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無悔 第一章 四年的暗戀(1)

東瑞國的西疆永遠是風沙漫天。

此刻除了風沙,還有鳴鼓聲。

咚,咚,咚。

當兵的人,聞鼓而進。

這是西堯第二次大型來犯,東瑞軍簡直殺紅了眼,各將士小隊催馬向前,手中刀劍高高舉起,落下時必定帶著血痕。

紅色的血,染紅了西疆大地。

西堯軍終于開始潰敗。

東瑞軍的左前鋒夏子程大聲勒令,「舉進旗,繼續追擊。」

四年前,西堯國新皇上位,東瑞派了使臣祝賀,沒想到西堯居然把使臣的人頭掛在城牆上,無異是打了東瑞國一個響亮的耳光。

兩國上次大型征戰已經是五十年前,各自都是民不聊生,死傷者眾,在賢士的提議下,簽署了和平協議,五十年來,兩地來往頻繁,做生意的、通婚的通通有,沒人想到西堯新皇會突然發難。

東瑞國不管是為了面子,還是為了安全,都得派軍出征。

所幸雖然東西和平五十年,但東瑞國一直在跟南蠻打仗,武力軍隊並沒有放下,迅速命正二品的輔國大將軍夏闊整合軍隊,帶著長子夏子程出征。

而東瑞的西疆,一直以來由尚家世襲管理,一代又一代的宗主,就是一代又一代的定遠將軍,只是六年前的定遠將軍被暗殺,其子尚崇孝年幼,不過一歲小兒,朝廷原想派個親王接管邊關將士,卻沒想到不管軍人還是在地生活的百姓,都已認定尚家人,為安撫人心,皇帝特令由尚家長女尚靈犀代弟從軍,成了新一代的定遠將軍。

對尚家來說,這是榮耀,也是麻煩——原本打算讓十六歲的尚靈犀在熱孝成親,嫁給卓家少爺,卻沒想到朝廷將故定遠將軍的軍牌,直接傳給大女兒。

皇命下來,尚家也只好跟卓家說不嫁尚靈犀了,改把十五歲的尚靈雲嫁過去,親事不用作罷,依然是兩姓之好。

尚靈犀就這樣從一個官家小姐,成了必須住在帳棚中的定遠將軍。

兩年後,尚靈犀十八歲,西堯國斬東瑞來使,輔國大將軍夏闊帶著兒子夏子程跟三十萬大軍到了西疆,重新規劃,讓夏子程領左前鋒一萬人,尚靈犀領右前鋒一萬人。

三十萬的精兵,第一次就打了勝仗。

夏闊命令,不得慶祝。

此後四年,西堯國不時來犯,總是幾千小兵突襲。

東瑞國當然不是只挨打,也會突襲回去,每次殺對方幾百人,自傷幾百人,如此這般血腥的一來一往。

雖然總是見血,但對邊疆來說,都是小意思了。

東瑞疆土大,加上西疆有沙山,糧草運送困難,雪上加霜的是朝廷派系作對,軍糧總不能及時到,所以饒是夏子程想打西堯,也不能擅自作主,萬一戰線拉長,糧草補及不足,那可是三十萬條的人命。

只是這一次不同,這次一口氣來了三個月的糧草,加上西堯大舉進犯——不同于過去幾千人的游擊戰,粗估至少也是十萬人。

夏子程殺得興起。很好,再多來一些,老子我被你們這些不守信用的異族困在邊疆四年,我想把你們殺光,然後帶著表妹回京城。

遠遠的,看到右前軍也舉起了紅色的進旗,夏子程更愉快了。他就知道,他跟尚靈犀四年相處不是假的,在戰事上,他們左右前鋒一向有默契,同進同退,從第一次共同出戰開始,沒有一次不同調——剛開始,他當然也不願跟個女子共事,覺得肯定會被拖後腿,但論朝廷官餃,尚靈犀就算是世襲,那也是正五品的定遠將軍,自己不過正七品的致果校尉,沒資格由他提出不要。

