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元的女乃娘鐘氏是個二十多歲的婦人,長相堪稱清秀,皮膚極白,看來膽小怯弱,含淚跪在地上,低聲交代著。
據她所言,陸元在闖進喜堂被她帶回房里後,很是哭鬧了一陣,鐘氏哄著他吃點東西,他也不肯,足足鬧了半個多時辰後,陸元像是哭累了,總算安靜了下來,鐘氏松了一口氣,替他換了衣服,送他上床睡覺。
「小少爺忽然嚷嚷肚子餓了,奴婢想著廚房里應該有小少爺素日愛吃的牛乳酥酪,誰知才一個轉身錯眼不見,小少爺人便溜出房里,奴婢慌得不得了,在院子里四處找,都找不到……」
「所以你就求著府里一群小廝丫鬟,里里外外各處都搜尋了一遍,結果到如今還找不到人?」陸振雅淡淡開口,神情看似冷靜,一字一句卻是猶如冰霜,凍得人全身發涼。
鐘氏只悄悄抬眸覷了他一眼,便不敢再看,趴伏在地上,整個人抖得像篩糠似的。
「小少爺是何時失蹤的?」
「約莫……有半個時辰了。」
「半個時辰之前的事,為何拖延至此時才前來稟報?」
鐘氏抖得更厲害了,淚流滿面,卻是一句話也不敢辯解,一旁陪她來報信的春喜臉色也發白。
月娘在一旁靜靜地瞧著,自是懂得這女乃娘是存著僥幸之心,想說自己如果能偷偷找回小少爺,這件事或許就能順順當當地瞞下,也就無須驚動主家了。但她能存了這心,並且說動了府里其他下人替她掩護,也表示這陸府的規矩已經開始有了敗壞的跡象,恐怕是因為陸老太太習慣了事事都交給兒子作主,偏陸振雅此時又自顧不暇,才會造成人心浮動。
想著自己前世在那本手札里是如何看著一個青年才俊無聲地殖落,月娘心里就覺得萬分痛惜,這一世有了她,她絕不會讓這男人經歷同樣的痛苦——這陸府大宅,是該有一個女主人好好整頓了。
想定了主意,月娘輕輕扯了扯陸振雅的衣袖,輕聲說道︰「妾身既嫁為陸家婦,這府里下人的規矩亂了套,我也有責任,待這事一了,妾身必會給夫君一個交代,如今還是先找到小少爺的人要緊。」
陸振雅一愣,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將整頓陸府宅院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微微點了點頭。
「你交代宋青,讓他找幾個得用的人,分頭將這府里上下再找一遍,任何角落都不能錯過。」
「怕是小少爺調皮,躲在內院某處廂房里,男僕不方便進,還是得找幾個丫鬟也幫忙找人才行。」
月娘邊說,邊悄悄審視著侍于一旁的兩個丫鬟,一個春喜、一個秋意,是負責掌屋內銀錢及起居瑣事的大丫鬟,另外還有夏染與冬艷,則是負責打理整個正院的吃穿用度並管理各級僕役。
月娘冷眼瞧著,這幾個陸振雅著意栽培的丫鬟都是知所進退的,春喜活潑勤快,秋意則更加細膩周到一些,只是遇到事情,春喜顯得稍稍沉不住氣些,搶先自告奮勇。
「大女乃女乃,這事交給奴婢。」
春喜既張了口,秋意也不搶事做,只是耐心地等待吩咐。
「這樣吧,春喜找幾個機靈的丫鬟與你同去尋人,秋意你就先去老太太的院里守著,說不定小少爺會自己偷偷溜回去,千萬小心,莫驚動了老太太,免得她老人家著急。」
「是,奴婢會當心的。」
月娘點點頭,囑咐完春喜與秋意,轉向仍跪在地上的女乃娘鐘氏,冷聲道︰「你既是小少爺的女乃娘,想必知曉他平日愛去什麼地方,你若能將功折罪,將小少爺平安帶回,責罰也會輕些。」
