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他非常強壯,不吃魚不吃肉,每天光靠那三碗藥、一點稀粥,傷口愣是恢復神速,被陷阱刨出的幾個血洞都結了痂。
這天亦畫又端起藥湯推開門,進屋後她先將東西放在桌上,一個轉身發現……他醒了?
他的眼楮比想像中更深邃、更亮,看著她的表情從迷茫、到驚訝、到歡喜,連連更換,生動無比。
「終于醒了?真好。」亦畫朝他走去。
咧開嘴,露出一口牙,笑起來有幾分憨傻,如果不是皮膚太白、一雙丹鳳眼太有魅力,如果不是唇紅齒白、五官好看到不行,那口牙……讓她聯想到裘善。
但她要是說「你長得很像裘善」,對方肯定會抓狂——如果他認識裘善的話。
她不確定他認不認識裘善,但他的眼神倒像認識自己似的。
他的笑過度開懷、他的開心無比真誠,亦畫不明白為什麼,但是沖著那口白牙,居然還有幾分喜歡。
怎會那樣高興?因為發現自己得救,還是因為她長了張討喜臉?
他很激動,大張的眼楮蓄滿淚水,看著她腳步輕盈翩然走來……是作夢嗎?不是作夢吧,她這樣鮮活地在跟前啊……
顧不得疼痛,他猛地朝她傾身,眼看就要摔落床底,亦畫眼疾手快,連忙伸手扶住,這時一句突兀的話鑽入耳膜。
「娘子,我想你了……」
娘子?他神智不清嗎?亦畫想推開他,卻被他牢牢抱住。
這時郭煜發現兩人中間隔著一顆球。亦畫懷孕了?他的孩子?老天居然如此善待于他?
他前輩子肯定是鋪橋造路、拯救人民于水火,以至于獲得這份優渥的回報……
他有滿肚子話想說,他想告訴她︰「和離書我不認。」
他想告訴她︰「我的婚事只有自己能夠做主。」
他想告訴她︰「你不要拋棄我,沒有娘子,我很可憐……」
但是話還沒出口,就被亦畫憤怒的語氣阻止。
「誰是你娘子,不要胡說八道,我數到三,放開我!」
亦畫在氣他?應該的、應該的,他說要保護她,卻啥事都沒做,他讓母親欺負到她頭上,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身旁,他犯下那麼大錯誤,她有權利生氣。
只是她再生氣都不能不認他。
「娘子,對不起,我錯了,原諒我好不?」他可憐兮兮地低頭看她。
亦畫急了,用力咬上他的手臂,直到嘴里嘗到血腥。
他終于松開手,她連忙退開數步,憤怒的神色、憤怒的目光,亦畫氣急敗壞。這人真的有病,難怪昏睡多日,原來傷的不是身體而是腦袋。
見亦畫躲著自己,他心急、一古腦兒跳下床,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在痛,每個呼吸都讓他痛到難以忍受,彷佛千針萬針椎刺著神經,彷佛炙熱火焰燒灼著每寸肌膚。
但無論再痛他都不能讓亦畫離開,太害怕呀,害怕她一轉身,他就徹底失去她……
因為害怕失去的恐懼,因為疼痛猙獰的表情,他越靠近亦畫越驚懼。
「走開……不許過來!」亦畫邊喊邊退,直退到門邊時,她護著肚子轉身往外跑。
下一刻,刺痛的雙腳再也撐不起身體,啪地,他重重摔倒!
趴在地上,他大口大口喘氣,微涼的地面舒緩了疼痛侵襲,他說不清楚到底是哪里痛、為什麼疼痛,只覺得魂魄彷佛在不斷與身體踫撞,每次踫撞都撞擊出令人無聲嘶吼的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發現……不再踫撞了?魂魄身體融合了?那個讓人捶胸頓足的疼痛感消失了?
撐著地板慢慢起身,緩緩挪動雙腿來到梳妝台前,那里有一面銅鏡,他坐下來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雙眼突地暴張——
那張臉……他模模自己的臉,再模模銅鏡……郭煜的臉怎麼會長在自己身上?
他在作夢吧?他還沒清醒吧?
不對,他猛然抬起右臂,還在?他明明記得手被砍斷了,臂膀飛到半空中……猛地拉開衣袖,那里光潔白皙,沒有斷掉的痕跡。
怎會這樣?他是裘善啊……他的皮膚黝黑、五官平庸,他不是光有一張白臉的蠢蛋……抬手,他搧自己一巴掌。
只是輕輕地,他用不到一成力氣,但這個巴掌下去,耳朵嗡嗡作響,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寸寸往上腫起。
他真的變成郭煜了?怎會這樣?
頹然地靠著牆面,身子往下滑,直到整個頭埋進雙腿中,他無法思考,更無法解釋。
此時有人沖進來,裘善抬眼,是阿龍、阿虎。
不等他開口,阿虎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把他整個人給提起來。「誰允許你欺負我家小姐?」
他怒氣沖沖質問完畢,才發現對方一張臉腫成豬頭,呆愣住了,小姐是用多大的力氣把他給搧出這副模樣?