退後一步說,尚靈犀承襲定遠將軍職位,那是朝廷的安排,擔任這次三十萬大軍的右前鋒,那是他父親的安排,他這個臣子跟兒子,也不能公然作對。

軍令如山,不得不從。

不過第一次出戰後,他就發現自己真小看尚家了,雖然是個黛綠年華的女子,但故尚老將軍恐怕也是因為遲遲生不出兒子,便早早把長女培養起來。

尚靈犀會看地圖,懂布陣,會騎馬,使得一手俐落的雙刀,長年生活在西疆,她比任何人都懂得西堯國的朝廷局勢——打仗打仗,打的不只是硬仗,還有軟的,得買通一些大臣,嬪妃,必要的時候這些人透露幾句話,可比什麼都好用……這些,尚靈犀都懂,她甚至知道西堯皇帝最寵幸的拉露妃喜歡東瑞國產出的珍珠。

夏子程實在很欣賞尚靈犀,他的兄弟都在京城,在西疆,尚靈犀就是他的兄弟,兩人喝酒,騎馬,談話,無敵好哥們。

這好哥們真的像她的名字,總是跟自己心有靈犀。

副將剛剛說,左右兩軍的紅旗是差不多時間舉起來的,這代表他們是同一個時間判斷出,必須追擊——西堯人多詐,但這次,他們都覺得西堯是真敗,不是假敗。

夏子程雙腿一夾,策馬前進,一手提著韁繩,一手持祖父傳下來的長刀,手起刀落,那刀刃上,已經數不清染上了第幾人的血。

遠遠看過去,左前軍跟右前軍呈現沖鋒陣勢,一路包夾追擊,由夏闊引領的中軍則展開陣形,三軍呈現凹字形,把西堯的退軍包夾其中。

鼓聲催促著將士前進。

紅色的夕陽,血色的荒地,沙塵彌漫。

夏子程簡直殺紅了眼。

終于,那些逃竄的西堯兵有人把刀刃丟在地上,雙手抱頭,跪了下來——在戰場上,這是降服的姿勢。

而潰敗的軍隊一旦有人開始這麼做,就會像潮水一樣止不住。

就听得丟擲武器的聲音四起,那殘余幾萬的西堯兵一個一個跪下來——跪下來也許還有一條命,但逃下去只有死,東瑞軍的馬太快了,那左右前鋒是瘋了吧,怎麼可以這樣快,再不趕緊討饒會死的。

夏子程雖然一把長刀揮得興起,但他不是喪心病狂的人,既然已經投降,那就是戰俘。

他不殺戰俘。

中軍的鳴金聲響起——夏闊率領的中軍已經看到西堯兵跪降,便讓左右前軍停止殺戮跟追擊。

夏子程勒馬,長刀一揮——由他帶領四年的左前軍立刻懂他意思︰不殺降兵,但要往前包抄,不殺人,但也別讓人趁勢溜了。

副將朱大力策馬過來,喜孜孜的說︰「恭喜校尉。」

「這是大家的功勞。」

「皇上聖恩,這回大戰敘勛,校尉一定會往上提階的。」

夏子程看著左前軍的人在捆那些西堯戰俘,心里實在很高興,又有點感觸,「我雖然想提階,不過最想的還是回京城,四年不見家人了。」

朱大力寬慰,「老夫人,夫人,跟少爺小姐都能懂的,他們成親您這個大哥卻不在,那也是不得已,大將軍跟校尉干的是保家衛國的大事,自然不能拘泥家中小節,這京城說起夏家,誰不伸出大拇指,要知道,京城能這樣安逸,得多虧我們三十萬大軍這四年駐紮邊關。」

「這次,我絕對要把西堯的朝廷給端了。」夏子程眼中露出一絲狠意,「和平的日子不想過,那就連普通日子都不要過。」

朱大力自然贊成,「那是一定的,文武百官都抓到京城軟禁,沒了主事者,百姓也只能听我東瑞的分派。」

後頭又傳來一陣鳴金聲——三長一短,代表收兵。

夏子程一拉韁繩,手一揮,小兵立刻把紅色的進旗放下,改舉藍色的退旗。

雖然人人疲憊,有的身上還帶傷,但表情都是高興的,這次逐出超過百里,絕對是大勝仗,和平的日子要來臨,待在邊關四年,總算可以回家了。

尚靈犀在軍營前下了馬,右副將趙天耀隨即來報,「秉將軍,右前軍一萬人,傷五千四百二十一人,死一千一百二十五人。」

尚靈犀皺眉,「這麼多?左前軍那邊呢?」

「左前軍一萬人,傷六千八百五十人,死九百三十八人。」

前鋒,是奪取功勛最快的軍種,但也是死傷最嚴重的軍種,每次一萬人出征,大概有一成會在當天死亡,另外會有一成在幾天內重傷死亡。

左前軍居然傷了快七千人!

