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折騰,到得晚飯時候,三合小院內的氛圍似乎和緩許多,至少維持了表面上的平和,畢竟一雙起沖突的主角們——女方冷靜下來,恢復一貫沉靜姿態;男的也冷靜下來,面如沉水,彷佛事不縈懷。
李明沁著實費了番功夫才安撫好自家兩丫頭。
之後她見滕伯熟門熟路地進到那間重建的灶房燒火,遂帶著瑞春和碧穗一塊兒把晚飯整起來,然而時候是有些晚了,所以就簡單下了一大鐵碗的陽春面,蒸上一籠包子,再配著幾色醬菜,如此當作一餐。
滕伯和瑞春、碧穗兩丫頭怎麼也不肯一起上飯桌用膳,李明沁不得不認命,以往與婢子倆隨意過活的日子怕是再不復見,若是某位大王執意在西關住下的話,往後抬頭不見低頭見,她亦沒資格趕人。
晚飯後,灶房仍燒著一大鐵鍍的熱水,眾人各自漱洗。
封勁野那兒自有滕伯照看,李明沁沒去插手,把白日采摘的藥草稍做整理後,瑞春和碧穗被她趕著上炕歇息,結果兩丫頭死活不跟她一塊兒睡,說是昭陽王下的命令。
她真是大吃一驚!他竟然連丫頭們跟她一塊兒同吃同睡的事都知曉,到底在她身邊安插多少眼線?
還有滕伯有意無意間透露的,說當初那些來幫她修整滕家三合小院的人手,不少都是听他的吩咐……
此番他來到她身邊,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好像他頭上猶頂著一團火,卻不完全是怒火烈焰,他對待她多了幾分隨意,想踫就踫,不再刻意拉開距離,讓她不由得記起仍是夫妻的那幾年時光。
不敢再多想,獨自躺在暖炕上的她蜷在被窩中摩拿冰涼涼的雙足,試圖尋求睡神的眷顧。
「咿呀——」輕響,房門被拉開,感覺那人很快鑽過厚厚的兩重門簾,將秋末冬初的西關寒風阻擋在外。
李明沁的雙眸在燭火盡滅的幽暗中倏地睜開。
她並未驚慌,來者何人她約莫料想得到,當某位大王不允瑞春和碧穗與她同睡,她便有種感覺,他夜里是要過來這邊睡的。
唔……不對!她還是驚慌了!
李明沁發現來者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半聲都沒提點,人已悄悄爬上暖炕,鑽進唯一的被窩里從身後將她環住。
李明沁瞬間只覺眼眶潮濕、鼻中泛酸。
這樣在夜中相貼親近的姿態,在她記憶中縈回過無數遍,當她寒癥襲來、冷到瑟瑟發顫之際,總要一次又一次眷戀他曾帶來的暖意。
封勁野很快察覺到,被他擁在懷里的人兒並未睡去。她氣息略微不穩,如同他一般。
重生後,很多時候都覺藏在體內的沖天怒火即將要爆發,隨著那些敵人一一倒台,他報復得如此痛快,內心卻還是留有個小角落無法被填滿,後來才知,癥結出在她身上。
有時被這種近乎憤世嫉俗的暴躁折磨到極度厭煩時,他甚至會想拖著她一起了結,宛若決絕地剜掉心中那一點余紅,那一點不知在何時已沉澱成琥珀的她,將一切泯滅于天地。
但之後他才驚覺,她其實比他還狠絕。
也許連她自身亦不曾意識到,她根本沒把自個兒的命當成是命,他要,她就給,若還活著就把日子過下去,對誰還有用處,就付出。
得知她離開帝都那當下,一時氣瘋了以為她想逃離,之後冷靜下來便看出她的心思。在繁華帝都她的身分就只是隆山李氏女,又或者是鳳閣大學士家的千金,被困在層層禮教之下,大齡未嫁成了眾人的談資,但來到西關邊陲,屯民百姓們不在乎她究竟是何出身,僅曉得她是近乎全才的醫者,在這兒,她才能發揮所學和所長,才能把日子過下去。
這一邊,李明沁抖得實在太難再裝淡定,她干脆擁被爬坐起來。
