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 第十章 唯缺你一人(1)

這一天夜里剛過子時,成了帝都百姓的談資亦受百姓們深深憐憫的姜守歲從夢中醒來。

夢里所見已模糊,但心頭猶留幾絲悵惘,隱約像又神游了自己的某一世,苦惱著督公大人不肯開竅。

揉揉溫度略高的臉,夢醒後再難入眠,她干脆披上衫子走出自個兒廂房。

春信尚未顯意,這冬末的夜風猶然凜人心魂。

立在廊檐下,她瑟縮雙肩不由自主地抖上好大一記,還小小打了個噴嚏,才想著要不要回房里穿得再暖和些,庭前老梅樹下的一道修長黑影嚇得她險些放聲尖叫,瞬間忘卻寒意。

「你、你……路望舒!」

姜守歲從未名動帝都,也從來沒有想要過,但這一次命中重回,督公大人卻是推了她好大一把,短短半個月不到就讓她被眾所皆知了,連帶自家的一段香酒坊也入了眾人眼中。

許多百姓見天天有錦衣衛上門,有時為了見她,可以大陣仗杵在酒鋪子前不挪動,百姓們自會被那樣的勢態嚇住,即使是對一段香長年愛用的老主顧們,半數以上采觀望姿態,都想著等厘清情況了再說。

她本以為酒坊的生意定會大受影響,畢竟那麼多熟客都不敢進來買酒,收入哪里能好?

結果是她想得太淺。

半數以上的常客們裹足不前,但急匆匆跟一段香下大單的大戶們卻突然暴增。

姜守歲狠狠忙過幾日才想通,那些個帝都大戶們九成九是沖著「討好督公大人」的目標才來一段香下單,即便如此,她亦是心安理得、有單就收,氣惱他歸氣惱他,酒坊營生不能耽誤。

他天天遣錦衣衛來送禮,老實說這一招真的太狠,若在以往的幾世里,她定會驚喜不已,開心得不得了,但如今的她只覺煩躁。

生生世世糾纏多麼累人,她是真的想放下他了,卻未料會是這般情境——

這幾日被他過分張揚地追求著,被一堆「可怕」的禮品狂砸,鬧得心湖又起波動。

他遣人送來的「每日一禮」實在過于貴重,非常可惡的貴重,好像不管不顧都要把家底盡數掏給她似。

一開始她不肯收,但前來送禮的錦衣衛們竟然「刷」一響撩袍下跪,這一跪把她跪懵了,也把她跪醒神了。

懵的是,她似乎已被錦衣衛們當成「自家主母」對待;醒神的是,她如果拒收路望舒的禮,且堅決到底,受責難的很可能是負責送禮的錦衣衛們。

體悟到督公大人的狠勁兒,簡直哭笑不得,她只得暫時服軟先收下禮來,想說等到天時地利又人和了,就一口氣把一堆禮物拖到他面前,當著他的面痛快歸還!

要如何對付「萬惡」的督公大人,她心中自有定見,只是對一段香酒坊的眾位伙伴覺得抱歉。

他們替她感到憤怒、抱不平,深覺她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被閹黨給欺負了,好幾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伙計都敢對著天天上門的錦衣衛擺臉色,還敢拿灑掃當借口,甩著掃把見人就打,讓她再次哭笑不得。

而慶幸的是,至少一群年輕的錦衣衛們跟一段香的眾伙混在一起時十分自制,吃了虧也不會刀刃相向,有時被捉弄慘了,也只會露出憨態,那小模樣竟能入了酒坊里的大娘和嬸子們的眼界,就覺一向惡名昭彰的錦衣衛們也挺惹人憐愛,于是讓她又一次感到哭笑不得。

她知道他遲早會親自上門,卻沒想到大半夜會在自家酒坊的老梅樹下見到來人。

此時的老梅樹,白燦燦的花期已過,整棵樹光禿禿,但正因如此更能顯出枝極昂揚的氣勢,顏色深到近似墨色的樹干被歲月打熬出扭曲的美感,然後向下扎進泥土、突起的根結猶如變成的指節,以魄力牢牢抓住地面。