鐘氏紅著眼,只是茫茫看向月娘不知所措,春喜看不過去,伸手推了推她。「還不謝過大女乃女乃,與我一同去找人?」
「喔,是、是……」鐘氏這才恍然大悟,連連磕頭。「謝過大女乃女乃,奴婢這就去找小少爺。」
春喜拉著鐘氏,與秋意匆匆告退,月娘見陸振雅臉色不好,也知他從迎親到拜堂,忙亂了一天,已是心力交瘁,病體怕是早已承受不住,連忙扶著他坐回榻上,又給他倒了一盞溫熱的茶。
陸振雅用力捏了捏茶盞。「你別管我,去看看情況吧。」
「好。」
月娘看得出他內心焦急,顯然對兒子的安危相當在意,也不再多說,出去交代了宋青,又囑咐了春喜幾句。
很快地,陸府幾個院落都點起了燈,包括陸老太太住的壽安堂,數十個奴僕差點連屋頂的磚瓦都要掀開了,卻還是遲遲找不到人,春喜不禁有些慌,來找月娘討主意。
「大女乃女乃,小少爺該不會是被賊人擄走了吧?」
「你沒听女乃娘說小少爺平日穿的鞋也不見了嗎?若是賊人擄走了他,哪來的閑情替他穿鞋?小少爺又不是人事不知,必會驚叫掙扎的。」
「所以應該還是小少爺自己溜出房的嗎?那他會躲在哪里?府里上下都翻遍了……」
月娘心里也琢磨起來,照理說一個未滿五歲的孩子,就算跑也跑不遠,且陸府就算螺絲有些松了,也不可能在入夜以後還開門任人進出,別說前院的大門了,那孩子可能連內院的二門都踏不出去。
他想必還在這府里,而且八成是躲在內院某處,但會是在哪里呢?是在連接前後院的那處花園,還是通往陸氏祠堂那頭的那片竹林,或是……
月娘腦中靈光一閃,驀地想到了某個地方,那時她年紀尚小,每回被嫡母打罵了,便會一個人悄悄躲起來。
「春喜,你隨我來。」
月娘接過春喜提在手上的燈籠,自己走在前頭,領著丫鬟走過一段抄手游廊,穿過一處假山流水的小花園,又越過了一扇月洞門。
越走越偏僻,春喜不覺有些害怕。「大女乃女乃,您這是要去哪里啊?」
「隨我來就是了。」
兩人來到一條青石甬道上,春喜看著面前一大片在夜色里顯得分外靜謐幽邃的竹林,不禁打了個冷顫。
「這林子里,宋青他們都已經找過了。」
「不在林子里。」竹林幽森,對一個孩子而言只怕里頭會忽然冒出一個吃人的虎姑婆,又怎敢輕易靠近?
「莫非小少爺去了竹林那頭的祠堂?可宋青他們也找過了啊。」
「也不在祠堂。」祠堂里滿滿的祖宗牌位,白日里看還好,深夜里襯著忽明忽滅的燭光,比外頭那山野的墳墓也好不了多少。
「那會在哪里?」
月娘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心想只要那孩子跟自己小時候一樣想找一個沒人能找到自己的地方藏起來,那處美麗又隱密的所在就是個絕佳選擇。
春喜隨著月娘繞過青石甬道,經過一片花叢,漸漸地看見前方有幾點螢光。
「那是什麼?」
「是雪螢。」月娘解釋。「每至冬春交接時分,便是雪螢的繁殖季節,陸府背靠山頭,山上長著一大片枝葉茂密的杉樹,正是雪螢喜愛的棲息地。」
「所以這些雪螢是從那片杉樹林飛過來的嗎?」
「應該是。」
月娘領著春喜繼續前行,雪螢越發多了起來,清泠的月色下,漫天流光飛舞,美得如詩如畫。
角落有一株百年老樹昂然挺立,樹蔭濃密如冠蓋,遮掩了半邊天,若是夏季時坐在此處乘涼,必是悠哉自在,樹旁還有一間小屋,是堆積柴薪的倉庫月娘提燈走進小屋。「陸元,你在不在?陸元?」
無人回應。
月娘將小屋巡視一圈,心一沉,難道連這里也找不到人嗎?正忐忑著,驀地又想到什麼,來到屋外的老樹下。
她記得這里有一個樹洞,是在哪兒呢?
