本沒有一絲可能,任憑她再如何不顧臉面去追、去求,收場永遠只有兩字——難堪。

上一世在得知他的死訊後,清泉谷女谷主前輩應是受夠了她不爭氣的模樣,終于引領她去看清楚所有事情的真相。

不明白就看吧,用自己的雙眼,去看。

谷主前輩的嗓音宛若施咒,當時她的神識一下子被帶走,進到一個似真似幻的所在,很像她曾經有過的夢境,但這一刻她知道所有經歷皆為真,在這虛空之境看到的一切場景、人物和事件,都是真實發生過,只是散落在不同世。

每一世,成為當朝權宦的他都會與她相遇,他會待她很好,好到讓她以為自己對他而言是如此與眾不同,于是她付出真心,不管不顧戀上,越陷越深。

而每一世,他都在拒絕她,當察覺到她情生意動了就果斷推開,每每她飛蛾撲火般朝他靠近,他都能想出傷透人心的法子將她遠遠推開。

他們之間從未開花結果,因為每一世的他皆不得善終,死于政敵的刀下,就如同上一世那種下場。

終于她心累了,某一世的他死後,她在谷主前輩的引領下看清真相,便猜想著谷主前輩也許是如山神女乃女乃那般的存在,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她求谷主前輩斬斷她對路望舒的情與緣。

許是多世累積的牽扯,神魂底蘊已被烙下痕跡,即使一開始對他並無記憶,卻無法抑止接下來的情生意動,一旦遇見,明明是素昧平生,卻覺一見如故。

谷主前輩應允她的祈求,下了封印,幫她斷情絕緣。

然後就在上一世,她竟又重蹈覆轍,滅掉的情緣如死灰復燃,燒得她重墜輪回。

擺月兌不掉老天的捉弄,像被卷進天地洪荒間的命輪,她這一抹精魂歷經數次重來,到得這一次,是真真想記取教訓,盼能拔除纏繞在心的荊棘,讓自身能好過一些。

而老天這次似乎有些「良心」發現,竟憐憫起她了嗎?

這一次她不再無知無畏,不再傻乎乎動情交心,不再朝著他拼命追趕,她帶著幾世的記憶重回,回到一十八歲的花樣年華。

打一開始她便記得所有的人事物——八成是老天給她的補償,這一次讓她無須再等到路望舒死去後自身的記憶才能完全回歸,正因為如此,她明白該跟督公大人保持距離,要遠遠分離,最好永不遇見,誰也不識誰,便誰也不負誰,那對彼此才是最好的安排。

「姜姊姜姊,咱腦子是不太好使沒錯,但勝在力氣很大啊,往後……往後姊盡管使喚大志,什麼重活、累活、髒活都不打緊,咱都能做好的。」少年手中抓著最後半張的蛋煎餅,抬高黝黑面龐、一臉的信誓旦旦。「咱、咱很好用的,真的!不是光會吃不做事的貨色!是真的!」

姜守歲見狀愣了會兒,跟著笑出聲。「我信大志啊,定然是個很好使喚的伙計,你別怕,以後姊定會好好使喚你。」

大志用力點頭,咧出兩排亮晃晃的白牙。「那、那從今兒個起,姜姊就是一段香的老板,往後咱們酒坊有老板親自坐鎮,掌櫃老爹做事就能輕松些,釀酒師父們也會很開心,大伙兒都開開心心,多好。」

「……嗯,多好啊。」姜守歲微笑附和。說實話,真能選擇的話,她是著實不願回到帝都。

回到這片天子腳下的京畿之地,意指著她與路望舒又存在同一座城中,這一世兩人的距離再次避無可避拉近,便也拉高相遇的可能。

結果,她都不知天道真否良心發現憐憫起她?抑或存心玩弄她?

重回十八歲時,她家身為一段香酒坊大老板的老太公仍在世,只是高齡近百歲的老人家體力大不如前,神智時不時會退回數十年前,憨笑說著那些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人事物。

老人家再活也就近兩年光景,利用這一世重返,她想把握住跟老太公生活在一塊兒的最後時光,這老人與她並非血親,卻是她真正的親人。

這兩年陪著老長輩蝸居清泉谷,淡泊生活,一方面也得代管帝都這兒的酒坊營生,對她來說並非難事,難的是她不想管卻不得不管。

老太公于深眠中離世,在她強打起精神處理完老人家的後事之後,關于帝都的一切她曾想痛下決心割舍,但現實情勢不被允許。

這座酒坊注入老太公多年的心血,亦是清泉谷許多人努力的成果,而今掌櫃老爹也上了年歲,幾位釀酒師父手藝雖好,對做生意卻一竅不通,老太公把酒坊摺下來給她,她不接手誰能接手?