夏子程不知道有沒有受傷……想到這里,尚靈犀皺起眉,她的右上臂被砍到兩次,鎧甲都損毀,血沿著衣服從手腕滴出來,也不知道傷得多嚴重。

趙天耀卻像懂她似的,「夏校尉無礙。」

尚靈犀無奈搖搖頭,「你真能打听。」

「將軍不如先去治傷吧,我已經命人去請姚姑娘了。」

「喊她做啥,不是有醫娘嗎?」

趙天耀一臉忠心耿耿,「姚姑娘醫術好,故將軍對我趙家有大恩,我一定要好好照顧小姐。」

尚靈犀一個激靈,「別喊我小姐了,我早不是小姐。」

從十六歲那年,代弟從軍起,她就再也不是尚家的大小姐。

她現在是世襲的正五品定遠將軍,三十萬大軍中任職右前鋒,靠自己掙來「雲騎尉」的勛位。

有人喊她尚將軍,她更是東瑞國第一個女子雲騎尉,不管哪一個,那都是她,尚家的大小姐?不存在。

尚靈犀可是西堯人口中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她也很滿意這樣的稱號,在西疆,太過柔弱是活不下去的……

「尚姊姊。」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聲音響起。

尚靈犀轉頭一看,就看到姚玉珍白牡丹一樣的臉龐——雖然尚靈犀沒看過真正的白牡丹,但書上都說白牡丹美麗又富貴,常常拿來形容女子,所以用白牡丹來形容姚玉珍,應該沒什麼不對才是。

看到姚玉珍,她要撤回前言,女子太過柔弱固然不行,但如果柔弱到姚玉珍這種程度,反而沒有生存問題了。

該怎麼形容姚玉珍,尚靈犀讀的書不多,但這姚玉珍真的又美又白,而且還很香,細致得不像真的一樣,連自己身為女子,都想保護她。

太精致了,每每看到姚玉珍,尚靈犀都覺得愧對母親,一樣是女兒,人家長得像仙女一樣,自己卻跟個男人似的,每次巡視軍營,那些打赤膊的兵士看到她,避都不避,一點不好意思的樣子都沒有,而被姚玉珍看一眼,糙漢子臉上卻會浮現兩團紅暈,顯然害羞無比,差別不是普通的大。

姚玉珍是總軍醫姚保的庶女,當年隨著大軍出征,姚保的妻子是夏夫人的表妹,因此姚家父女跟夏家父子算是親戚關系。

姚保在仕途上一直沒什麼太大的出息,這回姚夫人是花了重金求夏夫人,夏夫人這才開口讓夏闊點姚保為總軍醫,來邊疆歷練一番,好爭個勛貴頭餃。

姚玉珍則是跟著父親姚保來的。

照說出征不能帶家人,但一來姚玉珍不過是個庶女,二來,她從小在醫學方面有天賦,三歲就能背誦醫書,四歲就開始拿銀針,不過十四歲,在京城中已經小有名聲,加上西疆有女子軍隊,除了醫娘,也需要內科專門,所以得以隨著父親姚保跟著大軍出征。

當然,姚玉珍到來,得益最大的就是尚靈犀跟眾位女兵了。

軍中雖然有醫娘,但醫娘的技術實在不怎麼樣,姚玉珍就不同,真的有醫學天賦,她開的藥,特別有效。

剛開始,尚靈犀還滿喜歡這個小妹妹的,小了自己四歲,說妹妹也不為過,可是隨著姚玉珍越長越大,越來越水靈,尚靈犀就沒那樣喜歡讓她為自己治傷——不是討厭姚玉珍,而是自卑感作祟。

就算是女魔頭,那也是個女子,誰不想又白又美又香,偏偏她長年在沙塵中練兵,皮膚黑,而且沒有香粉,當然也不香,美貌嘛,這倒是她唯一勉強算可以的,相貌隨了娘,皮膚如果白起來,還能稱得上小家碧玉,只不過現在太黑了,怎麼樣都美不起來。

