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第三章 守灶女能頂門戶(1)

「我不同意。」

「我不贊成。」

「簡直跟兒戲一樣,荒唐。」

「胡鬧,這事能由著你們玩嗎?」

「腦門被驢踢了吧!都踢出毛病了。」

「……原氏沒人了嗎?要你一名女子挑大梁……」

原中源出殯前六日,剛做完六七的次日,一群原氏族人齊聚一堂,十來名族老坐著,抽著水煙,一口一口的吐煙,其他青壯男子站著,面紅耳赤的發出反對聲。

其中也有幾個不是原家人,原清縈的大舅、二舅、小舅、三位舅母,以及說熟不算太熟的表兄弟姊妹若干名。

大姊夫劉漢卿也來了,倒是原冰縈因懷孕因素未到,只見女婿立于丈母娘身後,上身前傾不知和她說著什麼,頻頻點頭的解氏似被說服了,沒主見的由人擺布,全無自覺。

他們一起出現不是為了討論原中源出殯事宜,而是出聲怒斥原家二女兒的胡作非為,枉顧禮法,不尊長上,未經族老允許便私自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令原氏族人顏面無光。

只是,她究竟做了什麼呢?

殺人犯法、作奸犯科、偷搶拐騙?還是勾引有婦之夫,與人私通,在外有失禮之舉禍及族人?

沒有、沒有,她不過當眾宣告要成為守灶女,並且招婿,以後原府由她當家管事,誰也不能插手。

這便是重罪。

族老們反對,族人搖頭,老的小的都不許她招個外人進來擾亂原家,女大當嫁才是正途。

連娘舅家那邊的人也不斷苦勸,搬出不少令人噴飯的大道理,左一句、右一句地像在勸說,其實是在護罵,諷刺她急著嫁人,濫竽充數也好,極盡刻薄的說著酸言。

而劉漢卿卻是一言不發,沒做任何評論,小姨子要嫁或招婿都與他無關,只不過一直在和丈母娘說話,對著主位上的年輕男女指指點點,臉上微露鄙夷。

「女子挑大梁又如何,你們原氏的男人敢跳出來與我較量嗎?我讓你們一只手。」

謝天運往前一站,臉上冷得沒有一絲表情,他一開口,全場吵鬧聲驟停,頓時鴉雀無聲。

許久許久之後,終于有人開口。

「……你是大將軍,我們怎好冒犯,不過這是我們族里的事,龍濤將軍也不好插手。」

一名年過半百的族老仗著上了年紀,不太客氣的擺明了這是家事,閑雜人等無權置喙。

他只差沒直接開口把大將軍請出去,他自以為是的覺得憑自己在族里的地位人人都該賣他面子,當官的也不能不尊老。

可惜他遇到的是武官不是文官,沒听過秀才遇到兵,有禮說不清嗎?這位爺兒就是不講理的,不僅橫著來還護短。

「你們?呵呵……一群仗勢欺人的鼠輩而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們管得著嗎?怎麼人家的爹一死就趕來抄家了是不是,看人家母弱女幼就欺上門,不給人一條活路。」他指著身形單薄的原府姊姊,兩人楚楚可憐又勢單力薄,再瞧瞧所謂的族人,一個個是人高馬大的成人,還人多勢眾。

如此懸殊的對比讓幾個帶頭的族老都老臉一紅,很是羞愧,他們一群人看來就是欺侮人的,滿臉橫肉、神色凶狠、凶神惡煞似大吼大叫,跟討債的沒兩樣,還理直氣壯。

看似佔理,為著族人名譽而來,可是誰真的善待兩名弱女了,連親娘都像來看戲的,沒為女兒說一句好話,坐得老遠不發一語,端靜安坐的模樣跟刻薄的地主婆沒兩樣。

「你……你這話是要坑死人呀!我們哪有你說的那般惡毒,中源已不在人世,他這一脈也算絕嗣了,我們身為原氏族人理應照應長房遺屬,不讓她們因為見得世面太少而做出為人不齒的錯事。」

說到底,他們的家務事哪由得外人來管。

說話這人在族里的輩分是五叔公,但事實上是外室生的奸生子,因生母早逝而被身為庶子的父親帶進府,早年的地位很低,連祖譜上都不記名,不過活得久輩分升上去了,這才有了開口的機會。

然而鬧了好些時日,為何不見族長出面管事呢?

