囍字依舊鮮紅,還在新婚期,本該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但屋里屋外卻安靜得讓人不敢喘大氣。
菩提薩婆訶……亦畫寫下最後一筆,這幾天她已經寫過數百張,從沒想過停筆——因為莫名的心慌。
裘善出京,直到現在還沒有傳來半點消息;哥哥入獄,銀子流水般花出去,卻始終無法見他一面。
而婆母日日罵街,雖然隔著一堵厚實的高牆,確實是明顯地指桑罵槐。
正常的媳婦這時候就該道歉、解釋、安撫婆母,但是亦畫沒有這份心情。
她強烈不安,太多的想像畫面在腦袋里面轉,她吃不下、睡不好,夜夜在惡夢中驚醒。
夢里哥哥滿身鮮血,心疼地看著自己,夢里裘善的頭從肩膀滾下來,一直滾到她腳邊,輕輕看著她說對不起……
她迅速消瘦了,滿肚子的埋怨與叨念。
她早就跟哥哥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急事緩辦,欲謀事先謀人。
滿朝碩鼠橫行,一心做事就是會有人阻擋,他是人身不是鐵骨盾牌,躲不了暗箭,更躲不來明晃晃的大刀,他們殺不了皇帝就只能斷他手臂。
她說過千百次,哥哥不僅僅是皇帝的股肱、百姓的青天,也是妹妹的擎天柱啊,哪天哥哥不在,妹妹如何得生?
哥哥只會安撫道︰「別擔心,為兄自有分寸。」
分寸?他的分寸就是把自己送入天牢?听說那里暗無天日,哥哥餓著了嗎?受凍了嗎?有沒有被刑求?
這時她多希望裘善在身邊,可是……無法,面對恐懼,她只能孤軍奮斗。
「小姐小姐……不好了!」青荷沖進屋里,砰地雙膝跪地,滿面淚水。
心咯 一聲墜落,砸成一灘稀泥,手指下意識顫抖起來。是誰不好了?哥哥、裘善?哪一個出事了?
陳伯、陳嬸和阿龍、阿虎兄弟紛紛追著青荷進屋,他們也想知道發生什麼大事?為什麼青荷出門買點筆墨,竟會一路痛哭往回跑。
「怎、麼、了?」亦畫也顫抖起來,抖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顫巍巍走到青荷身前,想把人扶起,她卻發現自己失去所有力氣。
「少爺他……在午門被斬首示眾了。」
瞬間,溫暖的身子變成冰柱,雙腳支撐不起驚天消息,身子癱軟。
「小姐!」青荷大喊,來不及起身,眼睜睜看著小姐往旁摔去,額頭撞到桌角,血珠子噴了出來。
「快請大夫。」陳嬸大喊,阿虎急乎乎沖出門外。
「別,先拿我的藥箱再去請大夫。」
陳伯一叫,阿虎瞬間變換方向。
阿龍彎腰,一把將小姐抱到床上,屋里一團亂。
亦畫不痛,只覺得全身麻木,所有知覺好像隔著一扇窗子,模模糊糊。
原來她預設的狀況還不是最壞的,什麼入獄暗殺下毒、機關謀算通通省略,直接把人推到陽光底下,創子手粗臂一揮,哥哥就沒啦……
安心?這就是哥哥讓她安心的下場?
謊言!都是謊言!
她憤慨,滿腔憤恨無從宣泄,她想殺人、想沖到皇帝面前斥喝——
「這就是為你賣命的下場?你口口聲聲的股肱大臣,只能落到一個身首分離?」
忠心耿耿?哥哥忠心錯了人……
青荷端來清水,滿心憂慮。
陳伯邊幫亦畫洗傷口邊勸道︰「小姐,您這樣少爺會難受的。」
「不會的,他早就不管我、不要我,他哪會難受。」
再度被拋棄了……祖母死、爹死、娘死,現在連哥哥都死去……
大師沒說錯,她就是天降災星,她的生存是用所有親人的性命換來的。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教她早早死了就好?那麼所有人都會好好活著啊!