他就佇立在那兒,一手撫著粗糙樹干,在淡薄的夜月中隔著一小段距離注視著她。

姜守歲忽覺氣不打一處來,銀牙一咬,兩手緊握成拳,邁開大步朝他走去。

一走走到他跟前,她板起俏臉凶巴巴地開口,「督公大人是如何進來的?咱們一段香酒坊每晚都有伙計輪流守門,閣下是從哪個洞鑽進來後院這兒的?」

路望舒未先答話,卻是解上薄裘,轉而為她披上。

「我敲了門,大大方方從鋪頭正門進來,來應門的伙計打開門後,轉頭窩回櫃台後又打起盹兒。」他平鋪直述。

姜守歲正因他的舉措心跳加快,一听他這話,立刻揚眉。「不可能。大半夜的,咱們家伙計絕不會隨意放外人入內。」

路望舒點點頭。「是不可能,所以本督只好動了些手腳。」

姜守歲反應甚快,立時明白他干了什麼。「你、你對著咱們家伙計施術……」磨牙再磨牙,好想撲上去咬他一口。「路望舒,你好讓人生氣啊!」

他神情變得略陰郁,撇撇嘴沒有辯駁,一副任她打罵不還手的樣子。

簡直是來火上澆油的,姜守歲氣到臉都發紅,開始數落他,「你天天遣錦衣衛送禮上門,什麼東海鴿蛋大的珍珠、西關的羊脂白玉如意、南蠻香料等等一堆玩意兒,再加上那三張莫名其妙的地契……把事情鬧得那樣大,你成心的是吧?」

身上裹著他的薄裘,若真有骨氣,就該扯下來丟回去,但她內心是明白的,對他永遠不可能狠心。

男人目光微飄,又撇了撇嘴,「就是成心的。」

他痛快認了,且語氣理直氣壯,姜守歲一瞬間倒是無言。

他接著道︰「故意為之,原因有二。一是因為那晚我送你回酒坊,姜老板把我擋在後院小門外,面對自家人詢問時,竟說本督僅是你的普通友人、酒肉朋友,站在門外什麼都听見了,這確實惹惱本督,所以派手下天天登門送禮,鬧得人盡皆知,是我在沖著姜老板撒氣。」

「什麼?」撒氣?他這是砸身家吧!姜守歲感覺牙癢癢,真的好想咬他。

路望舒眼神終不再飄動,近近落在瓖著月光的鵝蛋臉上,語氣低柔。「至于第二個原因,應該不難懂……本督這是在對姜老板求歡,如同上一世你曾對我做的那樣。」

姜守歲瞪著他,當真是用瞪的,圓亮瞳底浮出淡淡水氣。「我說我想過了,那晚在馬車里就都想好,讓這太多牽扯的緣分就此了結……」

「本督後來也想過了,那晚罰自個兒在書房面壁思過後,便下定決心大膽追求,即便鬧到皇上面前也無所謂。」他像在跟她比拼意志,有種把命豁出去了的氣勢。「再有,本督徹頭徹尾就是個奸詐無良之徒,怕姜老板這塊天鵝肉遭人觀,更怕你把自己胡亂許出去,可如今經本督這麼一鬧,應是沒人敢打你的主意,我阻了姜老板的姻緣路,半點也不覺內疚,—分心安理得。」

若在以往,她根本想像不到這些話會從他口中吐出,她的心志確實大受考驗,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決心不禁動搖。

突然,督公大人對著發怔的她天外飛來一問——

「姜老板可是喜歡真正的太監,所以就不像上一世那麼迷戀本督了?」

……嗄!他問了什麼?