總體來說,尚靈犀的日子是過得挺愉快的,但前提是不要看到姚玉珍,不然她就會想起自己不像個姑娘,然後憶起母親的淚眼,說對不起她。

唉,也沒什麼對不起,聖旨來了,誰能違抗。

要說對不起,她覺得自己才對不起妹妹靈雲,喜歡陳家公子,卻為了兩姓之好,必須代替她這個姊姊嫁入卓家,不過兩人孩子也生了,有了孩子自然有寄托……

「尚姊姊。」姚玉珍一雙妙目看著她鮮血淋灕的右手,十分驚訝,「快點進帳子,我給姊姊治傷。」

趙天耀雙手一拱,「勞煩姚姑娘了。」

姚玉珍連忙搖頭,「趙副將也太客氣了,能給姊姊盡點力,那是我求之不得,不然我手無縛雞之力,在這邊關一點用處都沒有。」

說完,又上前牽起尚靈犀沒受傷的那只手,「姊姊快些進來。」

進得帳子,讓丫頭小糧端了盆清水來後,去看守帳門,尚靈犀便讓姚玉珍除下自己的鎧甲,然後是衣服——傷口有一個是中午留下來的,污血已干,跟衣服黏在一起,看姚玉珍那嬌嬌弱弱的樣子,尚靈犀牙一咬,自己把衣服撕下來。

尚靈犀坐在木墩子上,單手叉腰,好讓姚玉珍方便些。

姚玉珍把她的傷口洗乾淨,拿出圓針跟桑皮線,「姊姊的創口太大了,得縫上一縫,可麻沸散已經用完,姊姊得忍著點。」

「好。」

「那我開始了。」

尚靈犀點點頭,「你縫吧。」

痛!

鑽心刺骨的痛。

在打仗時大概殺紅了眼,被砍了還有力氣握著刀往前,現在一切靜下來,發現那小小的圓針居然會給身體造成這樣大的痛感。

嘶啊,怎麼這樣久,好痛……

「小糧你怎麼在這,尚將軍呢?」

尚靈犀耳朵一亮,是夏子程。

他……他來看她嗎?

夏子程過來確定她是否安好,還是知道她受傷了,過來看一看?

不管是哪一樣,都很令人開心。

尚靈犀也知道自己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年紀這樣大還喜歡一個人,很不像話,但她真的喜歡夏子程。

從小父親就教她練武,教她看地圖,她會騎馬,會射箭,同齡的男孩子誰也比不過她,誰也比不過。

可是輔國大將軍帶著夏子程前來,讓他領了左前鋒,他們第一次一起打仗時,把西堯大軍逐出了二十里地,當時殘兵一直不肯投降,他們拼命追,然後兩軍會合,由兩人領著大軍在前面跑,突然間,她的馬打瘸,一只腳跪了下來,她策馬的速度很快,頓時便被甩出去,眼見要被身後的千百馬匹踏死,卻見夏子程一下子來到身邊,彎腰把她撈起來放在自己鞍前。

一切不過轉瞬間,尚靈犀驚魂未定,听到夏子程問︰「還好嗎?」

「我……沒事。」

馬匹在狂奔,當然沒空讓兩人換位置,或是把她放下來另外找一匹馬,于是她就一直被他圍抱在胸前——十八歲的尚靈犀,第一次覺得好像有什麼鑽進心里。

他救了自己……

他現在抱著自己……

說抱也不對,但她在前,他在後,他又要騎馬,當然手只能環著她……

那天的風沙很大,尚靈犀的心跳聲也很大。

她看過話本,以前不懂女子心動那種怦怦聲是什麼,但她現在懂了,那是從內心深處生出的一種喜歡。

夕陽如血,尚靈犀微黑的膚色透出了不相稱的紅,怦怦,怦怦,怦怦……

一心動,看他什麼樣子都喜歡。

喜歡他的鳳眼,喜歡他拉弓弦的姿勢,喜歡他早起操兵的模樣,他的聲音低低的,很好听。

他雖然話不多,但也絕對不難相處,講話一定有來有回。

喝醉的時候,他就會特別想家,說起弟弟多調皮,妹妹多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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