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夫人頓足捶胸、哭得那叫一個悲慘……不對,是潑辣。
她指著亦畫鼻子,把所有粗俗粗鄙的難听話全都罵出口。
「賤貨、爛婊子,裘家做了什麼孽,竟娶你這個掃把星進門?給你休書你就給我謝天謝地乖乖接著,帶你的人滾出裘家,否則一狀告到衙門,我讓你身敗名裂……」
亦畫看著指天指地想把天地翻過來的裘夫人,輕聲問︰「婆母想不想知道媳婦進宮做什麼?」
「能做什麼?還不是你哥哥犯事,皇上要把你臭罵一頓。」
「婆母說得輕省,哪里是臭罵啊?是恐嚇呀。皇帝讓我好自為之,倘若行差踏錯,怕會拖累夫家。」
眼瞳微斂,听說貴人殺人都在談笑之間,幾句不輕不重的話代表……對何亦畫起了殺心?那麼裘家呢?皇帝有沒有把裘家跟何亦畫給劃在一塊兒?
「既然如此,你自當安分,領了休書離開裘家。」裘夫人啞聲道。
「為什麼要?傻子都曉得,想死也得拉個墊背的,您對我又不好,我自然不想放過您。」心中已然做出決定,便就撕破臉吧,亦畫笑得令人生厭,穩穩握住主控權。
「信不信我上衙門告你?」裘夫人怒火賁張,就曉得亦畫不是簡單貨色。
「告不成的,休書上的每條罪行都寫得太過,畢竟我嫁進裘家不久,欲加之罪誰會相信?旁人只會認定是婆母惡毒。
「休?肯定是休不成的,您該想的是如何討好我,免得我心氣不順,跑到大街辱罵皇帝,到時身為婆母,多少要承擔管教不力罪名,幾十個板子抽下去,咱們婆媳黃泉路上並肩齊行。」
一番話嚇得裘夫人臉色鐵青。
原來蠻橫的婆母也並非無所畏懼,還以為她天不怕地不怕呢。亦畫失笑,果然狹路相逢勇者勝,只要無所顧忌,就沒有人能夠撂倒自己。
「與其把時間拿來與媳婦爭執,不如給自己找塊好布料縫制壽衣,不介意的話,再到棺材鋪里找副好棺木,畢竟誰曉得何時會天降橫禍?還是未雨綢繆的好。」
她這是詛咒還是真打算魚死網破?「你、你非要賴在我家?」
「當然,我們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死,您也甭想活。」
「你這是吃定我?好!你給我等著,我絕不讓你安生。」
「婆母,光是放狠話有啥用,得拿出手段啊。只是兄長早有耳聞,裘家夫人不好相與,因而陪嫁下人都練過幾年武功,好為我撐腰。」
意思是休不掉、打不跑?可她已被皇帝厭棄,萬一她哪天發瘋,整個裘家豈不是要跟著她陪葬?
陳姍姍也被這番對話嚇得臉色慘白,就說官家千金哪有軟貨?現在怎麼辦?會不會自己也給連累上?畢竟狗皮膏藥一貼上就扒拉不開了。
她拉過裘夫人低聲勸說︰「何亦畫說得沒錯,她剛入門不久,就算咱們使銀子讓衙門認下她的罪行,可外人會怎麼想?定會說姨母勢利心狹,見嫂子沒了娘家便惡意侵吞嫁妝,人言可畏,若是帶累姨母名聲如何是好?」
裘夫人早已心生動搖,只是脖子硬了二十年,她很難低頭,何況何亦畫的嫁妝確實誘人。「我不在乎,實實在在的生活遠比虛名來得重要。」
若非仗著一身惡名,她能順利把兩個孩子拉拔大?