姜守歲瞳心顫動,雙眼用力眨兩下。

等明白了他的問題後,兩只粉拳忍不住揮動。「你想哪兒去?我才不是喜歡真正的太監啊!」

他竟然頗受用般對她一笑。「那就好。」

姜守歲驀地背脊發涼,月復部好似挨了一記,她吞咽津液訥訥問道︰「假使……我是說假使,我喜歡的是真太監的話,督公大人該不會拿自個兒身軀亂來,真替自己去勢吧?」

他俊容略偏,沉吟了會兒才道︰「我就想,也許真太監還能搏得姜老板的憐憫,跟著由憐生愛,總好過你對待如今的我,滿腦子就想著要與本督斷情絕緣,對我避之唯恐不及。」

她不敢置信般鼓起臉蛋,眸光亮到有些發狠,「路望舒,你听好了,你要是敢拿自個兒的身體胡來,我跟你沒完!」

他先是一愣,後輕笑出聲。「這如何是好?我就想你跟我沒完。」

她的小拳頭當空又揮了一記。「路望舒,我跟你說真的!」

「本督亦是再認真不過。」語調輕啞,入耳入心。

這明擺著是在比誰狠,姜守歲只覺自己節節敗退,眼下都被逼到悲慘的小角落去了。

咬著牙,她盡量忍住淚意,覺察到重生的督公大人雖說軀體健全,心思卻較以往更難捉模,沉靜下掩著從未示人的瘋狂,而今一點點展現在她面前,絲毫不怕被她知曉,又或者說,他就是要她看到,彷佛沖著她無聲大笑——

瞧啊,始作俑者就是你,是你把我逼成這副模樣!

她內心兀自苦惱,想著該怎麼讓他允諾,絕不會往他自個兒身上干出什麼不可逆之事。

未料他話鋒一轉,緩下語氣問道︰「這一世與本督初遇,姜老板可有釀酒作為記念?嗯……我記得,那酒名喚『梅香』,是你收集了這棵老梅樹的梅花瓣,親手釀的梅花酒。你那時說︰『那一年初來帝都,頭一回見到督公的那日,我用庭前那棵老梅樹的花瓣釀了酒,一直封藏在窖中窖里,就想著,哪天得遇督公,與你說上話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當真在這兒。』」

他記憶力絕佳,將她曾說過的話重現。

道完,他臉紅過腮,鳳瞳斂著水氣,在朦朧夜色中更顯剔透晶瑩。「所以這一次還釀『梅香』嗎?」

姜守歲臉也紅了,抿抿唇倔強道︰「就算釀了酒,也不是為督公大人釀的,那是因為……因為老梅樹的白梅花生得又美又香,不用來釀酒著實可惜,這才釀的。」

路望舒聞言並未露出失落表情,反倒牽唇笑了。「既然如此,就讓那幾綽『梅香』封藏在窖中窖久些,等時機到了,姜老板別忘了邀本督共品。」

他真把她弄得團團轉,不管她如何出招出拳,每一下都像打在棉花團兒上,完全不著力。

她暗暗調整心緒,故意略過他提的事,道︰「你今夜來,那也好,既然來了,就把這些天遣人送來的那些東西帶走,包括那三張地契,我去取來……呃?」邊說著,才欲轉身,一只手被他拉住,掌溫隨即熨貼過來,她指尖竟一下子熱到發麻。

「你把東西留著吧。」他語調彷佛漫不經心。「本督什麼都不缺,唯缺姜老板一人。」

姜守歲氣息陡亂,啟唇無語,心已然守不住,感覺意志也要被攻陷。

路望舒沒等她回應,低聲又道︰「上一世對你,我確實做錯了,尤其還挑了那十多名男子推給你去選,那時絕非想折辱你、欺負你,而是自以為那樣做能保你一生幸福安康,我……我其實很想要你,但要不起、不敢要……」

