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心頭朱砂痣 第十二章 原來想死嗎(2)

李明沁知道自己又遭惡夢吞噬。

說是惡夢,于她而言卻是真實發生過、刻劃在她神魂深處的記憶。

夢過好多回了,再次回到她鑄下大錯的那一晚,昭陽王府在火光與血光中淪陷,親人的欺騙、自身的愚蠢、卸不去的負疚……

前塵今世,夢境與現實之間幾進幾出,後來的她有些分辨不清,那個匍匐在地、尖叫哀號到彷佛一顆心被絞成爛泥的狼狽女子究竟是自己,抑或她僅是夢中過客,從頭到尾不過是個旁觀者?

「怎麼睡著也哭?是夢見了什麼?」

男子輕沉的聲音穿透夢境,傳進她耳中,震動著她的心房。

李明沁陡然睜開雙眸,角落的枝狀大燭台架上僅點燃幾根燭火,火光迤周到床榻這一邊又微弱些許,許是眸底蓄著淚,視線蒙朧中她看到男人就坐在床榻邊,正幽幽俯視她。

「封勁野……」她喘了口氣,喚音微抖,難以立即平復夢中所見。

「阿沁作惡夢嗎?夢見什麼?」他五官似凝,眉宇間顯出幾分淡漠。

「我、我……」吞咽唾津,她推被爬坐起來,探出手想踫觸眼前人。

男人略撇開臉,避掉她顫顫的指尖,語調平板——

「阿沁是夢到本王被害了,昭陽王府遭突襲血洗,是嗎?」

李明沁倒抽一口涼氣,淚水驀地涌出眼眶,感覺快無法呼吸。

男人嘴角笑笑一勾,眼底一片冰寒。「這哪里是惡夢?身為隆山李氏女,這不是你原本就想好的嗎?是阿沁有意害我,如今本王被你害死,又何須假惺惺扮什麼後悔莫及?」

「封勁野,你、你听我說……」李明沁淚如雨下,不死心地再次想踫觸他,卻見他往後一飄,似被夜風帶起的薄身如紙,立在幾步之遙的幽暗中,彷佛輕易就要穿牆而出,隨風遁散。

這不是夢!

他真的死掉了,是被她害死的,都是她的錯!

「你別走!別避開我!」李明沁哭嚷著連滾帶爬,結果直接跌下榻。

狠狠這麼一跌,她雙眸驟然張開,滿眼都是淚水,感覺兩鬢、耳朵和枕子上都濕透,也不知哭了多久。

「怎麼睡著也哭?是夢見了什麼?」

听到那熟悉的男子嗓音突然在幽夜中蕩開,李明沁驚到整個人彈坐起來,她舉起衣袖亂七八糟往臉上一抹,用力揉眼,然後定定望著此刻坐在榻邊的封勁野,真實或虛幻在煎熬中開始分不清了。

「阿沁作惡夢嗎?夢見什麼?」

再听這一問,李明沁瞬間如遭雷擊一般,胸房都要被擊成碎片似。

她渾身痛到哀號,「哇啊啊——」地放聲大哭。

雙手先是揪住封勁野的臂膀,沿著臂膀攀到他的寬肩,她發現這具身軀原來是可以被踫觸,而且是暖的,一時間不禁悲從中來哭得更響,而那悲傷僅有她自個兒明白。

「這……到底……」封勁野雖一頭霧水,鐵臂仍把撲進懷里的柔軀穩穩接住,攤開蒲扇大掌揉著她哭得不住聳動的肩背。

在外間輪流守著的瑞春和碧穗被嚎啕哭聲驚嚇到,沒顧到規矩已闖了進來,而在隔壁廂房睡下的谷主此刻也聞聲趕來,可見李明沁這一頓夜半哭號有多慘烈。

隔著小小一段距離,封勁野目光與谷主對上,後者完全沒有要插手之意,只隔空簡單打了幾個手勢,似乎是說——人醒了,哭聲還如此洪亮,那自是沒事,余下的請自個兒收拾。

比完,谷主旋身離開,把瑞春和碧穗也一並帶開,房門重新被關上。

封勁野不禁嘆氣,但此時他的確也不想其他閑雜人等在場。

因她昏迷不醒而高懸的心落回胸膛中,他騰出一臂抓來備在一旁的巾子,開始幫她擦臉拭淚,另一手猶在她背上拍撫著。

他略嫌笨拙的安撫動作起了效用,懷里的人兒哭聲變小,只是十指仍緊揪著他,好像不那麼做他就要消失不見。

「如今才覺後怕嗎?」他指的是冰釣落湖這件事,以為她是回過神才真嚇到。

李明沁哭聲更小了些,在他懷里點點頭,抽噎道︰「很、很怕……我夢到帝都那一夜,夢到你死掉了,昭陽王府里好多人都死掉了……對不起……」

她聲音破碎,飽含痛苦,終于抬起淚汪汪的雙眸勇敢與他對望——

「封勁野,是我錯了。我欠你一個道歉,欠你很多很多,我把你害慘了,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這似乎是重生以來,她頭一回如此坦率道歉,直面上一世兩人間的恩怨情仇。