「姨母是不在乎,可表哥怎麼辦,當官的最在乎名聲,萬一表哥建立功勳,卻因為名聲不好升不了官,不免要怨上姨母。」
「你的意思是……」
「她想和離就和離吧,往後旁人問,姨母就說和離是何亦畫提出來的,她耐不住空閨寂寞,表哥前腳離開她的心就野了。」
比起嫁妝,她更在乎裘少夫人這個位置,這些年她在姨母面前討好賣乖,可不僅僅想當表姑娘。
連陳姍姍都這樣說了,裘夫人松下態度。
見狀,陳姍姍出面當好人。「姨母,何大人是百姓稱頌的好官,看在他的面子上,咱們別為難嫂子,既然嫂子在裘家待不住,就依她的意思和離吧。」
亦畫忍不住想大笑。竟然是她在裘家待不住想要和離?真是人生一張嘴,是是非非不由己。
「好吧,你去叫管事進來寫和離書。」裘夫人順著台階往下爬。
「不必麻煩,我寫。」
亦畫提筆一蹴而就,墨水未干她已填好名字,按下指印。
裘夫人接過和離書,狐疑相望。前一刻才說要黃泉路上並肩齊行,這會兒又干脆地寫下和離書?
亦畫淡笑。「若婆母心有疑慮,不妨找人看看,當然,媳婦也不是非要和離,畢竟娘家被封,我也沒有其他去處,一動不如一靜。」
裘夫人凜了神色,忙道︰「小廟容不了大菩薩,你把東西收拾收拾,盡快離開裘家,別帶髒地兒……」
她罵罵咧咧地走了,看著她腳步飛快,像有人在後面追似的,亦畫忍不住大笑出聲,調理惡人其實挺有趣的。
「青荷,你把所有人全叫到院子里,我有話說。」
「是,小姐。」
***
裘夫人對和離書沒意見,雖然到手的嫁妝飛了有點痛,但想起「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她只能盼著何亦畫盡快離開裘家。
阿龍和裘家管事進了趟衙門,注銷兩人婚事,從此男婚女嫁再無相干。
亦畫遣散到京城後買回的奴僕,只帶走陳伯一家四口與青荷,除大型家俱外,她將能賣的都賣光,離開時除了裝滿銀票的匣子外,衣服棉被、日常用品滿滿當當地裝了兩輛馬車。
阿龍、阿虎駕車,陳伯、陳嬸坐在前面一輛,亦畫和青荷坐上另一輛。
他們剛出裘家大門,裘夫人就領著滿府下人站在門口劈頭蓋臉高聲護罵,引得左右鄰居紛紛探出頭來。
「裘夫人,這是咋地?」
「唉,怪我家門檻低,我兒才上戰場呢,新媳婦兒就不安于室,成天嚷嚷著要與我兒和離,我能怎麼辦?雖替兒子不甘,卻不得不成全她,要不然她成天到晚鬧,把家里搞得雞犬不寧,也不是事兒。」
「這麼迫不及待?不會是外頭有了人吧?」
此話一出,勾起路人的八卦魂。
裘夫人一听樂了,正想引人往這上頭想呢,她滿臉為難、語氣曖昧,躲躲閃閃回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姘頭,倒真是有那麼一個男的……」
「都說娶錯媳婦兒倒楣九代,也好,這種不安分的媳婦兒不要就不要了,憑裘公子儀表堂堂、神威凜凜,還怕找不到好媳婦兒。」
說話的婦人姓楊,家里有個未及笄的小閨女,何亦畫還沒走人,她已經盤算起裘善下一段婚姻。
「她不會是擔心變成寡婦,擔上克夫之名吧。」
楊家入門不久的媳婦陰陽怪氣說著,她的娘家也在這條胡同里,原本她想嫁的是裘善,哪曉得媒人上門,都還沒開口就被拒絕了。
裘夫人不樂意了,什麼寡婦,她在詛咒兒子嗎?「呸呸呸,我兒子武功好本事高,這回出去是要建功立業,給我掙個誥命夫人的,你嘴巴放干淨點。」
楊嬸子啪啪啪抬手就往媳婦身上招呼,怒斥,「不會說話就閉嘴,進屋去洗衣服。」
她還想把女兒嫁給裘善呢!
楊嬸子一臉諂媚道︰「我媳婦人還行,就是嘴巴爛,狗嘴吐不出象牙,裘夫人別放在心上。等裘公子日後封了侯爵,那可是咱們胡同里頭一份,到時裘夫人哪里都甭去,就坐在家里等媒人上門,到時好好精挑細選,選個比這個好上千萬倍的媳婦兒便是。」
這話說得裘夫人心花怒放,拉起一旁的陳姍姍,回答,「還挑啥,我家就有個現成的。」她拍拍陳姍姍手背,笑道︰「趕明兒我就到衙門登記,讓你和阿善當正式夫妻,等阿善回來,你們趕緊的給我生個大胖孫子。」
她被兒子嚇壞了,萬一他又從外頭帶回不三不四的女人,她家姍姍可怎麼辦才好?