呵呵……因為族長就在黑檀木棺里。

就因原中源行事公正、為人公義,不許族人好逸惡勞、徇私廢公,因此不為族人所喜,他們更想他拿銀子出來供養族中老少,讓族人不用干活也能錦衣玉食,當起左手金、右手銀的老爺、少爺。

「是照應還是趁火打劫、劫掠財富,你們心知肚明,真說出來只會更難堪。」

謝天運話說到一半,冷眸凌厲的橫掃眾人一眼,看得他們心里發虛,不由自主收起彷佛想將人拆解入月復的囂張。

「不過丑話說在前頭,你們也不必惦記原叔身後的家產,我已替原二姑娘到了衙門立據,日後這些財產全歸原府尚未出嫁的兩位姑娘所有,旁人無權以『代管』名義佔為己有,包括我本人。」他出示蓋上衙門大印的文書。

「什麼?」眾人大驚。

「你們以為原叔不在了就能任意欺凌遺屬,這是誰給你們的膽子,我朝律法不是讓你們輕賤的。」

若無人出頭,真給人糊弄過去了,她們的委屈又該向誰索討。

謝天運在棄文從軍前也曾是讀書人,讀過好幾年書的儒生,若非突生變故投筆從戎,要拿個功名不在話下,蟾宮折桂並非難事,面對這些人,他滔滔不絕的規矩法理信手拈來,條條有理有據。

「不對,你說錯了,我們原家人的家訓是家主若死而無子嗣承繼,家族有權收回家業,一半歸公、一半分給族人。」不甘心白忙一場的原中寧提出異議,扯出族規這面大旗。

「是呀!兩個女娃能有什麼出息,大堂叔生前雖然對她們疼愛有加也取代不了兒子,女兒終究要嫁人,總不能讓她們把原家家產帶到夫家去,這可是背祖忘宗,對不起老祖宗。」

一名年輕人高喊原清縈、原沁縈是外人,不該霸佔原家人的財產不放,應該全部歸公。

「對對對,沒錯,從古至今,還沒听過女子能分家產的,她們根本不把族人放在眼中。」為了自身利益,又有人不顧廉恥的高喊,想將兩姊妹踩進泥里,再也翻不了身。

「說的對,兩個賠錢貨,我們把她們趕——」面露凶相的婦人更想趕盡殺絕,她只想將兩人的綾羅綢緞搶過來,裁剪縫制成衣,她也想自己能每日穿得像富太太,被人羨慕著,但一只繪寒菊圖的青花瓷茶杯被狠甩在地,破裂的碎片像開得正盛的富貴菊碎了一地,里頭的茶水和茶葉四溢散開。

在場的所有人都心頭一驚,默然地看向摔杯的粉女敕玉手,再看著縴手主人,小聲嘀咕兩聲。

「各位叔叔伯伯、族兄嬸娘,你們的意思清縈明白了,可是清縈剛才說的話你們听進去了嗎?」太久沒發威了,他們都忘了她的牙有多利,以為她變得乖巧,不再凶殘。

「嗄?」什麼意思?

眾人一臉迷惘,有種錯過什麼的不安。

「很好,顯然你們不記得三年前的火燒祠堂一事。」她非常樂意提醒他們,一盡族人之責。

「啊!」一干人如夢初醒,嚇得臉色發白。

祠堂大火之事僅原家人知曉,外人不得而知,就連解家人也一頭霧水,不解原氏族人為何面露恐惶。

「還有兩年前的百人落水事件,洗了個冷水澡過癮吧!今年該送你們什麼才好……」假意思考的原清縈以手托腮,目光清亮。

「別……別說了,我們真的是為了你們姊妹好,我們會善待你們的……」成千上萬的青蛙在身上跳的滋味可不好受。

「為我和三妞好?」她以指輕點面頰,神情像在看泡在水盆里的跳蚤,跳得再高還是在盆子里。「這種昧著良心的話你怎麼說的出口,搶走我爹留給我們的財產,讓我們一無所有的等你們施舍,這叫善待?」

