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尚靈犀回到了房間,小糧趴在桌子上,睡得跟豬仔似的,賀寧卻是門一開就睜眼——她根本沒睡。
尚靈犀心跳未停,此刻看到任何人都心虛,于是低下頭,「你怎麼還沒睡?」
「你沒回來,我怎麼會睡。」賀寧理所當然的,「你去了哪,都快一個時辰了。」
尚靈犀含糊以對,「沒事,就隨便走走。」
賀寧卻是不信,她在西堯宮中待了四年,感知跟眼力已經不若從前,更何況她還生過孩子,她自問還分得清楚婦人跟少女的差別。
大堂姊看起來,像是剛剛歷經人事似的,臉上的余紅未退,慵懶未消,根本少女懷春的模樣。
又想起去了一個時辰,臉色一下子變了,「你剛剛是說要去看夏校尉對吧?」
尚靈犀強作鎮定,「是。」
「你跟他……」
尚靈犀心里一跳,「我跟他什麼事情都沒有。」
「我又沒說什麼。」畢竟是一起長大的,賀寧自問對尚靈犀還是有點了解,尚靈犀這話的意思就是︰我跟他有點什麼。
男女之間,三更半夜,一個半醉半醒,一個暗戀已久,還能有點什麼?
賀寧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我問你,你可得老實回答,你跟夏校尉是作了夫妻嗎?」
尚靈犀大驚,連忙否認,「沒有,沒有,怎……你怎麼這樣問?」
那就是有了,慌張成這樣。
她大堂姊也不知道欠了夏子程什麼,平常威風八面的一個人,一講到他,就像小女孩似的慌張。
賀寧壓低聲音,「大堂姊,男女初次,床鋪上會有痕跡的,你得老實,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有,我們現在馬上過去收拾床鋪,這事情還能隱瞞過去,若是你堅持沒有,明天一早夏校尉發現痕跡,那可不好隱瞞,能進他房間的女子可不多。」
尚靈犀這下想瞞也瞞不住,聲音很小,「我……我很小心的,我還鋪了件內襯在上頭……」
平時威風凜凜的定遠將軍,此刻手足無措得像個犯錯的孩子。
賀寧道︰「內襯薄,會滲下去的,走,趁天亮前我們換過被褥,別讓夏校尉看出異樣。」
說完,一下就拔起她們房間的乾淨床單,尚靈犀只能跟在後頭。
到了夏子程房間,他還酒醉著,堂姊妹都不是習慣做家事的人,費了一番功夫把乾淨的換上,才抱著那個用過的床單回到房間。
這時天色已經微微明亮,賀寧檢查著床單,就著天色指著上頭的痕跡,「看。」
尚靈犀羞愧無比——她是尚家的嫡長孫女,也是父親一手教導出來的好女兒,堂堂定遠將軍,卻這樣不知道羞恥。
她不知道怎麼拒絕他,他喊了她的名字……雖然知道這事情會影響她一輩子,但她不後悔。
反正決定了終身不嫁,那就在沒人知道,沒人記得的情況下,嫁他一回。
賀寧動作很快,拿了弄髒的被單就出去,過了約莫一刻鐘回來,手上又拿著一件乾淨的床單,「我直接泡進驛站的洗衣房,順手拿了乾淨的回來,趕緊鋪上去,把房間恢復原來的樣子,到時驛站的人只會以為自己數錯了。」
尚靈犀咬咬唇,「你如果想罵我,那就罵吧。」
「我怎會罵你。」
「我做了這樣的事情……」
「我是可惜,不是想罵你。」賀寧無比惋惜,「你這次入京可以見到皇太後,可以見到皇後,那兩位尊貴的人勢必會給你賜婚,我們尚家現在已經是四品門第,你的夫君地位只會高不會低,將來你留在京城也好,讓夫君隨著回西疆也罷,那都是美好人生,成親,生子,你這麼喜歡孩子,應該多生幾個的。」