陳嬸想勸,卻找不到半句話能勸,紅著眼楮鼻子,她和小姐一樣也想大肆哭上一場。
在何家待過一輩子了,老太爺在的時候他們就是何家人。
何家輝煌榮盛的時候他們在;何家落敗歸隱時他們在;何家長輩一個個離世時他們在;他們陪著少爺從渝州到京城,一路走到如今,早就是何家的一份子。
這些年來,少爺是他們的主心骨,而今頂梁柱不在了,小姐受不了,他們又何嘗支撐得來?
砰地一聲,門被踢開,裘夫人先到了。
她大步流星走進來,凌厲苛刻的目光落在亦畫身上,嘴角噙著得意,眼底掛起驕傲,落井下石這事兒確實挺讓人過癮的。
打從新媳婦進門,她就沒有這麼愜意愉快過。
本就想讓姍姍和兒子湊成對,偏偏阿善不松口,眼看兩人邁入二十歲,姍姍從小女孩變成老姑娘,她打定主意,就算下藥都要讓兩人在今年成親。
盤算得好好的事,竟被截了胡?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本想折磨媳婦出盡心中惡氣,誰知兒子虎視眈眈看著呢。
現在可好啦,兒子遠行、何亦書門斬首,何亦畫失去所有依仗,搓圓搓扁還不是她一句話的事兒!
看著靠在床頭五官精致、身子縴弱的媳婦,听說她很會寫字畫畫,難怪一臉的驕傲。可是過日子哪需要那些,選媳婦兒自然是要性子通透、溫柔和順,能下廚、能頂事兒的才好,就像她家姍姍,個性好又听話,做飯好吃、打掃能耐,一看就曉得是好生養的。
唉,阿善處處行、樣樣好,怎就在嫁娶這頭上犯糊涂?
兒子離開後何亦畫成天關在屋里,讓她想借機說事也找不到機會,像是續足了力氣卻發作不出來,憋得她滿肚子岩漿,于是不滿加上不滿,她對何亦畫厭煩透頂。
直到听見好消息……何亦書是犯下多大的罪啊,連性命都丟了。
兒子這門親事太虧,還以為搞了條通天道路,誰知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真好命,都什麼時辰了還躺在床上,誰家要是娶到這種懶惰貨色,不早早休了還留著做啥?」
陳伯臉色一凜,這是知道消息便迫不及待趕著上門放火啦?
陳嬸心頭窩著火,但人在屋檐下,她硬拉出笑意,緩步上前屈膝為禮,說︰「夫人,小姐不小心撞了頭,正暈著呢,倒不是躲懶。」
「主子都沒發話呢,有你這狗奴才說話的分嗎。」
裘夫人一巴掌就要往陳嬸臉上甩去,幸而阿龍及時動作,把她的手攔在半空中。
「好大的膽子,膽敢對主人動手動腳,這等奴才留不得。來人,找人牙子過府,我要發賣下人!」
裘夫人的惡意太明顯,她欺負下人,不過是想搧自己的臉。
亦畫再虛弱悲傷,都得挺身出頭,極力抗拒著心底傳來的徹骨寒冷,盡管她的胃翻騰得像狂風中飄蕩的風箏,還是控住顫動雙手,在青荷的扶持下,強忍暈眩,勉力下床。
她咬緊牙關,口氣清晰問︰「不知婆婆找媳婦有何要事?」
「還曉得我是婆婆?從嫁過來到現在,你可有半點當媳婦的自覺?」
「媳婦做得不好,婆婆教導便是,何必拿下人作筏子。」
亦畫搖搖晃晃的步伐看得陳伯、陳嬸心驚膽顫,自家小姐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她是一家子捧在掌心的珍珠啊!