月娘緩緩繞著老樹走,伸手撫模著樹皮斑駁的樹干,細細瞧著,忽然听見了什麼,一凜。
「有聲音。」
春喜一愣。「有嗎?」
月娘側耳細听,越發肯定。「樹洞里有人!」
「樹洞?在哪兒?」
月娘繞過老樹,在靠近牆邊不顯眼處,有一個僅容人半身的樹洞,此刻樹洞深處,似有哽咽聲飄出。
月娘朝里頭喊。「陸元,是你嗎?」
那細微的聲音先是一停,接著哭喊起來。「是元元!救我……元元掉下來了……」
怕是已困在里頭許久,幼女敕的童音此刻顯得聲嘶力竭,就算拼了命地喊,听在月娘耳里,也不過是如小貓般細細的嗚咽,若不仔細听,根本想不到這樹洞深處還藏了個小人。
這樹洞是月娘前世約七、八歲大時發現的,當時她也曾鑽進去,卻勉強只能擠進半個身子,陸元此時還不到五歲,應當是整個人順利進去了,卻沒料到這樹洞里頭還有空隙。
「元元莫怕。」月娘溫柔地朝里頭喊。「我丟一根繩子進去給你,你拉著繩子上來好不好?」
得知小主人困在樹洞里,春喜整個人驚得都說不出話來了,愣愣地站在一邊,直到月娘命她取一條繩索來,才驀地回神。
春喜從放柴薪的小屋里取來一條繩索,放入樹洞里,與月娘合力將陸元拉起來,陸元上來後,還在洞里卡了一陣子,月娘伸進手去,替他調好角度,引導他鑽出來。
只是這麼一來,她就不得不以一個怪異的姿勢用勁,陸元出來時又剛好擠到她臂膀,肩頭用力撞了樹干一下,悶悶地生疼,雙手也因在樹洞里使力,被粗礪的樹皮磨破了,微微滲著血。
春喜瞥見了,大驚失色。「大女乃女乃,您受傷了!」
「我不要緊。」
月娘淡淡回應,忍著肩頭悶痛,抱起陸元,讓他在地上站定,接著蹲下來審視他全身上下,只見他衣衫都磨破了,手腳都有些細微的擦傷,一張小臉上更滿是塵土,淚漣漣的,像跌入泥塘里的小花貓似的,又是狼狽,又是惹人心疼。
「元元有哪里受傷嗎?有沒有哪里痛?」
「元元……全身都痛……」小男孩抽抽噎噎的,嗓音都啞了。「元元一直喊,都沒人來救我……」
「乖,都是姨姨不好,我們應該早點來救你的。」月娘模模小男孩的頭,安慰地抱了抱他。「你爹爹很擔心你,我帶你回去看他好不好?」
陸元搖頭,又羞又怕,小臉埋入月娘衣襟里。「不要。」
「為什麼不要?元元不想見爹爹嗎?」
「爹爹、不要我了……」
「誰說的?爹爹那麼疼愛元元,怎麼可能不要你?」
「可是爹爹娶了後娘……」陸元抬起花花的小臉,墨眸水蒙蒙的,含著委屈的眼淚。
「爹爹有了後娘,就不要元元了……」
月娘頓時有些尷尬,伸手輕撫陸元女敕女敕的小臉頰,不知如何啟齒。
該怎麼告訴這孩子,其實她就是他的後娘呢?
她說不出口,春喜倒是在一旁為她抱不平。「小少爺,奴婢知道您害怕後娘對您不好,可是您這麼說話,大女乃女乃听了也會傷心的。」
陸元生氣了,瞥扭地掙月兌月娘的懷抱,指著春喜罵道︰「連你也替那個壞女人說話!」
春喜一窒,看了月娘一眼。「小少爺,您可別听其他人胡亂嚼舌根,大女乃女乃是個好的,絕不是什麼壞女人。」
「她就是、就是!你們都一樣……爹爹也是,他給元元娶了後娘,就是要當後爹了!」
後爹?
月娘秀眉一緊,到底是誰給一個稚齡孩童灌輸此等觀念?其心可誅!
春喜見月娘神色凜然,以為她著惱了,連忙伸手搗住陸元的小嘴。「小少爺,您莫再說了,您可知道方才救您上來的這位姨是誰?」
陸元一震,轉頭望向一臉無奈的月娘,小小的腦袋一轉,頓時恍然大悟。「就是你!你就是爹爹新娶的壞女人!」
「小少爺!」春喜急得跺腳。「您不能這麼說話,大女乃女乃不是您想的那樣……」
「春喜,別說了。」月娘淡淡制止。
「大女乃女乃,小少爺年紀還小,您別與他計較。」春喜面露擔憂,掩不住慌急之色。
月娘暗自嘆息,春喜會如此緊張,必是也怕她就此對這位繼子有了成見,可見後母果真難為。
她彎下腰來,朝陸元溫柔笑道︰「元元猜得不錯,我就是你爹爹新娶的妻子,我們剛剛認識,要你現下就喊我一聲『娘』是有點為難,那你就叫我『姨姨』可好?姨姨能不能跟元元握個手,我們做好朋友?」
陸元瞪著她,臉頰悶悶地鼓著,嘟了嘟小嘴,轉頭哼道︰「誰要叫你『姨姨』?我才不跟壞女人做朋友呢!」
「可是姨姨很想跟元元做朋友呢,元元不理我,姨姨會很難受的。」見陸元臉頰鼓得像一條魚似的,月娘又好笑又覺得可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
陸元被她這麼一調戲,頓時又羞又惱,小手用力一撥,「你別踫我!我討厭你……」
「陸元!」一聲凌厲的喝斥忽地落下。
月娘一怔,轉頭一看,這才發現陸振雅不知何時來到,身旁還跟著宋青。
夜深露重,他怎麼就出來了?身子受得住嗎?