裘善無法回答,視線繞過阿龍、阿虎,看著站在門邊朝里頭窺探的亦畫和青荷,她們小心翼翼地,連大氣不敢喘。
阿虎的力氣大,他的衣襟被拽得死緊,緊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確定了,不是幻想、不是作夢,他真真實實地變成郭煜。
他變成郭煜,那「裘善」呢,去了哪里?死了嗎?吳軍那一刀,劈斷他的軀體?
「說話!」阿虎沖著他吼叫。
對,不管他是郭煜或裘善,都應該說點話,但是說什麼呢?現在最得體的話是哪一句?
衣襟越扣越緊,他再不說上幾句,恐怕會被一把掐死,舅兄留給亦畫的人不是普通的忠心耿耿。
咽下口水,他逐一看過眾人,最後緩慢開口問︰「你們是誰?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里?」
連續三個問句,把阿虎給問懵了。
阿龍、阿虎面面相覷,亦畫卻是听懂了,放大膽量走回他身前,謹慎問︰「你忘記自己是誰?」
他點頭,眼光無辜。
「既然失憶,為什麼喊我娘子?」
「不是嗎?昏迷時,一直感覺有人在我耳邊說話,聲音很是溫柔,醒來一眼看見你,我以為……你是我娘子……」
原來……亦畫對阿虎點點頭,他松開手,裘善終于能夠順暢呼吸。
「你不是我娘子?那你是誰?這里又是哪里?」
「這里是我家,我和你沒有關系,只是你誤中我家逮兔子的陷阱,我們便將你帶回來療傷。」
裘善起身,拱手為禮。「救命之恩,銘感五內。」
亦畫笑著搖頭。「無妨,你真記不得自己是誰?一點都想不起來?」
他偏過頭,佯裝努力回想,須臾,他捧著自己腦袋,低聲道︰「痛!我的頭好痛。」
看來真是傷了腦子,亦畫蹙眉。「痛就別再想,你暫時留下來,說不定過幾天就能想起。」
裘善松開手,滿臉的感激涕零。「多謝。我不會白吃白喝,我一定會努力干活,回饋小姐之恩。」
郭煜長相絕美,雖是武將之後卻自帶一股儒者氣度,如果不說話不展現神力,誰都會誤以為他是個文人雅士,但他又有文人沒有的偉岸身量與強健體魄,這樣的男人絕對擔得上極品美公子的封號。
人對美的事物上心,實屬天性,這麼好看的男人,用這樣不卑不亢的口氣說話,是女人都會心軟……不對,他的態度連阿龍、阿虎兩個粗漢子心也軟化了。
「別多想,先把身子養好再說。」
亦畫一句話,讓裘善留下成為定局。
他笑開,彎了彎魅惑人心的丹鳳眼,拉出燦爛笑眉,一個簡簡單單的笑臉,居然好看到讓人失神。
青荷看傻了,覺得這樣的長相,確實是老天爺偏心得太過分。
「你不記得自己是誰,要不要先取個名字。」青荷提議。
「就叫求善吧。」
瞬間,在場人士所有表情迅速凝結成霜。
阿虎干巴巴問︰「為什麼想取這個名字?」
「小姐救我、是為善因,我想回報小姐,求得善果,因此取名求善,這名字不好嗎?如果不好,我換一個……」他故作無知。
「不必了。」亦畫否決。難不成還要大興文字獄?任何人都不準在她面前說到「裘善」二字?「就叫阿善吧。阿龍,你拿一套衣服借給阿善。青荷,這兩天有空,你幫他裁兩套換洗衣服。阿虎……」
「我去燒熱水,阿善好幾天沒洗澡,身上都有味兒了。」
阿虎向他遞出善意,眨眨眼楮,不曖昧,但高壯漢子做出這號表情,實在是……令人驚悚。
***
呼、喝、呼、喝!