裘夫人輕哼一聲,在陳姍姍的伺候下找了張椅子坐穩,自己倒杯茶,喝一口,沁鼻清香,這茶葉得有多貴啊,想來媳婦嫁妝確實豐厚。
「別人娶媳婦是用來傳宗接代的,偏我家娶個病秧子,這是想絕我裘家門戶?」
她幾時成了病秧子?亦畫苦笑,這只是引言吧,接下來想要說什麼?想說……明白了。
亦畫沉靜的目光對上陳姍姍。
陳姍姍五官平凡,但身材姣好,前凸後翹,很是妖嫌,她咬著笑意,向亦畫投去挑釁目光。
唉,一個個都算準了她沒有依仗。
裘夫人順著她的目光落到陳姍姍身上,很好,是個聰明的,一點就通透。「給個準話吧。」
「媳婦剛嫁進裘府不過月余相公就出遠門,短短時間內實在難以傳宗接代。」除非她自帶孕肚進門,可那樣的傳宗接代法,裘夫人能樂見?
「所以你是不肯羅?」
「不肯什麼?媳婦不懂。」
「裝!你還想跟我裝?可以,是你要我教導的,我便多說上幾句。首先,身為媳婦就該以夫家為尊,既然進了裘家大門,到死都是裘家人,這個家只有公中沒有私產,你先把嫁妝交出來吧,那麼你的不敬之過可以一筆勾銷。」
青荷快把下唇給咬爛啦,竟有人搶嫁妝搶得如此明目張膽、光明正大?
亦畫清淺一笑,問︰「還有嗎?」
「當然有。第二,裘家小門小戶,養不起你的陪嫁下人,把他們的身契給我,明天我就給賣了。第三,你要負起身為媳婦的責任,對婆婆晨昏定省、承歡膝下、打掃庭院、洗手作飯。」
「最後一點,我家阿善是個大將軍,打仗危險,待在家里時間不多,須得盡快開枝散葉,我也不指望你這副身子骨了,你替阿善迎姍姍為平妻吧。先把這一二三四點給做好了,剩下的以後我再慢慢教你。」
還沒應下呢,裘夫人已然得意洋洋笑開懷,她算準媳婦不敢造反。
亦畫氣笑了。這是要抽筋拔髓剝她的皮呢,奪走她的財產、搶走她的依恃,迫得她動彈不得?
不對,她還是可以動彈的,畢竟她還要打掃庭院、洗手作羹湯。
真是好大的臉!阿龍氣得想上前揍人,卻被父親眼神阻止,但他阻止得了兒子,卻擋不了怒發沖冠的老婆。
陳嬸似笑非笑。「原來裘家的主母竟與我何家奴才做一樣的事兒?真是有趣!」
「閉嘴,明天第一個賣的就是你!」裘夫人怒斥。
亦畫沒有生氣,只是笑得悲涼,心道︰哥哥可曾看見,你一死妹妹就要被人糟蹋,任憑你再會安排又如何?
見她笑得癟人,裘夫人道︰「別陰陽怪氣的,我是婆婆,裘家規矩就這般。」
「若我不遵守呢?」亦畫不想撕破臉,但今天……她懂,但凡後退一步,迎接自己的就是萬丈深淵。
陳姍姍插進話。「由不得你,可別以為自己還有娘家能依靠,你哥哥已經死透了,那兩截身子早就被拋到亂葬岡,恰恰夠幾只餓壞的野狗飽餐一頓,你要是不肯乖乖听話,姨母立刻休書一封讓你淨身出戶。」
她們都認定孤身女子想生存沒那麼容易,更別說被休棄的女子,走到哪里都教人看不起。
她就像弓,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繃著,繃過頭,砰一聲斷了……
那條和理智有關的線斷得徹底,誰都可以說她,卻不能說哥哥,她的哥哥是為天下萬民而死,她該感激而非嘲諷。
亦畫逼著顫巍巍的雙腿走到兩人面前,冷笑道︰「婆母不知道,皇上曾經打算讓兄長送我入宮吧。」
「那又怎樣?嫁了人、失了身,皇帝還能要一只破鞋嗎。」
「婆婆要不要試試?」她賭,賭皇帝對哥哥的愧疚,賭那些年他拿自己當妹妹似的寵愛。「等我成為後宮嬪妃,能不能吃香喝辣無所謂,但我肯定要讓皇帝拔了相公的五品小官,讓裘家從此在京城絕跡。」
何亦畫居然恐嚇她?這話傳出去她還要不要臉?
