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王成親開宴,西關除了每年一度各屯堡聯合舉辦的跳大神外,難得有這麼大的喜事。
喜宴主要辦在昭陽王府前院的小校兵場上,座席往大門外拓開,昭陽王與民同喜,大碗吃肉、大口喝酒的宴席連開三日,前線戍邊守城的將士這三日中若輪到休日,亦可來後方十余里的昭陽王府吃一杯喜酒。
待宴席結束,又過十多日,李明沁才有那種從一團忙碌中緩過氣兒的感覺。
如今她是昭陽王妃,是王府的當家主母,憑借著上一世「經營」過某位大將軍王爺府邸的經驗,這一次雖位在西關邊陲,于她來說要立竿見影一下子就上手也不是多難的事。
只是不知是否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甫新婚就得操持整座空落落的王府,平日里雖有王爺的親兵供使喚,但親兵們畢竟都是小軍爺,更可能是未來的國之楝梁,她家王爺使喚得起,她這個昭陽王妃可用不太下去。
于是就得撥空親自審核一下府里之前招進的僕役和僕婦,慶幸被「不肖主子」硬頂上來當總管的滕伯識人甚明,在西關這兒招進來的人手都挺好,連管著灶房的大廚、二廚都是頂好的。
而她身分雖貴為王妃,生活作息中許多事務早都慣于自理,身邊有瑞春和碧穗兩丫頭便也足夠,無須再招人入府。
總之新婚過後,她忙得像只打轉陀螺,待諸事底定,大豐屯外的昭陽王府是她如今的窩,而大豐屯內的滕家三合小院則仍是她天天開張的醫館。
每日晨時夫妻倆一同用過早膳,封勁野帶著親兵往前線營堡而去,她就帶著瑞春和碧穗回大豐屯醫館坐堂。
每日上醫館求診的屯民們一開始礙于她的昭陽王妃身分還有些拘束,但剽悍且頑強的邊陲百姓們性情畢竟不一般,見她婚後仍柔柔軟軟一副好拿捏樣兒,但醫治起病人來柔中帶剛、軟綿綿中硬邦邦,與之前根本一模模一樣樣,屯民們便也跟著肆無忌憚,一下子又恢復往日尋常,當著她的面,葷素不忌什麼話題都聊,甚至有幾位婆婆和嫡子都敢管到她的房事,問她和諧不和諧。
噢,是很和諧啊!
李明沁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抑住當時臉上的春情泛濫,僅是靦腆羞笑帶過,卻也惹得婆婆和嬸子們跟著她一道臉紅。
估計這般被屯堡長輩們關注房事的事,還得持續好一陣子,她的臉皮倒也打磨得越來越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漸尋得應對之法。
成親大半個月後,一批從帝都昭陽王府拉來的什物送抵西關的昭陽王府。
那些什物在王府倉庫中擱置了將近一個月,這一日,李明沁自個兒排休待在府中,終于能騰出手理一理擱置在倉庫中的物件。
東西不多,揭開三只大木箱,光是用兵和陣法的書冊就佔去大半,再有兩套輕鎧甲以及幾柄刀劍,再加上幾套舊衣物也就差不多了。
李明沁沒喚瑞春或碧穗過來幫忙,而是獨自一個窩在庫房角落慢慢整理,偶爾也翻閱一下那些兵書,想著等天氣大好得把書全晾曬一番,想著王府內也得整出一個藏書閣來才好,不然自家王爺的書房怕是難以收納這許多。
收拾箱中舊衣物時,她還想,得幫封勁野裁些新常服,納幾雙靴子。
她雖然什麼本事都學了點,裁衣納靴的活兒還真不通,不過大豐屯里有手藝高超的裁縫師父和制鞋的老手,可以請人裁制,等有了成品,衣物或靴上再繡些特別的花樣,刺繡這活兒她倒是能親力親為。
然後那幾把兵器她就沒踫了,打算晚些等封勁野回來再跟他提一提,看他自個兒想把它們擺放在哪里。
基本上前院小校場兩旁的武器架皆已擺滿各式刀劍長槍,連碩紇軍慣用的兵器也蒐羅齊整,有時她都覺著自己是住在軍大營里。
內心一笑,她正要抱著那幾套舊衣離開,人才起身一半又坐回矮凳上。
眼角余光不意間覷到箱中角落還有一個小木匣。
她彎身去取,木匣約她的手攤平那麼大,就著斜斜穿透窗紙而進的光線去看,是一只紅酸枝木制成的匣子,觸感溫滑,紋理細膩,匣身與匣蓋上雕琢著蝶戀花圖,十分別致,但……怎麼看都不像是封勁野會收藏的東西。
木匣未上鎖,她扳開銅制扣環掀蓋一看。
「咦?」是女兒家之物,一條素色帕子。
李明沁瞬間被嗆得滿腔滿口酸溜溜,都不知是哪家姑娘的私物,竟被他如此私藏保存!