尚靈犀澀然一笑,「也不怕你笑話我,除了他……我不想嫁別人,可是他回京城就要訂親了,我跟他這輩子是不可能了……而我現在這樣又能嫁給誰,不管嫁給誰,終究都會夫妻失和,我也不想害別人不開心。」
「不怕,我知道有些方法可以瞞得過……也不怕你瞧不起,我當年便是用了這方法,讓西堯皇帝以為我是未經人事的女子,這才可以得寵數月,生下芹兒,那方法我還記得,也不難,等我們到京城安頓下來,我就教你,你多練習幾次,熟能生巧,除非對方是大夫,不然絕對不會發現異樣的。」
尚靈犀意興闌珊,「但我終究不是黃花大閨女,這樣要怎麼嫁人,不管嫁給誰都對他很不公平,我不想害人。」
東瑞國怎麼說都是個男尊女卑的國家,男子成婚前可以跑青樓,可以有侍妾,但女子卻萬萬不行,女子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別說身子給人踫過,就連手臂都不能給人看見,不然就不算是清白的好姑娘。
對的,一個姑娘有沒有家教,就是看她清白與否。
成親的當晚,兩家人都不會睡,婆家在等著看元帕,娘家在等著婆家送「閨女有教」的信來,直到這里,才算是完美的婚禮。
就算自己用了堂妹的方法,騙過了夫婿,但終究是欺騙,她是堂堂尚家的長女,絕對不想用那等欺騙手段。
退後一步說,她也不想嫁給夏子程以外的人……原來夫妻間是那樣的……那樣的親密,她沒辦法跟別人做一樣的事情。
連想都覺得不舒服。
賀寧急了,「你怎麼這樣說呢?對方不知道就沒事了。」
「可是我知道啊。」
「那你就把這件事情爛在心里,一句話也別說。」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沒辦法想像跟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一起生活,連踫都不想被他踫,何況生孩子。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當一輩子的老姑子,對我來說,獨身可比成親好多了。」
「夏校尉真這樣好?」
說起意中人,尚靈犀臉上泛起一片柔和,「他很好。」
她都不記得什麼時候跟他說起一個堂妹被抓入西堯宮中,他一入宮,第一時間就幫她把人扣住了,現在冊子上還登記那姓尚的小嬪妃伺候了夏校尉,懷化郎將時不時便調侃他,那小嬪妃伺候可得仔細,他總是一笑,沒給自己辯解。
聖旨來了,她爹心心念念一輩子的升階,終于達到,正五品定遠將軍晉升正四品忠武將軍,她這個不孝女忙得沒跟她爹說一聲,他拉著她騎馬橫過大半個沙漠,然後遙遙給她爹祭酒,告訴她爹這件事情。
四年相處,太多這樣的回憶。
夏子程很好,她很喜歡。
賀寧還是不以為然,「我們母子的命是夏校尉救的,照說我不該說他不是,可是他若對你有那意思,就不該接受姚玉珍,接受姚玉珍,就該跟你拉開距離,這樣對你們才是最適當的。」
尚靈犀自暴自棄,「他又沒把我當女子,何必特意拉開距離。」
他總是說她是他的好兄弟。
找她一起比馬,找她一起喝酒,想家時跟她說想回京城,要是那天擊退了來犯的西堯軍,會特別興奮,說話的聲音也會高亢許多。
他們會在沙漠上聊到很晚,然後直接睡著,天為被,地為床,等睡飽了這才策馬回軍營,軍營中的人也見怪不怪,從來不會有人懷疑他們兩人失蹤半日跑去哪,所有人都覺得尚靈犀是個男的,沒什麼好奇怪。
久了,尚靈犀也覺得自己是個男的,不需要大驚小怪。