謝天運冷哼,「良心未泯的人不會出現在這里,明知你們已經失去依靠還來壓迫,這跟畜生有何異。」簡直不配為人。

被罵畜生的人面上一訥,不止一人,幾乎所有人都抱持相同目的,他們沒想過兩個孤女將何去何從,只想著原中源身後的銀子,以為叫囂得越大聲得手的銀錢越多。

看了身側的男子一眼,她心口微暖。「跟人講道理,跟他們……你一拳能打幾個?」

打幾個?

眾人臉色大變,倒抽口氣,紛紛以驚恐的眼神看向殺敵無數的龍濤將軍,他們自認腦袋沒刀口硬。

「保家衛國是我的職責所在,我不能對無辜百姓揮拳。」原則上他的拳頭只能對外,滅敵除害。

這話一出,眾人松了口氣。

「但他們不是人。」只是披著人皮的人面獸心。

謝天運像是恍然大悟的點頭。「清兒說的對,不能等同視之,該打的時候就要使盡全力。」

才放下的心又往上提,每個人臉上多了不安。

「放心,我不會讓人打你們,我爹還在那邊看著,我不想他傷心。」她一頓,雙眼看向廳堂的棺木,她只看到棺木的一角上面鋪著繡蓮的錦披。「不過若有人想傷害我和三妞,那便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小臉發白的原沁縈緊緊捉住二姊的手臂,即使坐在椅子上也靠得很近,彷佛二姊才是她唯一的依靠。

有人疼的孩子天真爛漫,不解世事,但是在爹死後她才知何謂人情冷暖,以往對她很好、會給她糖吃的叔嬸一夜之間變得好可怕,不是對她視若無睹便是推她、罵她,叫她吃白食的拖油瓶。

她吃府里的白米飯呀!又沒吃他們的,為何大呼小叫的罵人,還想搶二姊送她的玲瓏玉蠲,他們憑什麼?

二姊說一窩賊進府了,她們暫時不能趕人,要等爹爹出殯後再來清算,屆時那些人一個也跑不掉。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把我們當土匪看待了不成,要不是有族人的看顧,你們姊妹能安然無事的坐在這里發喪嗎?」外面的豺狼虎豹更凶狼,盯住原府這塊肥肉便不會松口。

「三堂叔的勸慰真叫人安心,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引狼入室,前有虎、後有狼,將人啃食得屍骨無存。」她原本想再忍一忍,過了七七再說,可是這些人根本不給她機會,欺人太甚。

以原清縈的脾氣,能忍到今日已是難能可貴,要不是她發現有人潛入她的屋子翻箱倒植,她也不會選擇發難,趁著眾人齊聚一堂時向外宣布「守灶女」的身分,並告知她已選定贅婿人選。

沒有意外的,如她所料,果然掀起軒然大波,這些所謂的族人口風一致,刀口朝向她,用最嚴厲的口氣斥責,以眾志成城的態度阻止她自立門戶,更不許她自行擇婿。

他們要操控她、威迫她,讓她在異口同聲下妥協,繼而從中得利,將她送入不見底的深淵。

「你太不懂事了。」原中寧一臉失望。

她贊同的一點頭。「我不需要懂事,我只要擔起一家之責,不管在座的人是不是對我有所不滿,從今天起,我原清縈便是原中源這一房的嗣女,你們認也好、不認也好,我都是嫡系的守灶女,其他人無權置喙。」

「你!」她竟然硬來,無視族人的非議。

「我,龍濤將軍謝天運,將與清兒不日結為夫妻,在百日熱孝中完婚,我將輔佐她為原府家主,你們若有不一樣的聲音盡管來找我,我會給各位『滿意』的答覆。」借機上位的謝天運順勢而為,佔了贅婿一位。