此時庫房的門被推開,不知自個兒的秘密已遭翻出的男人大步踏進。
這位王爺乍見到妻子之際本要笑開顏,但嘴上那抹笑尚未拉開,瞄到妻子手中那只再熟悉不過的小木匣子,剛峻面龐陡然變色。
他若沒上前來搶,李明沁也許還能平靜說話,偏偏他二話不說一個箭步沖過來,倏地奪走那只罪該萬死的木匣,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藏于身後,這會兒,再溫馴可人的女子都要撒潑。
「她是誰?」李明沁倏地立起,兩手叉在腰上,她鮮少會擺出這般「對峙」姿態,可見真被惹火了。
「誰、誰是誰?」某位大王眼珠子心虛轉了轉,還連吞兩次口水。
「還裝蒜?」氣不打一處來,她揚眉瞪人,嗓聲變高。「王爺當妾身瞎了嗎?那明明是女兒家的帕子,瞧著是有些舊,但仍保存得甚好,王爺私藏了多少年?那方素帕的主人是哪家姑娘?是你當年在西關戍邊時就瞧上的嗎?那姑娘如今也在西關嗎?你與她見沒見面?」
李明沁克制不住劈里啪啦問了一長串。
她也不知自個兒怎麼了,近來情緒起伏似乎大了些,其實眼前的事可大可小,不往心里去便好,但偏就看不開。
「你給我說!今兒個老老實實交底了,這事就算揭過,妾身從此再不提問。」
封勁野張了張嘴,慢吞吞老實答話——
「許久前在西關時就瞧上的,她如今也在西關,我與她常相見……」
然後他話還沒說完,李明沁已流出兩行淚給他看。
「阿沁!阿沁听我說啊!」他先是毫無意義地揮動單掌,那只手試圖探向掉淚的人兒時竟被對方一把揪住。
李明沁抓著他的手張口就咬,咬得封勁野動都不敢動,疼得不得了,心疼。
他哀號。「小心你的牙,咬壞了可怎麼辦?我不怕疼,就怕你疼,阿沁乖,別咬了,乖啊,再咬要崩牙的!」
不是說老實交底就可揭過嗎?他底都還沒交完啊!
李明沁丟開他硬邦邦的手,突然就哭出聲來,淚水急涌,一下子就哭紅雙眼,連鼻頭都紅通通,像受了什麼天大委屈,非常之可憐。
眼前男人探手過來替她拭淚,手里拿著的……竟是一條素帕!
是木匣子里的那一條!
