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衛洵,沒有人會想到他是大楚進士榜單上最年輕的探花郎,因為進了大理寺的一年,他騎馬四處奔波的形象已經深植人心,好幾次因緣巧合端了匪窩,如今名聲已傳遍北方的各個匪窩,賊匪見到他,立馬識相的轉身閃了。
總之,他的武力早就壓過才子之名,焚香撫琴這種雅事跟他早已八竿子打不著,若是問人上次見他彈琴是什麼時候的事,他們一定一臉困惑——衛洵會彈琴嗎?
「哇哇哇!今日是什麼日子?」李珩夸張的跳了一下,然後跑向圍欄,探出身子,抬頭望天,沒下紅雨啊。
琴聲戛然止住,衛洵唇角抽了一下,一國的儲君老在耍寶,好嗎?
李珩轉眼又蹦到長案面前,歪著頭打量他,「這是出了什麼事?」
「你很期待我出什麼事嗎?」
李珩連忙搖頭,「當然不是,只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多想不行啊。」
「那你就繼續想吧。」衛洵再一次撥動琴弦,可是某人靜不下心來听他撫琴,趕緊彎伸手壓住琴弦。
「你已經領差事了,干麼成日跑來我面前亂晃?」
「你休沐,孤就不能休沐嗎?」
「你還記得自個兒是太子,就當知道如今最重要的是學習。」
「你也太狠了,好不容易等到休沐,你竟然還要我學習!」李珩沒好氣的撇了撇嘴,轉身走到軟榻坐下,同時指示元忠去弄些干果點心來吃。
來了一個霸道的不速之客,衛洵不可能彈琴,只好起身轉到左側的長案煮茶。
「有事?」衛洵可不想跟他廢話。
「孤听說你最近關心雪衣坊的生意。」
雪衣坊原本是皇後還是秦王妃時,為了安置人所置下的產業,可是隨著她進宮登上後位,漸漸沒了心思管理雪衣坊,皇後便將雪衣坊給了李珩。
接下雪衣坊不久之後,李珩就察覺到雪衣坊單單用來掙銀子太可惜了,應該可以發展成收集消息的管道,于是他又分了一半給衛洵,無論是經營還是收集消息,衛洵都比他這個太子更擅長也更適合。
「我不應該關心嗎?」
「過去你怎麼都不關心?」
「你怎麼知道我過去沒有關心?」雪衣坊可以說是他的私產,他當然要知道有多少價值,絕不容許底下的人糊弄他,不過他也只是關注帳冊,京中流行什麼、應該賣什麼,他可不清楚。
李珩的舌頭打結了,從不關心雪衣坊的人其實是他。
「我以為你從來不過問雪衣坊,只要每一季給你銀子就好了。」
李珩嘿嘿一笑,「最近突然覺得自個兒太失職了,好歹每一季從那兒拿了那麼多銀子,總要關心一下嘛。」
「我看是有人找你告狀吧。」
「沒沒沒,雪衣坊是你在經營,怎麼可能找我告狀?」李珩越說越小聲,在衛洵清冷的目光下頓了一下,還是改口了,「不能說是告狀,只是孤的人正好去了雪衣坊,掌櫃隨口問了一句,畢竟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衛大公子何時會關心雪衣坊的花樣子,擔心你受了人家威脅。」
衛洵挑起眉,「我是那種會受人家威脅的人嗎?」
「不會。」
「若是你無心接下雪衣坊,今日這種事不可再有第二次,否則我只能換下掌櫃。」掌櫃越過他討好太子,這是人之常情,何況雪衣坊大半是皇後姨母留下來的人,不過他這個人肚量很小,容不下心懷二主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李珩孩子氣的撇了撇嘴。
「換成是你,你連一次機會都不會給他們。」
「我又沒有說你不對,只是你的舉動難免令人多想。」
「我只是詢問雪衣坊的花樣子從何處取得,若是有人上門賣花樣子,不妨看一下對方的本事,是否值得長期合作,莫要因為對方跟繡坊沒有關系就拒絕了。」雖然他一開始的動機是為了唐三小姐,但是仔細想想,若能從外頭收到更優秀的花樣子,對雪衣坊的生意不是更好嗎?