笑容瞬間僵硬,楊嬸子斜眼橫眉、滿臉不屑。
這裘夫人是不是拎不清啊?兒子有了功名,要什麼女人沒有,干麼挑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要是裘善真喜歡這個表妹還能拖到現在?別是一廂情願吧?
她懶得拍馬屁,輕哼一聲轉身進屋,砰地用力關上門。
陳姍姍听姨母這一說滿心歡喜,先登記定下名分,就算表哥不樂意也別無他法了。望著正準備上車的亦畫,陳姍姍得意張揚。
高門貴女、官家千金?面容姣美、才華洋溢?又怎樣,最終還不是成為下堂妻,終究贏得這局的還是自己啊!
「來人,潑水、灑鹽,去晦氣!」
陳姍姍一喊,下人拽起手邊木桶,把里頭的東西往馬車潑去。
阿龍、阿虎雙眼冒著火,想沖過去揍人,但被陳伯給阻止了。「別給小姐惹麻煩。」
青荷也是滿心忿忿,想沖下馬車叫罵一番。
「沒事,嘴巴長在別人臉上,阻止不了的。」
「可她們怎能睜眼說瞎話?小姐幾時……」
「她們不把髒水往我身上潑,怎能自圓其說?」成親月余,兒子前腳才出征,後腳媳婦就被趕出門去,放在哪里都會把矛頭落在惡婆婆身上。
「一群壞人。」
「既然知道她們是壞人,那就該替你家小姐開心,一紙和離書,不但保住嫁妝,還月兌離魔窟,天高海闊再不受盡委屈。」
「可是姑爺很好啊。」
是啊,裘善非常好,所以天煞孤星就別禍害他了吧。「走吧。」
馬車剛移動,一盆水潑上來,全潑在車廂上。
這會兒阿虎不忍了,刷地,馬鞭往潑髒水的老嬤嬤身上招呼,衣服被抽出一道口子,露出滲血傷口。
啊——老嬤嬤痛得放聲尖叫,躺在地上翻滾撒潑。
裘夫人見狀大喊,「惡奴啊,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奴才,你們現在知道我過的是什麼日子了吧……」
她越號越傷心,起初只是演戲,可演到後來眼淚真飆出來了,想起被帶走的嫁妝,心痛難當。
催緊僵繩,馬車加快速度離開裘家宅院,直到听不見哭聲,青荷才松口氣恨恨道︰「怎麼會有這種人啊?粗鄙!俗不可耐!」
「一樣米養百樣人,你覺得她們粗鄙,她們還認為我們虛偽呢。」
「也好,往後再不需要和那種人打交道,想想就快意。」
「可不就是。」
「我還是不明白,小姐明明比表姑娘好千百倍,裘夫人怎就不喜歡?」
亦畫輕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人只喜歡和自己同款的人。」
同款?又不是衣裳。不過要是為了被婆母喜歡,小姐把自己變得粗俗鄙陋、難登大雅,那可就太不值得了,青荷被逗笑。「小姐,我們要去哪里?」
「渝州。」
「去找姑爺嗎?」太好了,她就曉得自家小姐心有成算,這是要讓姑爺給小姐做主啦。
渝州靠近吳國,至今天下分成四國,周、吳、楚、燕,這十幾年來,周國經過兩任暴君洗禮,國力羸弱、朝堂不穩,以致于其他三國蠢蠢欲動。
當下正是吳楚聯手企圖想並吞周國,而燕國還在張望中,此回郭大將軍領軍前往渝州,正是打算從吳國下手。
她戳青荷額頭一記。「想什麼呢,都和離了,我與裘善再無關系。」
說這話,心悶悶的,但她刻意忽略。
「那我們去渝州干什麼?」
「回家。」
「那場瘟疫過後,十室九空,大家早早都搬走了。」
「是,這麼多年也不知道有沒有恢復過來,無妨,屋契、田契都還在,回去之後咱們就過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鄉野生活。」