「不要!」她立刻扭頭閃躲,邊推拒邊哽咽嚷道︰「才不要用別人家的帕子,你拿開!」
封勁野嘆氣。「不是別人家的,是阿沁的帕子啊。」略頓。認了。「是當年你替我治傷,用來包紮我手上傷口的帕子,阿沁可還記得?」
「……呃?」哭得淚眼花花的人兒驟然懵了,楚楚可憐的五官瞬間定住一般,有種無與倫比的呆萌感。
封勁野內心搖了搖頭又是嘆氣,干脆收起帕子將她打橫抱起,趁著她還傻乎乎不知推拒之際,一路將人抱回主院寢房。
沿途遇上好幾個忙著灑掃、整理園子的僕役和僕婦,眾人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退到兩邊讓出道來,眼角眉梢竊竊地漾出笑意,以為自家王爺這是要把王妃「打包」回房干些好事兒。
封勁野管不了底下人怎麼想,只在乎懷里人的想法。
一踏進主院寢房,正在里頭整理的瑞春和碧穗對視一眼,臉蛋隨即紅了,兩婢子想法很一致,忙低著頭迅速退出,更不忘將房門帶上。
封勁野一直走到榻邊才把人放下,讓妻子斜臥在迎枕上,並細心地月兌掉她的小靴,自己亦在榻沿邊落坐,大有要好好談開之勢。
他從懷中掏出那條引發誤解的素帕放進妻子手里,輕沉道︰「是阿沁的,你看仔細了。」
李明沁終于有些回過神,下意識將折成四方的帕子攤開。
帕子四個角各繡著「日、月、水、心」四個古體小字,當時她剛跟著清泉谷谷主學習古體字,古字如圖紋,她便突發奇想把自個兒的名字拆開,分別繡在方帕的四角,那「日、月、水、心」合起來正是「明沁」二字。
是她的帕子沒錯。
封勁野本以為誤會解開,沒事了,她卻抓著素帕扁了扁嘴,嗚嗚地又哭起來。
「等等!這、這又怎麼了?」粗掌用力摩摯了把臉,依舊莫可奈何。
李明沁也不知怎麼了,就莫名其妙一陣委屈涌上,但這一回挺快便收住眼淚。
搖搖頭,她抓著袖子擦臉,鼻音甚濃問道︰「帕子上沾著什麼?看著像似血印子……是你那時傷口流的血嗎?」
帕子折起時將污點藏住,攤開才見著,那血印雖不大,但暗紅偏褐的痕跡在素帕上格外明顯。
封勁野屈指揭掉那滑到她下巴下的一滴淚,語若嘆息——
「帕子上曾經沾過我的血,但本王當時便把它洗干淨了……而這上頭的血跡,其實是阿沁的。」
「……我的?」又有點懵了。「怎麼會?」自言自語著。「那時候……我沒受傷啊。」
她發覺眼前男人的表情似不太自在,兩邊顱骨的顏色竟明顯變紅。
「阿沁是沒受傷,但呃……確實流血了。」大掌抓抓後頸又撓撓臉。「不是你幫我包紮的那一天,是後來我上不知山遇見你上山采藥的那一日,阿沁流血了。」
李明沁斂眉試著回想,只記得當時懸在悄壁上險些出大事,是他救她月兌險。「你及時出手,我被你慢慢拉上崖頂,得救之後,我記得自己確實嚇到大哭,但並未受傷流血,我好好的,然後……然後……」
「然後你突然痛到臉色慘白,本王快馬加鞭將你帶回營堡,交給清泉谷谷主前輩。」他替她說完。
李明沁驀地輕呼一聲,雙眸陡抬,香頰染上潮紅。
她怔怔看他,終于記起那一日自己確實流血了,是她女兒家的初潮。
谷主前輩說她都滿十三歲了才來第一次,比尋常姑娘家是晚上一些,但身子開始產生變化有利于克制她身上的寒癥,還矚咐她要珍惜每個月的小日子,趁機多多調養。
「噢……天啊……」都記起來了,她雙手搗住臉,聲音悶在掌心里,既懊惱又羞極似。
「當時王爺抱我上馬,把我圈在胸前臂彎里一路趕回,所以是我流出的血把你弄髒了,這條帕子那時候卻是在你手里,你順手取出來擦拭,這才留下血跡,是吧?」
她的柔萸被一雙厚掌分別握住,緩慢而堅定拉下,紅女敕臉容重新展現出來。
「是。」他帶笑回答。「阿沁的初潮沾在我手上,當時以為你真受傷了,後來才曉得不是……」