「繡坊都有自個兒的繡娘,她們各憑本事,會互相競爭看誰鑽研出來的花樣子更好賣,誰的價碼更高,不需要從外頭收購花樣子,倒是用于屏風或著繡畫之類的圖樣,一般的繡娘沒有這個本事,繡坊會從外頭收購,不過雪衣坊有宮里退下來的宮女,這類圖樣不缺,可是翻來覆去,基本上沒什麼新意。」
「你知道的倒是很清楚。」
「當初接下雪衣坊,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了解。」
「如你所言,繡坊不缺花樣子,是嗎?」
「這倒未必,不過特別吸引人花樣子不多。」
「原來如此。」
李珩實在太好奇了,離了軟榻,湊到長案前面,「你是不是認識什麼高手?」
「你想太多了。」衛洵為他倒了一盞茶,雙手奉上。
李珩接過茶盞,先聞香,再細細品嘗,「好茶。」
「你給的。」
「……」李珩真的不知道如何反應是好。
「我可以隨時歸還雪衣坊。」雪衣坊收集的大多是內宅的消息,價值比不上酒樓,但兩邊的消息互相參照,更能確保消息的可信度,不過在他看來,內宅的消息還是可以從其他地方取得,不一定非要透過雪衣坊。
李珩瞪大眼楮,「你這是在跟我生氣嗎?」
「沒有,對我而言,雪衣坊能掙多少銀子更為重要,一個缺乏眼光的掌櫃很難拓展雪衣坊的生意。」
「這一點我同意。」
「你是儲君,你的心思應該在朝堂、百姓身上,一個雪衣坊還不夠格教你多看一眼,除非雪衣坊每一季給的銀子突然短少,明顯有問題。」
李珩覺得好哀怨,明明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情來打探消息,怎麼搞得好像犯了什麼大錯似的?
衛洵彷佛沒見到他的委屈,自顧自的專心品茶。
雖說皇上還未步入中年,太子安安分分地在皇上的安排下去六部歷練就好了,不必有什麼太過醒目的表現,不需要證明他有多能干,但是也不應該繞著無關緊要的小事打轉,成日只想著挖掘人家的八卦,實在太不可取了。
未嫁之時,皇後蕭嫣和靖安侯夫人蕭晴是親密無間的好姊妹,可是定了親之後,兩個人的關系越來越疏遠,主要因為她們的對象——一個是心意相投,一個不是意中人。蕭家原是書香世家,從事的是教育工作,別說是高官,就是七品芝麻官也沒出現一個,無論是皇家還是侯府,蕭家的姑娘都高攀不起,只因當時已受封秦王的當今皇上看上蕭嫣,當今太後也很滿意,蕭家有幸成了皇親國戚,還得了爵位。
之後,靖安侯府就看上蕭晴,尋上門定下親事,這對自命清高的蕭晴是非常嚴重的打擊,她嫁入高門竟然是托姊姊的福,這口氣教她如何咽得下?
因為先入為主的抗拒,蕭晴對自個兒夫君沒有期待,也不想好好經營婚姻,她的婚姻生活太不快樂了,她認為這是姊姊的錯,怨天怨地怨人,而衛洵就是在這樣的氛圍當中出生。
很不巧的,他不是她想要的女兒,因為生下他,她不能再孕育孩子,從此,她更難以從怨恨中走出來。
蕭晴對兒子並非一直都不好,往往隨著她的心情起起伏伏,時好時壞,直到最近幾年,兒子受皇上看重,越親近皇後,與她的關系自然越遠。
「今日姊姊請妹妹進宮有何指教?」蕭晴高高在上的看著蕭嫣,頓時教人產生一種錯覺,彷佛她才是六宮之主。
「無論你心里有多少怨氣,洵哥兒終究是你兒子,難道你希望他娶個上不得台面的姑娘嗎?」蕭嫣已經習慣蕭晴的態度,看在她們是嫡親姊妹的分上,她不想計較,免得教外人看笑話。
「我挑選的姑娘哪個上不得台面?我只是沒看上頂尖的權貴,這確實有我的私心,我可不想要一個會壓在我頭上的媳婦。」蕭晴很不服氣,今日她若是皇後,這些考量就可以拋在腦後,可惜她不是,她可不想娶個讓自個兒受氣的媳婦。
「又不是娶公主,誰能壓在你頭上。」
「就算不是娶公主,有皇後撐腰,跟娶個公主有什麼差別?」
頓了一下,蕭嫣輕輕的嘆了口氣,「你是怪我偏心嗎?」
「姊姊不偏心嗎?」
「你若能當好一個娘,我會偏心嗎?」
「我很想當好一個娘,可是看著他,我就不開心,我能如何?」蕭晴一臉無奈的攤開手。
見她耍無賴的樣子,蕭嫣氣得直發抖,「我實在不懂你在想什麼,看著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孩子,你不是應該更加疼惜嗎?」