「我听小糧說,夏校尉原本對姚玉珍也沒太大意思,是那姚玉珍十分主動,又是送補品,又是幫忙補衣服,夏校尉這才心動的,反正他們也還沒正式訂親,大堂姊你不如跟他說清楚,看他怎麼選,好歹這是個機會呢。」
「我怎麼能這樣,今日之事,我已經太出格了……」
「他們只是定了口頭親,又還沒正式下聘,算什麼出格,在訂親前你也有機會。大堂姊,你听我的,你跟夏校尉說清楚,看他什麼反應,如果他想抵賴或者說自己不記得,那好歹死了這條心,此人不值得托付,可萬一,萬一他說自己會負起責任,那你就可以一圓相思之夢了,祖母跟伯娘知道,也會高興的。」
尚靈犀搖搖頭,「這件事情雖然不該,但也是我自願的,我不會拿來掐著他,等天亮之後,你也永遠不要提起。」
「那你就這樣白白的——那怎麼行?」
尚靈犀語氣很輕,「也不是白白……你說我不知羞恥也好,我是很高興的,四年相思突然成真,就算只有一夜夫妻,我也心甘情願……」
「唉,怎麼說你,你怎麼這樣傻。」
「傻就傻吧,人生難得幾回糊涂呢。」
賀寧突然有點來氣,「不行,你一定要求皇太後給你許個如意郎君,要人品端正,要儀表堂堂,不然一輩子這樣太可憐了,我不能接受。」
尚靈犀好笑,「有什麼不能接受?」
「我的尚將軍,該有個貼心人在身邊。」
「我有啦,小糧很貼心。」
「小糧終究也會嫁人啊,丫頭貼心跟丈夫貼心怎會一樣。」賀寧真要被尚靈犀氣笑,怎麼有人可以這樣鴕鳥,「我問你,夏校尉可是喊了你姚玉珍的名字?」
尚靈犀雖然有點害羞,還是搖了搖頭。
就因為他看著她喊尚靈犀,她這才沒推開他。
如果他喊的是姚玉珍的名字,她一定會清醒過來,提醒自己,他已經有個定了口頭親的對象,可他喊的是尚靈犀,說喜歡她當兄弟,她就只听到「喜歡她」,自動省略了「當兄弟」。
就在那一瞬,是十分幸福的。
喜歡的人說喜歡她。
「真的?你去試試吧,說不定能成真呢!」
尚靈犀道︰「那姚玉珍怎麼辦?」
「你是五品將軍,為正妻,姚玉珍賞她個貴妾就好,小小一個庶女還想當一品門第的正妻嗎?就算大將軍肯,夏校尉願意,但夏老夫人呢?她怎麼會讓長子嫡孫娶一個庶女為正妻,那不是讓全京城的人笑話夏家嗎?」
尚靈犀呆了呆,她還真沒想過門第的事情。
雖然她爹教她武術,兵法,但娘也給了一些閨閣教育,她知道門第差太多是不行的,七品門第的庶女別說給一品門第的嫡子當貴妾,當個姨娘都嫌太多了,庶女很多是跟著嫡姊過門,當固寵用的,有些還當了一輩子的通房呢。
自己的門第跟功勛,與一品倒還合適,可是——
說來也矛盾,如果夏子程因為門第之事而讓姚玉珍當貴妾,她反而要看不起夏子程了,連自己的女人都不能保護,算什麼男人。
自己當正妻,姚玉珍當貴妾,那也是萬萬不行的,她啊,雖然有著男子漢的本事,卻還是有一顆女兒心,只想著一生一世一雙人。要成為她的丈夫,有貴妾姨娘什麼的絕對不可以,她這個好兄弟醋勁可大了,每次看到夏子程留東西給姚玉珍,她都會心里冒酸,人的心態也真奇怪,自己明明沒那資格,但就是會酸。
嫉妒倒是不會,姚玉珍那樣的美女,跟自己的差異不是普通的遠。
她以前說過姚玉珍是白牡丹。
然後她記得趙天耀的娘子用仙人掌形容過自己。
她沒見過真正的白牡丹,書上說牡丹大如碗口,花形富貴,花態嬌媚,用來形容姚玉珍應該沒錯。至于仙人掌嘛,她就知道了,沙漠植物,最是耐旱不過,沙漠中什麼都會死,只有仙人掌沒有雨水也可以活上數十年。
她知道趙天耀的娘子說這些話是夸獎她,但就像她形容的,一個仙人掌要怎麼進入大宅院,怎麼當一品門第的媳婦?