月娘心中關切,還未來得及開口,只見陸元小朋友小身子微微顫抖起來,大大的眼楮又了眼淚。
「爹爹。」他弱弱地喊。
陸振雅依然板著臉。「誰教你這麼沒禮貌使性子的?還不快向你娘道歉!」
「她不是……」小人兒捏了捏小拳頭,鼓起勇氣抗議。「她才不是我娘!」
「她是你的繼母。」
「不是、不是!元元的親娘只有一個!」
陸元不提還好,一提陸振雅就想起那女人今日竟還隨著奸夫一同上門踢館,絲毫沒把自己親生的孩子放在心上,如此無情無義、自甘輕賤的女子,又怎配得上做他孩兒的娘!
想著,陸振雅心頭不悅,語氣不覺更涼了幾分。「陸元,你到如今還沒認清嗎?你親娘早就不在了!」
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陸元剎時凍住,驚愣無語,淚水卻是落得更急了,看得月娘都替這被親娘拋棄的孩子覺得難受。
好半晌,陸元終于找回了說話的聲音,抽抽搭搭地哽噎著。「就算、娘不在了,她、她也不是我娘,元元、不要後娘……」
「陸元!」陸振雅氣得臉色鐵青。「你過來!」
「我不要!爹爹壞,有了後娘,就變成後爹了……」陸元又怕又難過,不禁嚎哭起來,見月娘在一旁瞧著自己,又覺得丟臉,倔強地伸手抹淚。「爹爹不疼元元,元元也不要爹爹了!」
語落,小男孩轉身就跑,陸振雅提步欲追,偏偏此處地形他不熟悉,一時不知該往何方邁出腳步。
月娘看出他的窘迫,心一軟,柔聲揚嗓。「孩子一時賭氣,夫君莫要著急,妾身有辦法。」
陸振雅一愣。「你有什麼辦法?」
她嫣然一笑。「夫君且瞧著就是了。」
持續燃燒著龍鳳喜燭的房里,一大一小默默地相對而坐,氣氛沉寂,悶得那小人兒呼吸都放輕了,圓亮的瞳眸悄悄覷了父親好幾眼,見他一直不理自己,越發不安,短短肥潤的手指相互對著,坐在椅子上的身子扭了扭。
陸振雅察覺到動靜,劍眉一攥。「坐有坐相,你亂動什麼!」
陸元嚇一跳,連忙坐正身子,小嘴卻是委屈地嘟起。「元元……身上傷口疼。」
「不是已經抹過藥了嗎?阿青說你只是手腳有些擦傷。」
「那也疼啊!」小人兒本意是想撒嬌,見親爹絲毫不以為意,頓時心頭一陣酸楚,小小聲地嘟噥。「爹爹果然不疼元元了。」
「你說什麼?」陸振雅沒听清。
陸元咬著小嘴,倔強地不吭聲。
陸振雅耐著性子。「我知你對爹爹有所不滿,但也不該如此任性,你可知道你這樣一個人私自偷溜躲起來,府里上下為了找你,引起多大的騷亂?萬一驚到你祖母,害她老人家身體不適,你擔得起嗎?」
「爹爹在問你話,沒听見嗎?」
就沒听見怎樣!陸元別過小臉蛋,唇咬得更緊了。
這孩子,這是在跟他賭氣呢!陸振雅冷笑一聲,右手在桌上用力一敲,陸元嚇了一跳……小身子跟著抖了抖,一時委屈,大聲嚷嚷。
「我就想出去看看螢火蟲,不行嗎?」
「你還有理由了?」
「反正爹爹就是不疼元元了,那您打我好了!」
陸振雅冷笑。「你以為爹爹不敢?」
陸元一凜,又倔又怕,氣勢頓時一弱。
月娘與春喜捧著食盒進來時,見到的正是這劍拔弩張的一幕。
陸元見有人進來,以為自己得救了,眸光一亮,待看清原來是那個討人厭的後娘,小臉又一沉。
月娘將食盒放在桌上,打量洗過澡後,越發顯得唇紅齒白、玉雪可愛的小男孩,放柔了嗓音。「元元晚膳都沒吃,應該餓了吧,要不先吃點東西吧。」
「哼。」小男孩瞪她一眼,撇過小臉蛋,明顯不想理她。
月娘抿唇一笑。「你若是不餓的話,那就只有我跟你爹爹一起吃喔。」
「哼。」
春喜見小少爺哼個不停,深怕他惹惱了月娘,連忙勸道︰「小少爺,這些面點小食都是大女乃女乃親手做的,您可別辜負了她這一番用心。」
春喜沒說還好,這麼一點出月娘的功勞,陸元更不想吃了。「誰要吃她做的東西,一定很難吃!」
「小少爺沒嘗過,怎麼知道好不好吃?」
「反正我不吃壞女人做的東西!」
「小少爺……」
「春喜,這里沒你的事了,先退下吧。」月娘溫和揚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