她自個兒斟酌過,哪天真又遇見路望舒,那就遇見吧。

從來都是她主動追求,半戲弄半試探地貼靠過去,往後再不會那樣了,就算相遇,就算意難斷、情未了,只要她自身把持住,與他之間便能風平浪靜、宛若陌路。

「老身說過很多回羅,動情最苦,你這娃子偏要往苦海里跳,意念之強竟能生生解開一切封印,而既然自行解開,那就這樣了,記清楚所有事,緣來便聚,緣去便散,任喜怒哀樂流淌,豈有不好?」

當初重回十八歲,醒來的第一眼就跟谷主前輩對上,老人家一副好整以暇等她醒來的神態,她則因驚愕過度,怔愣了好半晌才曉得要喘氣兒。

「你問老身究竟是誰呀?」谷主前輩笑得見牙不見眼。「不好說啊不好說,說出來怕嚇著你,總歸守歲兒覺得咱該是誰,那就是誰。」

所以關于谷主前輩的真實身分和由來,依舊是一團謎。

姜守歲深深呼吸,晚風中有淡淡梅香亦蕩著似有若無的酒氣,交融在一起成了她最熟悉的氣味,眯眸嗅聞,這一刻的寧祥令她不禁勾起嘴角。

一旁的少年吞完竹籃里的食物,一掌撫著肚皮,他仰望明月,忽而出聲,「現下想想,那時候姜姊好厲害,身子都沒發抖呢。」

姜守歲掀開眼楮,雙眉微挑。「那時候?」

「唔……就咱松了手,把整綽酒摔碎在督公大人面前,姊按著咱後腦杓跪地求饒的那時候啊。」他搔搔頰面和耳朵,一臉不好意思。「雖口口聲聲求饒,可姜姊根本不害怕吧?你不怕那位督公大人,不像咱,身子都抖得跟篩糠似。」

他完全忘記剛才還嚷嚷著,說自個兒沒有大受驚嚇。

聞言,姜守歲內心一咯 ,不由得暗自苦笑。

她昨兒個趕在城門即將關上之際抵達帝都,今日直接上工,都還沒能跟掌櫃老爹以及幾位釀酒師父好好說上話,活兒就來了,是定王府下單三十壇佳釀,直送錦衣衛宮外處。

平常負責送貨的兩名伙計恰都接了單出門干活兒,一段香這兒又不好耽擱老主顧定王府的單子,而且銀錢都收足了,江湖上拿人錢財還得替人消災,何況是講究銀貨兩訖的商道,于是剛當上酒坊老板的她二話不說、親自趕著驢板車送酒去。

錦衣衛宮外處,沒什麼的,不過就是繞到人家後院小門卸貨罷了,試問,能出什麼事?

結果真有事……

她真沒料到會這麼快就遇見督公大人,然後他……唔,該怎麼說才好呢?

就是他朝她走來的那時,表情很是古怪,眼神深幽幽,讓她稍一接觸便不敢再看,于是她假裝感受不到他的注視,假裝注意力全放在手邊的活兒,直到大志受驚嚇鬧了那麼一出,她順勢匍匐在地,避開與他四目相交。

再然後,她亦沒料到他竟會親手觸踫她。

他不喜與人肌膚接觸,從來就厭惡的,尤其對象是女子。

上一世是她死纏爛打硬貼上去,加上狠下心來沒臉沒皮地偷襲,才讓她奪了一親芳澤的機會,但對他而言今日算是兩人的首遇,他竟然以長指貼扣她的下巴,人還靠得那樣近,盡管當時她雙眸緊閉,依然能感受到他鼻息之灼熱,一陣陣拂上臉膚,這實在超乎預期。

「哪里是不害怕?」她屈指輕敲了大志的腦袋瓜一記,低聲如嘆。「我也很怕好嗎?」

「……唔,可真的看不出姜姊怕他呀,所以你到底在怕什麼?」少年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就怕,怕怎麼也管不住自己個兒,禁不住又去示好、去親近;怕永遠陷在「姜守歲與路望舒」的這一道命運中;怕永生解不開這個結,永遠如此清醒,又永遠不能清醒。

「唔,我就是怕嘛……」

她答得模糊,鵝蛋臉上笑意朦朧,一如此時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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