房中太暗,她模向炕頭邊上,將一小盞油燈重新點燃。
暖炕上多了一尊大活人,封勁野維持側臥之勢,曲起一臂支著頭,微弱火光中,那股面對她時動不動便要發作的陰陽怪氣再不復見,目光相凝間,只覺他的眼神太過幽深。
李明沁臉熱心也熱,暗暗苦笑。
自白日時候在不知山上再會,然後直到此刻,好像終于能好好聊上幾句,不再劍拔弩張,只是兩人這會兒處在一塊兒,這樣似乎也不對。
嘆了口氣,她率先打破沉默——
「我離開帝都,王爺一開始就知曉了是不?你派人暗中跟著,一路跟到西關,對不對?」
封勁野嘴皮欲掀不掀的,嗓聲甚低。「是又如何?不派人跟著,沿路打發,你們三個姑娘家邊行醫邊行路的,能到得了西關?」
當時老皇帝病危,新帝尚未登基,帝都情勢要大定還差臨門一腳,他輕易不得離開,若非如此,早就親自來追她。
這般牽掛的心意他原本不欲她知,是後來自己明白過來,再如何掙扎如何不甘,他就是在意著她,無法割舍。
明白後便也放縱釋懷,他就是要她,就是要強取豪奪,她把命都交給他了,人還能不是他的嗎?
听他承認了又反問,李明沁漲紅臉囁嚅著。「也、也沒有那般不濟事好不好?我出發前也準備了很多防身之物,藏了一身的迷藥和迷香,連瑞春和碧穗的簪子里也藏了,還教會她倆如何使用,壞人是有,好人也很多,我們半途還跟上一支走南闖北的商隊,那些大叔大伯人可好了,他們……」
男人欲笑不笑的神情一閃而過,于是李明沁就懂了——
「唔,原來……他們也是你的人……」怎覺著,自個兒挺有可能被賣掉還幫忙數錢,欸。
封勁野忽地咧嘴笑開,兩排白牙分明,就是有種欺負到她的異樣滿足感,這一笑,才發現這般發自內心的笑意當真久違。
他徐聲道︰「不能算是本王的人,他們是我的江湖友人。」
李明沁不知他內心起伏,卻被他的笑晃得有些暈眩,兩只爪子都想捧住發燙的臉蛋用力揉一揉。
她費力穩住,又問︰「王爺此番來西關,真就在這兒住下嗎?如今帝都情勢大好,你更是新帝倚重之臣,不回去豈非可惜?」
瞧出她甚是留意他的事,封勁野心情頗佳,面上一派淡然,答道︰「帝都大事底定,也沒我這個武將什麼事,本王自請回西關坐鎮,恰得一個『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美名,不是挺好的?」
李明沁因他的用詞禁不住笑出。
什麼「事了拂衣去」?他當自個兒是在走踏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呢。
然後听他接著說——
「還有,沒錯,本王就在這兒住下了,老滕那兒本王打過招呼,我愛住多久就住多久。」
李明沁心頭陡凜,好不容易才消退的緊繃感再次興起。
悄悄吞咽唾津兒,她臻首一甩當機立斷道︰「王爺若不嫌棄,那這間寢房便讓與你,我這就把房間騰出來。」說著人已往炕緣邊蹭。
但擁著一團棉被實是笨拙了些,加上這暖炕著實寬敞,她臀兒才蹭了兩下,離炕邊還有半尺左右的距離,裹在被子里的一只腳踝竟驀地被握住。
她本能地發出驚呼,接下來完全一團混亂,都不知事情是如何發生,她人已被封勁野拉了過去,又恢復成他從身後擁住她的姿態,如同兩根貼合的調羹密密貼靠。
「阿沁若把這房間騰出來,本王也不要了。」男嗓低幽。
李明沁瞬間心跳快如擂鼓,熱氣直往腦門上沖,四肢僵化到像只寒蟬般動也不動。
情緣深遠,卻經歷難以想像之劫數,一縷情絲猶原柔韌地纏住她,而李明沁是明白的,再明白不過,如要快刀斬亂麻決絕斷掉一切,她便不該軟子眷戀他強勢的擁抱和暖爐般的體溫。
只是,又該如何快刀斬亂麻?