沒有那麼多的紛爭吵嚷,沒有權力斗爭,安安寧寧的小山、平平靜靜的小屋,歲月靜好的日子讓經歷過風浪的她心生向往。
「你對咱們家還有印象嗎?」
「當然!老爺好會種菊花,一到秋天整個院子金燦燦的,美不勝收。」
「你們家老爺不僅種菊花很厲害,他還曾經是太子太傅,後來元昌帝篡位,想請爹爹當丞相,爹爹不願意,這才帶著家眷一路躲到渝州。」
「當丞相不好嗎?」
「不是丞相不好,是皇帝不好,元昌帝性格狹隘、脾氣暴躁、刻薄寡恩,良禽擇木而棲,當初跟隨元昌帝的那批人,最終都沒個好下場。」
爹說︰「隆順帝是個賢君,知人善任、胸懷家國,可惜性格溫軟,對兄弟過度寬厚包容,這才導致後來的元昌帝篡位成功。」
果然坐上龍椅不代表深得民心,百官面服心不服,有個看起來更靠譜的慶文帝出現,立馬有許多人結黨成群紛紛倒戈。
于是元昌帝上位短短兩年,龍椅剛坐熱就被拽下台。
可憐兄弟閱牆,兩人還是同母所出,沒想到入室操戈半點不手軟,殺兄弟、砍兄嫂,後宮血流成河,據說事後打掃宮廷時,元昌帝的十二個公主、皇子被關在同一個宮殿里,每一個都攔腰被砍成兩段,每寸屋牆都濺滿鮮血。
慶文帝比元昌帝更暴戾,只不過還沒當上皇帝之前藏得深、演得好,百官誤以為他是仁厚之君,然一旦手掌天下大權,他漸漸暴露本性,良將死、賢臣亡,不順著皇帝心意,下場就是個死字。
父親在世時不讓哥哥參加科考,一場瘟疫,兄妹出走渝州,誰知他們剛到京城又換上新皇帝。
哥哥說︰「先帝的兒子除隆順帝之外,最適合當皇帝的就是周珩,如今他成為皇帝,哥哥可以一展抱負。」
于是哥哥一路過關斬將,成為大周朝最年輕的狀元。
「當今皇上也沒多好,我們……」青荷發現自己說了什麼,連忙捂住嘴。
話未竟,亦畫已知其意。
是啊,當今皇帝再好,哥哥也沒得個好下場,伴君如伴虎,與其仕途洶涌,不如當個遺世獨立的隱士,過完平順一生。
青荷改話題。「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原來我們家老爺這麼厲害,少爺才會這樣強。」
可惜身逢亂世,再厲害的人都無法善終。亦畫垂眉。
見小姐不語,青荷又道︰「小姐,咱們回去後要靠什麼過活啊?」
「擔心你家小姐養不起你?」
「不擔心,阿龍、阿虎會耕田,種得出糧食就餓不死人。」
「那你呢?」
「我繡帕子也能掙錢的。」
「你都心有成算了,怎還問我?」
「我是想啊……也許、說不定、有可能……咱們就遇上姑爺了呢?」
抓起扇子往她額頭敲去。「不听話!都說別想了還想,你家小姐已經和離,早就沒有姑爺這種東西。」
所以是真的不可能了?拿出帕子,里頭有自己一早起來做的點心。「小姐餓不餓?嘗嘗。」
亦畫捻起一塊糕餅放進嘴里,甜甜的味道讓她想起裘善的山楂糖。
他離開後,她發現枕頭底下塞了一包山渣糖,里頭的紙條寫上——生病,別害怕吃藥。
真是有默契啊,她給他準備的行李中也放上山楂糖,里頭的紙條寫著——
苦了、就吃,多留點甜蜜記憶。
是啊,她始終記得他說︰「日子苦,就總想吃點甜的。」
說這話時,他的眉心皺出兩道豎紋。
他吃糖了嗎?日子還是苦得太過嗎?
亦畫跪下,搬出壓在底下的木箱,打開、翻箱倒櫃,把里面的東西一個個往外倒騰。
「小姐要找什麼?我幫你。」
「我記得放在這個箱子的……」
「是什麼?」
看見箱底的油紙包,她松口氣。「找到了!」
打開紙包捻起一塊山楂糖含進嘴里,酸酸甜甜的,像思念他的味道。微眯雙眼,裘善沒有騙人,日子苦,吃點甜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