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雪 第2章(1)

夜。淡煙細雨,煙雨淒迷。

只可惜這里並非是詩人筆下的千金良宵,多情煙雨,即便是李白重生,柳永轉世,面對此情此景,只怕也生不出絲毫詩意情趣。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這里是亂葬崗。

天上飄著的是雨,地上迷漫的是煙,就在這蒙蒙煙雨累累墳瑩間,隱約亮著一盞燈,燈光錯黃如豆,燈火飄搖不定。

泥土因秋雨而變得潮濕松軟,很容易挖掘,燈下的人很快就挖好了一個坑,坑不大不小,剛好放得下一個人,但究竟要放什麼人?

人本來可以分很多種,但在這里卻只能分為兩類,一類是活人,另一類是死人!而埋在這種地方的人應該是無論上活著或是死去都是不太值得別人去關心的小人物。

也許今夜不同。

燈下的人終于緩緩直起身腰,抬起頭,露出滿意的神色,這人赫然是余有!有誰想到如此深夜、如此墳場掘坑的人竟然是湘鄂一帶最有名、也最有錢的大盜余有!

余有不愧是一個大盜,值得他去作的案子一年也還過是一兩個,但只要他一出手,就足夠他舒舒服服地享受好幾年,所以近來他的名氣幾乎可比昔日之江漫天了……

難道余有這次親手挖坑葬人也能令他舒舒服服地享受幾年麼?

當然不是,這次他只求能夠平平安安地多活幾年。

無論是誰,如果得罪了「洛陽王」,他最好是趕快挖一個坑把自己埋進去——而余有正是要準備這樣做,因為很不幸,他得罪了「洛陽王」。

「洛陽王」並不是真正的王侯,但是洛陽城真正的王公貴族也要敬他三分,讓他三分;而在江湖上混的人,就算不知道自己有幾根手指,也一定要知道「洛陽王」是誰。

「洛陽王」控制著這一帶地區黑白兩道的一切,甚至連鹽業、綢布、油米、錢莊,中原地區至少有三分之一屬于他。這地方出了這樣一位有錢有勢的大老板,那些小偷毛賊的日子便愈發難過了,很多人寧願餓肚子也不願打劫「洛陽王」的店鋪,因為餓著肚子至少比丟了腦袋要強得多。

而余有則不然,他竟然在一夜之間打劫了「洛陽王」的兩處當鋪、三家錢莊,收獲了足足十八萬兩銀子,但他並未因此而開心,反而後悔起來。

本來余有也不想招惹「洛陽王」的,可那日他已有七、八分醉意,而且又是在幾個朋友的慫恿之下才有了膽量的。

余有並不是一個膽小的人,事實上膽小的人是做不成大盜的。可在這事後的五天之內,與他一起喝酒慫恿他做案的朋友都相繼離奇失蹤,他忍不住害怕起來。

余有看來也只有死路一條。他不怕死,可他實在不想就這樣死。幸好他還有一位朋友,這位朋友不但跟他交情不錯,而且武功也很高,他已經飛鴿傳書叫這位朋友立刻來。七天,只要他能躲過這七天等到他的朋友,他便得救了。

問題是余有能不能躲過這七天?

雨還在下。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余有轉過身從石碑後面拖出一具尸體。令人驚奇的是,這具尸體無論是身材還是容貌都與余有有七分相似。

七分相似已經足夠!死了的人總是差不多的,沒有人會盯著一個死人瞧上半天,「洛陽王」也不會。因此,只要這具尸體能夠瞞過「洛陽王」七天便已足夠。

「想不到我余有竟也如喪家之犬般落入這種地步!」余有黯然長嘆,彎腰將尸體拖進坑內。正當他想伸手取燈再看看有什麼不妥時,仿佛有一陣風吹過,燈滅了。

夜風陰冷,余有忍不住渾身一顫,心中升起一絲寒意。

突然傳來一陣桀桀怪笑聲,這聲音一會兒起自南,一會兒響自北,一會兒又東南西北同時響起,余有只覺得頭皮發炸,連身上的寒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

余有大聲道︰「是什麼人?誰在那里裝神弄鬼?」

忽然余有感覺有人在他後頸吹了口氣,笑道︰「這不是裝神弄鬼,他們本來就是鬼。」

不等余有回頭,他已經看到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同時閃出四條白影,一跳一跳地緩緩前進,與此同時,隱約響起一陣攝魂般的銅鈴聲。