你來攪什麼局,誰讓你多事!原清縈不快的橫了他一眼,警告他少多管閑事,她還沒決定接受一位將軍為婿。

我是先下手為強,省得你反悔。女子心如月亮,時盈時缺,他討個老婆容易嗎?她得體諒他。

他不想再等上三年,等她服完孝,還是先定下名分拐進門方可安心,他身邊的變數太多,由不得他猶豫。

「你……你們要成親……」解氏囁嚅的開口,聲如蚊購幾乎快听不見她在說什麼。

數十道視線一轉,落在兩母女身上。

「娘不滿意這門婚事?」原清縈在笑著,卻讓人感覺冷意陣陣,她眼底沒有一絲笑意。

「不……不是不滿意,阿運是好孩子,娘看著他長大,只是……呃!我和你姊夫說好了,將你許配給他表弟……」看著女兒越笑越淡的神情,她聲音越說越小聲。

原來在這里等著她呢,難怪自始至終沒開口說一句話,如意算盤早就盤算好了。她在心里冷笑,但面上不顯。「辛苦你了,大姊夫,挖了坑等我往下跳,讀書人的氣節全用在這上頭了。」

「二妹言重了,我只是看岳母愁眉不展,為你的終身大事擔憂不已,唯恐你想得不夠透澈而耽誤自己,這才想法子為她分憂,讓岳母寬心。」他說得合乎情理,彷佛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女婿。

若是臉皮薄的人還真說不出這番感動人心的話,瞧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得意,不難看出他的文人風骨早已化成深沉的心機,用在自己人身上,因著龐大家產而折腰。

「大姊夫,收起你的得瑟,這一招對我而言不管用,既然我已經是守灶女,我娘說了不算,我才是家主。」她的事只能由自己做主,宗族親戚都無權插手,這便是守灶女。劉漢卿目光一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連岳母的話都不听,孝道何存!」

拿「孝」這頂大帽子壓她,不可不說用心良苦。

「劉秀才的眼楮看不見本將軍嗎?當著我的面也敢跟我搶人,你好大的膽子呀!」真是財迷心竅了,一個秀才功名就敢膽大包天,堂而皇之挖他的牆角,果真應驗了那句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看到大將軍出面了,瞳仁一縮的劉漢卿有幾分懼意,民不與官斗,他的確勢不如人,但是……

「當上門女婿可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你已身居高位又何必為了百姓家的小事而丟了臉面,做兒女的當從母命,豈可不孝。」

他手中的王牌便是解氏,拿解氏當他收攏岳家財產的敲門磚,敲開比城牆還硬的原府大門。

他比任何人都貪心,要的不是一塊分食的大餅,而是拿下整個原府,一粒米、一口水也不分人。

「是呀!二丫頭,娘不會害你,你大姊也說那人好,一定會對你好的,你不要犯傻地扛起不該你負的責任,太累了——」她舍不得女兒吃苦,這是男人的事,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面總是不太好。

解氏心疼女兒,不想她苦了自己,一味的逞能,待在後院繡花、做做女紅有什麼不好,女人生來就該溫良賢淑,幫著夫君持家、相夫教子,做好為人妻子的分內事。

她便是這麼過來的,讓出外經商的丈夫無後顧之憂,連女兒都帶出門,把她的性子都養野了,跟個兒子似,時不時的跟在一旁和人談生意,完全不把自個兒當成閨閣女子,讓人好生擔心。

謝天運出聲打斷她的話。「嬸子,別人的話還是別太相信的好,我在你跟前長大的,是原叔親自教我讀書,當我是自家人教導,我的為人你還信不過嗎?什麼表弟的不見得有我好。」

「這……」她一听便遲疑了,養過幾年的孩子自是知其心性,她那時也是真心疼他,當子佷輩養著。

看她有所動搖,劉漢卿連忙加油添醋的補上幾句。「岳母,人不可無信、背信棄義,這門親事是說好的,你若出爾反爾,我如何向表弟那邊交代?你這是陷女婿于不義之中。」

「我……我……呃……那個……我沒想反悔,可是……阿運說的也沒錯……」知根知底的孩子,又肯入贅,想想也沒什麼不好,解氏登時慌了,左右為難,她看誰都順眼,可又下不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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