何況,她心里還有姚玉珍這事情——一開始雖然是夏子程主動,但自己後來也沒拒絕,現在想來,是對不起姚玉珍了,可事情已經發生,這樣抱歉又未免矯情。
尚靈犀皺著眉,只覺得自己很討厭,怎麼變成她最討厭的那種樣子。
賀寧不愧是一起長大的,看她的樣子就明白,于是安慰道︰「夏校尉跟姚玉珍是口頭應允而已,又不是真正訂親,講現實的,夏校尉現在並沒有婚約在身,你也不用對姚玉珍內疚——火災發生時,她可是一點想救人的意思都沒有呢。」
隔日一早,夏闊身邊的小兵就來了,說大將軍讓尚靈犀過去一趟。
尚靈犀內心驚了一下,然後又安慰自己,沒事,三更半夜的,大家早就累得睡著,沒人會知道的。
尚靈犀,只要你鎮定點,就什麼事情都不會有。
于是拍拍自己的臉頰,昂首闊步往夏闊的房間去。
還好,房中人多,除了夏闊,還有懷化郎將,振威校尉,歸德司階。
個人按照階級行了禮,夏闊威嚴的開口,「都坐下吧。」
尚靈犀自然不用客氣,她可是堂堂五品武將。
夏闊開門見山,「早上接到皇上口諭,近日處理南蠻之事,可能沒空出迎,讓我們大軍就地駐紮幾日,過幾天再說。」
振威校尉最是心急,「那大將軍可知道要等多少日?」
「這沒一定的,有時一天,有時十幾天也說不定。」
歸德司階道︰「那豈不是……」
後面的話倒是沒敢說出口。
但眾人都知道他想說什麼︰那豈不是白白等候?
振威校尉哼的一聲,「皇上要迎接勝軍,卻又如此不乾脆,到西城口出迎能花得了多少時間,說穿了,不過是想挫挫我們的銳氣而已。」
夏闊怒目,「別胡說八道。」
「本來就——」
「振威校尉。」夏闊打斷他,「我們做臣子的,听話就是了,反正四年都等了,不在乎再多等幾天。」
振威校尉沒把皇帝放在眼中,但對夏闊卻是很尊敬的,見夏闊打斷自己,也不敢頂嘴,只道︰「末將知道了。」
「今日讓大家來,除了傳達皇上的口諭以外,也想問問大家,這明威將軍跟昭武校尉醉酒,該當何罰?」
眾人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夏闊絕對是一個好將軍,公事公辦,但昭武校尉夏子程怎麼說都是他兒子,自己是個外人,總不好輕易評斷。
在場除了夏闊是從一品,就是尚靈犀正五品上最高,夏闊見眾人面有難色,于是詢問她,「尚將軍覺得呢?」
「戰中飲酒,得加緊操練一個月。」軍中每日操練兩個時辰,加緊操練就是一日得操練六個時辰,十分累人,「不過西堯已然戰敗,我軍也已經凱旋,喝點酒慶祝,也算不上大事,何況皇太後還特別賞了百鎖酒進軍營,要是喝酒就得罰,恐怕要罰的人太多了,明威將軍跟昭武校尉要說有什麼錯,就是錯在不知道桃花香的厲害,罰他們抄寫百遍平安經就是了。」
振威校尉當場笑出來,夏闊也忍俊不住。歸德司階最直接,「尚將軍你好毒啊。」
對武將來說,讓他們拿刀劍可比拿筆墨愉快多了,寧願加緊操練,也不想抄寫什麼平安經。
夏闊笑著說︰「那就依照尚將軍的意思,來人,傳話下去,明威將軍跟昭武校尉醉酒,罰抄平安經一百遍。」
那小兵愕然,然後忍笑去了。
夏闊忍不住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尚靈犀——這主意真妙,雖然是大軍得勝,但得勝意味著殺戮極多,皇太後那不懂事的深宮老婦人肯定覺得罪孽深重,又心生不喜,到時候把兩人抄寫的平安經送上,皇太後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您看看,我們也覺得殺戮不妥,但戰爭沒辦法,我們不得已啊。
夏闊想到一事,「好了,你們都各自去找事情打發時間吧,尚將軍留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尚靈犀內心又是一突,然後告訴自己,不會的,沒事,別想太多。
眾人行了軍禮後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