若為他好,她實該狠狠掙扎,要他去尋個更好更年輕貌美的世家閨秀結成連理,以他現下的身分地位,想尚公主都綽綽有余,何況是世家小姐。
但,說不出口,掙扎不動,她就是不爭氣。
咬著唇瓣,忍住泣聲,她可以舍掉命中所有,就為了重回他的懷抱,不去管前世之錯、今世之生,就簡單純粹的兩條舊精魂再一次遇上,試問,她能否抵住那股逆流泅回他命中?泅回他心里?
彷佛窺透她內心糾結,封勁野在擁人入懷後便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嗯……頂多就是把自個兒熱呼呼的大腳丫子蹭進她雙足之間,提供熱源。
「很晚了,哪兒都別去,我沒要干什麼的,就如此而已……睡了。」
男人徐徐慢慢吐了一長句,接下來再無言語,暖暖氣息噴在她發上、頸上,四肢交纏重現她曾有過的美夢,勾引出她的甘心屈服和無限痴迷。
這一夜,暖炕確實是暖的,被窩也是暖的,而非任她怎麼焙都焙不熱,但男人更暖。
李明沁棄守該堅持的一切,非常軟弱地跌入這一團暖潮中。
一開始被男人困在臂彎里,她氣促心跳不已,原以為將徹夜難眠,結果卻是難得的一頓好眠。
昭陽王請旨返回西關邊陲任行軍大司統一事,很快傳遍西關南北路,且因昭陽王在西關一帶並無產業,以往與眾將士戍守邊疆,都以最前線的營堡為家,這事連新帝都看不下去,遂下旨命人在西關再建一座昭陽王府。
負責督辦建造的官員頭上頂著聖旨,自是不敢懈怠,在征詢過昭陽王本人的意思後,選中了一塊距離大豐屯不遠、靠山向陽的好地方大興土木。
這個冬季都還沒過完,西關昭陽王府的建造已近乎完工,只差前院校武場上的地磚尚未鋪齊。
之所以能造得這般快,主要原因在于「簡單耐用」四字。
昭陽王對于自己王府的建造沒什麼要求,只說了所有用物和建材簡單耐用即可,別給他搞什麼雕梁畫棟、假山亭湖那一套,如此省下不少麻煩事,領旨督辦的官員順意而為,可謂皆大歡喜。
李明沁對大豐屯外邊那座昭陽王府並不怎麼感興趣,不猜也知,定然比帝都的那一座更樸實無華,但應該也更恢弘大氣。
她不感興趣,屯民百姓們卻興致勃勃得很,三天兩頭聚在滕家三合院內說個沒完,當中還有不少家里有壯丁的去掙那份頗優渥的工錢,跟著工頭和工匠們趕工干活,也有負責煮食供餐的幾位大娘和嬸子,當真是昭陽王府建造多久,就被屯民們拿來聊多久。
封勁野剛回西關那一日,屯民們八成是被那一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親兵嚇著,隔天只敢挨在三合院外邊探頭探腦,沒人敢越雷池一步。
後來是有人認出滕伯本人,消息一出,幾戶老熟人全都跑了來,不太熟的也跑來,登時畏首畏尾的屯民們恢復愛聊天的剽悍本色,把那一隊親兵的事拋到九霄雲外。
然後,之前雖信誓旦旦說要在滕家三合院住下,這兩個多月以來,封勁野倒有大半時候不在大豐屯。
尤其是白日時候,他人通常是在最前方的西關駐軍大營里,只是好幾個夜里,李明沁的暖炕總會遭「賊漢子」偷爬。
封勁野就是摟著她睡覺,大腳搓熱她的涼足,未再多做什麼。
她心里清楚兩人這樣「偷來暗去」很不對,可每次他來鑽她的被窩,她還是不爭氣地任由自己沉淪,她甚至覺得,他如果真對她做些什麼,以她如此薄弱的意志根本抵拒不了。
關于封勁野爬她暖炕的事,她猜,滕伯應該一開始就瞧出來卻當作沒看見,瑞春和碧穗一開始沒瞧出來,但後來陸續在她寢房中發現過男款的披風、裘衣,甚至在她炕上撿到男人的汗巾,兩只小的這才意會到——她們家小姐很可能被誰欺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