李明沁又低低叫了一聲,臉蛋紅透,然後有什麼在腦海中閃過,她順勢逮住重點——
「等等!王爺方才回答說,這帕子的主人是許久前在西關時就瞧上的,你那時候就瞧上我、喜歡我了,是不是?所以才把妾身少時之物珍藏到如你被先帝召到帝都去時,把它帶了去,而今請旨回西關,它又被送回來……王爺原來喜歡妾身那麼久了,從好多年前就喜歡上,我說的可有錯?」
她如願覷見他滿面通紅,眼神還往旁飄了飄,一副內心秘密完全被她說中的模樣。
「秘密!」她倏忽間又想起什麼,反手握住他一雙大掌。「王爺與我的緣分始于西關,後來再會,你說其實早就把我認出來,之前一直未提,是因為其中有你的大秘密,王爺對妾身原來是一見鐘情、再見傾心,這便是你所謂的大秘密了?」
男人沒有答話,而是將腦中靈光乍現、頻頻挖出秘辛的妻子擁入懷中,低頭就吻,用熱燙的唇舌堵住她的小嘴,同時也間接承認她所有的提問。
李明沁熱切回應,這一刻心彷佛要融化開來。
她忽然意會到,他上一世立下彪炳戰功,在建榮帝的垂青下封王,並向帝王乞恩欲娶隆山李氏女為妻,寒門出身的他不是想攀上什麼百年世族、高門大戶這等高枝,卻是專為她而來。
他已經留心她這麼久,上一世她不知,如今終于明白他的用心。
「封勁野……」抵著他的嘴,他的名字從她唇間多情瀉出,婉轉如吟。「我心悅你,永遠只有你……」
她再度被打橫抱起,暗門打開,男人抱著她走往那條通向暖池閣的密道,行走其間,親吻未歇,兩張嘴未分開須臾……
暖池閣內的一場情事從池畔纏綿到暖池里去。
對對方毫無保留,從心到身,由里而外,連魂魄都相依。
歡愛過後,李明沁神識漸穩,氣息稍緩,軟軟偎靠在丈夫懷中的身子仍在余韻中悠蕩。
合著眼並未睡去,感覺在暖泉下的那雙厚實大手仍在她的肌膚上流連,生著繭子的指月復以及粗糙掌心撫過一身女敕膚時,總引得她細細輕顫,月復中一陣疫軟。
潮濕的吻落在她的發心,像也吻在她唇間與心上,她恍惚露笑,听到他低柔出聲——
「當時听聞阿沁並非西關土生土長的姑娘,而是來自帝都的小姐,本王一開始心里是不痛快的,都想狠狠捶自個兒腦袋瓜兩拳。」
「當時」指的是何時,李明沁慵懶雙眸陡地掀開,一下子理解過來。
未料及自家王爺會在這時候跟她告白,什麼胭意和虛軟感迅速消退,她抬起頭近近看著他,男人純然陽剛的面龐有著教她悸動不已的柔軟。
「來自帝都不好嗎?非得是西關的姑娘才成嗎?王爺又為何想捶自個兒?」她不禁連三問。
封勁野忽地咧嘴一笑,有點自嘲的意味,單掌順著她身子美好的曲線緩緩撫上她的臉,引得她咬唇微顫。
他輕啞道︰「如若是西關的姑娘,那勉強還有能耐追到手,誰知竟是個帝都出身的小姐。」峻唇一勾。「當時尚不知隆山李氏是大盛朝的百年世族,之後听聞了,心都涼了大半,又惱自個兒痴心妄想,如何都想著,自是恨不得揍這顆冥頑不靈的腦袋瓜幾下,看能不能把自己揍清醒。」
這絕對是情話,盡管不含一星半點的情字,卻滿滿都是真情。
李明沁眸底忽地熱燙,鼻間泛酸,藕臂環上他的硬頸,仰臉親上他的唇。
「你為我而來,最終得到我了。」咬咬唇。「封勁野,你還是別揍自個兒吧,別讓自己太清醒,我怕你一旦清醒,會覺得眼前一切荒謬得不可思議,屆時清醒到若不要我了,我會難過死的,真會死的。」
對西關這位大王來說,這絕絕對對是妻子的情話,盡管話中半個情字也沒提,卻也是滿到炸開的情意。
情深至此,言語又成空白虛無之物,唯有兩具身軀緊密相連,深入彼此,以這樣的法子方能徹底證實那難以言喻的羈絆與絕對的心有所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