裘夫人下不了台,但面子擱在那里,一屋子人全看著,若不把何亦畫死死壓下去,往後日子還怎麼過?
她身手矯健沖上前,揚手就是一巴掌,沒想青荷迅速一繞擋在主子身前,巴掌結結實實地落在她臉上。
痛死了,火辣辣的疼痛,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當了一輩子的丫鬟,她從沒這般卑微過,但青荷沒哭,只是用狠戾目光死死盯住裘夫人。
不過是個小丫頭,裘夫人卻被她的眼光驚嚇。
難道她連個丫頭都收拾不了?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杯盞茶壺往地上砸,又把桌上的筆墨硯台一古腦兒全往地上掃,她抓起東西就撕,撕不動就往亦畫身上丟,當年她就是用這招嚇退那群想吃絕戶的裘家人。
可是阿龍護在亦畫身前,動不了她半分。
裘夫人氣得破口大罵。「當著我的面就和男人摟摟抱抱?傷風敗俗、奸夫婬婦……裘家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怎麼就攤上這個下賤媳婦?」
「我可憐啊、冤屈啊,辛辛苦苦把兒子拉拔大,還以為會娶個可心的媳婦來孝順我,哪里知道竟是個水性楊花的爛狐狸精,清高的裘家成了破窯子,雞鳴狗盜、下賤……我的命怎麼這麼壞,休!這個敗家媳婦留不得,得休!一定得休……」
裘夫人越哭越大聲,震得亦畫頭痛劇烈,抑不住沖動,她拍桌大喊,「休是不可能的,要就和離,您點頭,我立刻把和離書送上。」丟下話,她拽起青荷。「我們走!」
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她必須離開,否則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
見狀,人人都明白今日之事怕是無法善了,便也不再強忍。
阿龍追上小姐,護著她出門。
陳伯大步一跨,站到兩個女人跟前,那氣勢……哪是個奴才下人,分明是個大老爺兒們。
裘夫人一慫,不敢置信地看著對方。她……被下馬威了?沒了娘家的女人竟敢這般硬氣?她哪來的底氣。
***
最終,裘夫人和陳姍姍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地盤。
陳姍姍揉揉胸口,張著可憐兮兮的眼楮、拍拍胸口,後怕道︰「姨母,嫂嫂好嚇人啊。我听說高門大戶里有說不清的骯髒事兒,貴女們表面看起來知書達禮、溫婉和氣,私底下卻是月復黑惡毒、殺人不眨眼楮,若嫂嫂跟皇帝真有不清不楚的關系,萬一想殺人滅口……」
她邊說邊抖,緊緊抱住姨母手臂,眼眶泛紅。
被蠱惑了似的,裘夫人點點頭又搖搖頭,皇帝殺人哪需要理由,如果皇帝真信了何亦畫的話……天,當年裘家沒被吃絕戶,這會兒真要絕戶了?
「裘家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光景,絕不容外人破壞!」
「可今兒個梁子結下,萬一表嫂跑到皇帝跟前告御狀怎麼辦?」陳姍姍用力一咬唇,咬出淚花。「到時皇上怪罪,姨母就說是我的主意,是我嫉妒表嫂,您千萬別把罪名攬到自己頭上。」
幾句話便讓裘夫人對她心疼不已,說到底媳婦還是得自己人才行。
「你听何亦畫鬼扯,皇帝要什麼女人沒有,何必要個殘花敗柳?如果皇帝真的在乎她,怎會砍了何亦書。我們該擔心的不是她和皇帝有一腿,而是皇帝會不會因為她遷怒裘家。」裘夫人想通這點,哪還會害怕?
「是這樣的嗎?那……姨母,和離就和離吧,只要她盡快離開裘家,皇帝就遷怒不到咱們頭上。」
「好,我再想想。」
她知道姨母是舍不得何亦畫的嫁妝,但……短視!白雲寺的師父給表哥批過八字,說他早晚會封侯拜官,何家那點兒嫁妝有什麼好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