「看著他,我就想到為他受的苦、受的罪,我只有恨、只有怨,如何疼惜?」
「當初你若看重自個兒月復中的孩子,不要折騰幾個妾室,鬧得後院烏煙瘴氣,你會早產生下孩子嗎?」
「明知我懷孕很辛苦,衛紹安還在這個時候納妾,這不是存心給我難堪嗎?既然如此,為何我不能折騰他的妾室?」蕭晴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除了親事,從小到大都是人家向她退讓,她受不得委屈。
瞪著蕭晴半晌,蕭嫣像是全身精力被抽干似的垂下肩膀,「說來說去,全是別人的錯,你一點責任也沒有。」
「姊姊好像忘了,我並非自願嫁進靖安侯府。」
聞言,蕭嫣冷冷一笑,「無論嫁到哪兒,你只怕都不會滿意。」
「若是爹娘先問過我,無論嫁到哪兒,我都沒有怨言。」
蕭嫣不想再多說一句,蕭晴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合她心意她就好,不合她心意她就不好。
「這是我靖安侯府的媳婦,不是皇家的媳婦,姊姊想插手,那就只能在這上頭選出一位,若都瞧不上眼,那索性當個瞎子,別管了。」蕭晴隨即起身行禮,「妹妹告辭了。」
蕭嫣氣得雙手緊握拳頭,瞪著轉身離去的蕭晴,真想直接拿皇後的身分壓她……不行,她們姊妹鬧翻了,不只是教外人笑話,洵哥兒也免不了受到波及,他們母子之間的不和勢必會鬧得滿城風雨,這種時候當兒子的肯定吃虧,御史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上書他不孝……為了洵哥兒,她就是貴為皇後也不得不忍。
「母後,怎麼了?誰惹您生氣?」李珩用力在蕭嫣前面揮了揮手。
蕭嫣回過神,「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在這兒坐了一會兒了,母後都不理我。」
蕭嫣揉了揉太陽穴,「母後在想事情。」
「母後不舒服?」
「沒事,剛剛有點頭疼,這會兒好多了。」
「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好了,我看還是請太醫瞧瞧。」李珩說著就想起身。
蕭嫣連忙拉住他,「你姨母剛剛離開,我就請太醫,明日一早閑言閑語就滿天飛了。」
李珩不悅的皺眉,「又是姨母,她來干麼?」
「是母後請你姨母進宮,為了洵哥兒的親事。」蕭嫣指著案上的名單。
李珩很快就明白怎麼一回事,「母後不滿意這份名單?」
「這些姑娘說不上不好,只是家世上太委屈洵哥兒了。」
「這不是意料中的事嗎?洵哥兒會不會受委屈無妨,但她絕不能受委屈,媳婦家世太顯赫了,她擔心駕馭不了,處處受到壓制。」李珩沒好氣的撇了撇嘴,真是太可笑了,背靠著皇後娘娘,誰敢在她面前張狂?
「她小時候不會如此鑽牛角尖。」
李珩翻了一個白眼,不想再浪費心思在蕭晴身上,誰家的姨母會像她一樣像是錢莊的債主,還是回到名單上頭,「母後謄抄一份給我吧。」
蕭嫣怔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洵哥兒想要名單?」
點了點頭,李珩一臉八卦的道︰「他終于爭氣了,想娶個稱心如意的,不再由著姨母亂點鴛鴛譜。」
「什麼亂點鴛鴛譜,竟說胡話!」蕭嫣虛虛的用食指點李珩的額頭。
李珩嘿嘿一笑,沒錯啊,在他看來就是亂點鴛鴛譜。
「你自個兒謄抄。」
李珩不敢有異議,命宮女取來文房四寶,邊謄抄邊記下來,他敢說,這其中肯定有洵哥兒掛記的人,要不他絕對不會關心名單。
李珩沒有忘記自個兒的承諾,一拿到名單,立馬沖到靖安侯府,咚咚咚一路跑進听竹軒,上了臨水閣,先知會一聲拿到名單了,接著攤開直接放在棋盤上,眨著閃閃發亮的眼楮瞅著衛洵,等著他查看名單的反應。
可是等了半晌,衛洵只是靜靜的回視,看也不看一眼,這下子他可急了。
「你怎麼不看呢?」李珩急切的戳著名單,棋盤上的黑子白子全亂了。
「不急。」衛洵豈會看不出他打什麼主意,不過他沒興趣當雜耍團的猴子。
這不是耍著他玩嗎?李珩雙眼圓瞪,「你不是急著拿到名單嗎?」
「我已經拿到名單了,這會兒看或者明日再看,有何差別?」
李珩張著嘴巴半晌,故作惱怒的拍桌子,「你心里果然有鬼!」