之前面對陰陽怪氣、教人捉模不定的他沒敢說出口,怕是再如何誠摯道歉他也不會接受,于是便膽怯著避而不談,而今卻因一場夢中之夢,驚得她三魂七魄都快離體,沉沉負在心頭的歉疚遂直泄出來。

再次從惡夢中張眼,再次見他在眼前,怕他亦是夢中身,更怕他連夢都不是,而是來問罪與訣別的幽魂一抹……

直到真真切切模到他,進而抱住那具堅硬溫熱的軀體,她的神識才真正從虛幻中月兌離,腳踏實地踩在這真實世間。

她是驚懼到痛哭,亦是感動到痛哭,不管封勁野接不接受道歉,該她做的,她都得去做。

「我知道那不是夢,對你、對我來說,皆是確確實實發生過的,所以我很抱歉,我也知道光是一句抱歉抵銷不掉所犯的錯誤,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很……很難過,發生那樣的事,把你害了,我很難過……」

「所以你想求死,是嗎?」他突兀地問。

李明沁像哭累了,沒力氣了,十指驀地放松,整個人往後一撤跪坐在自個兒小腿肚上。本王怕你真的出事,怕你真心想死。

兩人浸在暖池中的那段談話,此刻點點浮現,點串成線,線再連成面,她記得他的提問。

你是覺著上一世所犯的錯,即使重生了,這一世亦需彌補和償還是吧?

……就算把一條命搭出去也無所謂的,我可有說錯?

「我沒……沒有想死。」她搖著頭,略澀然否認。

封勁野也不跟她急,單掌往上端著她退了燒又被淚水浸潤過、此時觸感溫溫涼涼的臉兒,他手勁雖輕,卻也要她不能閃躲。

「阿沁沒想死,可本王卻見你跳湖輕生。」

李明沁駁道︰「我沒跳湖,冬涌湖的落水純屬意外,王爺明明也瞧見的……」

「本王說的不是這一世發生的事。」他語調徐慢悠長,目光深邃,像要給足她時間厘清思緒。「阿沁認真輕生過兩回,第一回你去跳湖,水漫過頭頂,你當時在水面下的神情從痛苦轉成解月兌,很可能就這樣過去了,如若不是你那兩個貼身婢子尋來,加上清泉谷谷主及時替你施針搶救,阿沁真就如願了。」

「王爺你……」血色仍淡的唇兒微顫輕吐,她張唇又閉唇,重復了兩、三次卻是無語,只有眸心靈動,攏著難以言喻的情感與不敢置信。

男人粗糙指月復輕拿她頰面女敕膚,拿出一小片輕紅,他瞳底更深,沉靜又道——

「第二回輕生,阿沁不跳湖了,那時你已來到西關,大盛內外局勢危也,北境有北蠻之亂,借走了西關半數兵馬,于是碩紇國經休整後再次兵臨西關城下,各屯堡的百姓退往大後方避禍,阿沁沒走,你把老滕和兩丫鬟都支走了,你沒走成,一開始就沒打算要走……」

听到這兒,李明沁傻了似,即便男人沒有霸道地掌住她的臉,她的小腦袋瓜也不會亂動,因為上從頭頂下到腳趾兒全數僵住,好不容易才止了的淚又在眼眶里隱隱蓄起。

封勁野深深吐納,似乎想扯出一笑,然卻不太成功。

他接續道︰「阿沁這回不跳湖,改而從西關邊城的高牆上一躍而落,說是祭我西關軍軍旗,卻還捎帶上本王的骨灰磚子。」

他略頓,再次試圖揚笑,這會兒笑得還行,就眉間眼底苦澀幾分——

「如此這般,你還要辯說自己沒想死嗎?本王看你根本是一心往死里奔,上一世都奔到盡頭了還嫌不夠,到得這一世還奔,如今你願意將就活著,也是為別人而活。」

李明沁一時間弄不清他是在指責她,抑或有其他意思。

此時此刻的她沒辦法思慮太多,又或者根本使不動腦子,怔怔然瞅著那剛毅峻厲的面龐,徒生出一種無所遁形之感。

或須臾或許久,她估量不出,只听聞依稀是自個兒的聲音,帶著幽靜卻無比矛盾的涌動之情,嘆道——

「原來你沒有走遠……你沒走遠,一直都在,一直看著……這樣很好啊,讓你看看所有人的結局,也包括我的結局……」

她是想死的嗎?

原本能夠堅定否認,卻被他一再刺破。

像把沉淤傷處的膿血猛然挑出,腥臭撲面,逼她直視,茫然心境令她頓失堅持。她想哭想笑,于是邊哭邊笑,垮著巧肩、微拱著秀背,像再提不起半點兒力氣,也像徹底松掉胸中一口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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