練武場傳來聲響,阿虎揉揉惺松睡眼往後院走去,阿龍早就在站在那里,他看傻了眼,一瞬不瞬。
強!阿善的武功不輸姑爺,比老爺請來的師父更強幾分。你看,拳風掃過,樹葉紛紛落下,腳踢在木樁上多有勁兒,多踢幾個回合,說不定木樁就得夭折。
阿虎扭扭捏捏靠近阿龍。「哥哥,我們求阿善教咱們武功,怎樣?」
阿龍一顆心早已蠢蠢欲動,他露出小人奸笑。「我給阿善的衣服是新的。」
有……嗎?阿虎撓撓頭發,他怎麼好像看哥哥穿過。「所以?」
「討恩惠去!」
听懂了,一擊掌,兄弟倆默契點頭。「討恩惠去!」
***
抱著軟軟的大枕頭,亦畫早醒了,不知為何她作了一晚上惡夢,醒來時心髒跳得厲害。
自從知道哥哥活著,午門斬首的惡夢不再重復出現,但昨晚……午門回來了,創子手回來,只是被五花大綁跪在百姓面前的人變了一張臉,那是裘善,老是咧著一口大白牙、笑得傻兮兮的裘善。
理智告訴自己不可能的,他是武官,要死只會死在戰場上,不會死在文官的唇槍舌戰中,但情感上卻是慌了。
亦畫張眼的時候天空還是灰蒙蒙的,月亮高掛,星子低垂,只聞幾聲雞啼。
她很想繼續睡,睡飽了對寶寶才好。
于是她安慰自己,一遍又一遍,她努力了,但是心情始終無法平定,直到後院有人出現,呼呼喝喝的打拳聲音打趴她的恐懼。
于是她閉上眼楮,沉沉入睡。
這情況很像新婚那段時日,裘善早早起了床,只是一點點細微的聲音讓她被擾醒,但夜里被折騰得太狠,她累得睜不開眼,不過她清楚知道他每個動作。
知道他輕手輕腳換衣裳、淨面,小心翼翼倒水,知道離去前他總會細心地為她蓋好被子,更知道他舍不得離去,總要折回來在她額頭烙下一吻。
裘善大清早起床,為著練拳。
她趴在軟軟的床鋪上,耳里听著院子里傳來呼呼喝喝聲,安心了……安心地再度進入夢鄉。
現在,一樣……怎麼辦啊,裘善……她想他了……
***
正在打拳的裘善,幾套拳法下來滿頭大汗,很累,但嘴角始終保持上揚。
對啊,因為突然想起來,那次她沒睡回籠覺,卻靠在窗邊看他打拳,有了觀眾,那觀眾還是自己深愛的女子,自然要更加賣力。
然後,他在她眼底看見崇拜。
知道被妻子崇拜是件多麼幸福的事嗎?不知道?那是因為你不夠愛妻子,裘善不同,他愛亦畫,非常非常……
她還在睡嗎?有沒有听見他刻意放大的呼喝聲?有沒有斜倚在窗邊偷偷看他練拳?他想像著她的崇拜,自我滿足的他更使勁兒了。
只不過他這次的賣力沒引來小迷妹,卻引來兩個小迷弟,然後一件衣裳、一份恩情,他被迫成為兄弟倆的師父。
***
「小姐,你快嘗嘗。」青荷端進來一盤雞蛋餅,眼底透著亮光,她邊給小姐布置筷子,邊把盤子往她跟前擺。
不過是雞蛋餅,何必這麼興奮?亦畫笑著舉筷。
一口咬下,笑容瞬間在眼底凝結,這味道……面粉揉入碎蔥和炒炖過的肉末,攤開煎定型後打入雞蛋,將蛋包進蛋餅中。
類似的雞蛋餅,小時候哥哥常給她做。
那天,知道自己的身世後,哥哥對她說︰「姑姑手藝不好,只會做雞蛋餅。」
但光是雞蛋餅就擄獲他所有盲目崇拜。
哥哥說︰「亦畫,你母親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你像她。」
她像母親嗎?那就太榮幸了。
讀著找到的冊子筆記,她為聰明睿智無所不知的母親折服,何其幸運,她有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好母親。
然今天的雞蛋餅,味道和哥哥做得不一樣,它更像裘善做的,更油、更甜,肉末多到接近奢侈浪費。
她問過這個問題。
他回答,「娘節儉到近乎吝嗇,小時候常常覺得日子辛苦,吃不飽。長大後一有機會進廚房,就下意識放很多油、鹽、糖。」
裘善從不自卑自憐,卻往往幾句下意識的話就勾住她的心疼。愛吃糖的他、傷痕累累的他、被母親苛待的他……
這麼辛苦的他,居然能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真不容易啊。
「陳嬸做的?」
「不,是阿善做的,做一大盤,阿龍阿虎搶瘋了,阿善知道小姐剛醒,立刻下廚房。」
青荷對阿善的印象越來越好,長得好看、武功高強還能下廚房,簡直就是完美男人。
阿善……斷掌、朱砂痣、翻卷的耳朵,現在又多了雞蛋餅?她沒刻意在阿善身上尋找裘善的痕跡,但他身上卻處處是痕跡。
怎麼會這樣?是她的問題嗎?因為思念過甚嗎?可思念有什意義?他再不是她的專屬男人了呀。
低下頭,默默把雞蛋餅吃掉,下意識看向窗外。
裘善說,要為她整一座菊花園。菊花是爹的最愛,並不是她的,但菊花盛載了她所有童年的美好記憶……可惜他的菊花園她再無福享用。
用力搖頭,不想不想,她再也不想了。
「等會兒去看看陷阱里逮到什麼。」亦畫說。
「行,我去找阿龍、阿虎。」青荷小跳步著往外跑去。
看著她的背影,亦畫用力吸氣用力吐氣,下定決心再也不想裘善。她是認真的,她不貪婪,哥哥還活著、裘善好好的,這樣就很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