他目光很深,神情無比認真,拇指有意無意地摩挲著她的腕間,定是察覺她的脈動變得急促,他徐徐牽動了唇角——

「你說要跟我後會無期,那時候我就後悔了,只是蠢到還沒想通。後來明白過來,想著天一亮就要來一段香尋你,當晚宮中便出事,我身邊信任之人遭太後一黨所利用,甄栩率兵入宮暢行無阻,與皇城禁衛軍早有合謀,我被亂刀斬殺在宮中的院落內,即是你曾持通行鐵牌入宮見到我的那座院子里。」

這是他首次對她提及宮變那一晚他發生何事。

听到「亂刀斬殺」四字,姜守歲的瞳仁兒跟著一緊,身子微微瑟縮。

路望舒仍是淺淺勾唇,又道︰「所以在上一世我早已認輸,輸得徹底,被那些持刀砍殺過來的人喊作骯髒閹宦、沒卵蛋的臭閹狗的那個人,再也顧不得什麼臉面和矜持,滿心想著那個要與他後會無期的女子——」

「若然能再見,不再裹足不前,他會好好道歉,會求著女子跟自個兒要好,他會把一切都獻給那女子,包括那一具被閹割過、殘缺難看的軀體,都要一並獻給她。」

「姜姊?姜姊?喂——回回神啊!」

大志的聲聲呼喚終于成功鑽進她耳朵里,姜守歲打了個機靈,如紙鳶迎風亂飛的神智倏地扯回腦袋瓜里。

「姜姊你這是怎麼啦?」邊趕著驢車,少年張圓眼楮、扭著兩條粗眉,嘴巴還微微張開,表情看起來較尋常時候更憨三分。

姜守歲與他並肩坐在前座車板上,反問︰「我這是怎麼啦?」

大志道︰「你這一路都古古怪怪,一會兒唉聲嘆氣,一會兒又沒來由地偷笑,你方才都笑到像沒魂兒似,喊都喊不應,怪嚇人啊。」

姜守歲揉揉臉、抓抓耳朵,嘆氣。「……哪里是沒來由。」

前天夜里,在听過督公大人的表白後,她這時而嘆氣、時而偷笑的癥狀就犯上了。

他對她說了很多,說他絕非為了方便才想與她在一塊兒。

他還跟她認錯,說她當時被他氣哭、跑走了,他其實就悔了。

上一世他已決心要來尋她,只是陰錯陽差以致于天人永隔。

她黯然神傷,徒留悵惘,之後歷經幾世記憶的回溯,看開了與他宛若恆年不盡的牽扯糾纏,她決心放下,他卻說,會把一切都獻給她。

原來上一世她已追求到他。

似情潮漫漫實如情浪滔滔,終逼得他再難把持,不管是自尊抑或自卑、是高高在上抑或自慚形穢,是清冷俊秀抑或丑惡卑微,他對她完全妥協,所有的面貌皆願在她面前展現。

那一個深夜,他字字句句的告白震得她從心口到四肢百骸、從天靈蓋到腳底板,通體發麻。

她暈乎乎地試圖整理思緒,話還沒能送到嘴邊,他好像覺得該說的都說出,要表達的已盡數表達,他任務達成可功成身退了,于是對她低柔又道——

「今夜來尋你,就是想告訴你這些。你得空了可以再想想,慢慢便能想通,我能等。」

他拋下這一句,拇指又拿了她的手才放掉,隨即轉身離開。

杵在枝棲峋嶙的老梅樹下,她揪緊身上那件屬于他的輕裘,凝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就那樣傻傻立過中宵、迎來破曉。

後來她就想,他說他能等,那是要等她答覆,然而她的回應若不符合他心中期待呢?

噢,他不會善罷甘休。

忍不住再次揉臉揉耳朵,姜守歲只覺自身危矣。

以為看破紅塵,結果是有情皆孽,他終于朝自己迎來,她才看清內心那座無形堡壘根本不堪一擊。

此時一旁的大志又小小緊張,忙道︰「別再揉啦!都揉得紅通通,方才在僥窯廠那兒,朱師父還偷偷問咱,問你今兒個出門前是不是飲酒了,咱很難答話耶,說是那不對,說不是還得被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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