「敬請指教。」
眼珠子一轉,李珩笑了,「你知道越遮掩越容易曝露真相嗎?我若是你,還不如老老實實道來,這不是很省事嗎?」
「我真看上誰家的姑娘,直接請皇後姨母賜婚就好了。」
「那你看名單干麼?」
「這個問題我們不是討論過了嗎?」
李珩咬牙切齒,「不老實的家伙,真是太討厭了!」
衛洵低頭看名單,李珩見了一怔,不是不急,怎麼又看了呢?等他反應過來,想觀察某人查看名單的表情變化,某人已經抬起頭,他直接懵了。
「好吧,我看完了。」唐三姑娘確實出現在名單上面,不前不後,擺在中間,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她應該是娘看上的第一人選。
他了解他娘,為了不教人看出她的心思,她會適度的隱藏,因為常人會按著滿意程度排優先順序,可是她又不敢將屬意的人選放在最後,索性置于中間。事實上,此舉根本是多余的,他或皇上不點頭,他娘如何盤算都沒有意義。
李珩好想直接哭給他看,難道不能等他一下下嗎?
「你別想太多了,我只是不想完全處于被動。」
李珩直接回以一聲,「哼!」
「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防著姨母,不願意說實話,我可以理解,可是連我也防著,這就太不夠兄弟了,難道我會出賣你嗎?」
衛洵索性閉上嘴巴,唐三小姐在他眼中確實與眾不同,她活得很瀟灑恣意,在青州時,為了掙錢,她可以上山下水,回到京城,她也沒被大家閨秀的規矩束縛住,想透過賣花樣子掙錢。
他承認,她膽敢跳月兌世俗的勇氣令他贊賞,因此他想幫助她,不過僅僅如此,真的……
「你不說沒關系,我就不相信你能一直藏著。」李珩忍不住磨牙。
衛洵收起飄遠的思緒,同意的點點頭,「你就等著瞧。」
挑起眉,李珩撫著下巴打量衛洵,難道真的是他想多了?
「我听說你要轉到戶部歷練了。」
李珩瞬間蕎了,「真是討厭,我剛剛在工部混熟了,就要我去戶部,我最不喜歡戶部了,听說戶部的人很愛銀子,成日喊著沒銀子,我很擔心自己會忍不住一拳揮過去教他們閉上嘴巴。」
衛洵感覺太陽穴在抽痛,「戶部喊缺銀子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他們就怕人家追著要銀子,你左耳進右耳出就好了,何必太認真?」
「你可听過三人成虎?戶部人人喊著缺銀子,你不會相信嗎?做什麼都離不開銀子,戶部管著國庫,我能不認真看待嗎?」
「所以你更應該進戶部好好學習,國庫是不是真的那麼窮?若是邊關再起戰事,國庫有足夠的糧草支應嗎?」
神情一肅,李珩敏銳的問︰「父皇想對北夷興兵?」
「我不清楚皇上的想法,不過北夷一直是皇上的心病,若有余力,皇上當然也想出手收拾他們。」衛洵只能點到為止,不過相信憑太子的聰敏,不難從皇上平日流露出來的言行品出一二,皇上早就在布署了,而唐三爺正是暗中為皇上收集北方情報的人,他一手的繪圖本事令人驚艷。
李珩明白的點點頭,嘻皮笑臉的道︰「北夷實在太討厭了,每年入冬之前總要跑到我們邊界打家劫舍,若是可以當然要狠狠修理一頓。」
「你去了戶部一定會好好學習吧。」李珩孩子氣的對他撇了撇嘴,「知道啦。」
衛洵見了好笑又無奈,有時覺得他們的年紀搞錯了,大五歲的人應該是他,不過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太子是深受父母疼愛的孩子,皇上還會對太子嚴格,畢竟是承繼大統的接班人,皇後就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考量,也因為如此,皇後和太子與民間的母子相差無幾。
其實看著他們母子互動,他總是羨慕不已,然後忍不住自問︰為何娘不能像皇後姨母一樣疼愛自己的孩子?
他的疑問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解答,可是他已經釋懷了,有些人眼中永遠只有自己,他們不懂得去愛別人,即便是他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