余有是湘西人,他知道那里有一種巫術叫趕尸,難道這四條白影……直到四條白影走近,他才看清,這四個原來是人。

忽又听有人在余有耳邊道︰「想必你也已經看出來了,他們與你還是同鄉呢,他鄉遇故人應該高興才對呀!」

這四個人正是以「僵尸拳」成名、為江湖人所不齒的「湘西四鬼」。而那攝魂般的鈴聲正是來自他們每人左耳上掛著的一個碗大的銅鈴。

余有剛要松一口氣,突然想到一直在自己耳邊說話的人,不由迅速轉身,只覺得身邊藍影一閃,三丈外靜立著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人,神態自若面帶微笑,但眉宇間有說不出的陰鷙與冷酷,他淡淡道︰「你很害怕我麼?我若想殺你,剛才你至少已經死了五次了。」

余有蹙眉道︰「你是誰?」

錦衣青年笑道︰「詐死這種方法你不是第一個用的,我本以為你會想出更好的主意呢,大盜余有是個聰明人,用也要用個新鮮有趣的方法才行,不是嗎?」

余有心頭一沉,冷冷道︰「你是‘洛陽王’的手下?」

錦衣青年笑道︰「我不是‘洛陽王’的手下……」他見余有暗松了一口氣,又笑道,「我是他的兒子。」

余有臉色陡變,道︰「你們終于還是找來了……好,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吧。」

錦衣青年笑著搖了搖頭道︰「我怎麼能就這樣殺了你呢?現在有膽量和我們作對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倒想看看你有膽子有多大,你的心是什麼做的。」

余有沉默了半晌,終于冷笑道︰「你不要太張狂,老子若是怕死就不會去偷‘洛陽王’的東西……」

錦衣青年眼中閃過一絲冷酷,淡淡道︰「你不怕死為什麼會偷偷躲到這里來挖坑詐死?」

余有不但閉上了嘴,而且閉上了眼。他這麼做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這是他一個美麗而痛苦的秘密。

錦衣青年笑道︰「我知道你現在雖然是光棍一條,但是你在南城有一個相好的女人叫阿香,而且她已經懷了你的骨肉……」

余有的身體明顯地一震,顫聲道︰「你……你怎麼會知道,你把阿香怎麼樣了?」

錦衣青年道︰「你猜我會把她怎麼樣?你那個阿香真的很香,常家四個兄弟都很喜歡她,你想她會怎麼樣……」

余有緊握著雙拳,目光從常氏四兄弟的臉上一個個掃過,如果眼光可以殺人的話,他們早就真的成了四個鬼了,但即使是這樣,「常氏四鬼」仍然感到格外的不自在。

突然間余有喉間發出低低的一吼,雙肩一聳撲了過去,雙拳如雨點般夾雜著風雷之聲攻向常東。

余有不愧是大盜,他這有如雷霆之勢而又含忿出手的雙拳逼得常東手忙腳亂——如果一對一的話,常氏兄弟絕對不是余有的對手。

君子不趁人之危。

但「湘西四鬼」中沒有一個人是君子,更何況他們身邊還有一個莫測高深的錦衣青年。

正當余有一拳重重地擊到常東的鼻子上時,他忽然看見了一根蒼白而縴細的手指輕輕地劃過他的脈腕,余有的半邊身子頓時失去了力氣,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余有倒在地上忍不住嘔吐起來。他彎腰吐了很久,連隔夜的飯幾乎都吐了出來。他的臉不斷磨擦著潮濕而粗糙的地面已出了血,但這上和痛苦遠比不上他心中的悲哀與憤怒。

錦衣青年忽然又道︰「哦,還有一件事我忘記告訴你,你那只信鴿真是很不錯呢,不止是模樣可愛,就連味道也很好吃,就連我爹也破例嘗了一口呢。」

余有剛剛掙扎起來的身體一听到這話,仿佛是被人一拳擊中了小骯,腰又彎了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這一次他幾乎連膽汁都吐了出來——他發現世上原來死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連死都不能。在錦衣青年面前余有連最後的一點勇氣都喪失了。

余有也殺過人,但那不過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手段而已,他從未見過將殺人、折磨人當作是一種享受的人,但是今天,他終于是見到了。

錦衣青年似乎非常欣賞余有此刻痛苦的表情,他笑道︰「想跟我斗,別看你不過是個小有名氣的小偷,就算真的是昔日的‘四大殺手’也不行……不過真想不到你還認識‘四大殺手’中的‘落魄劍’歐陽東,想必是七年前他殺‘洞庭龍王’史勝時你幫過他的忙才相識的吧?可惜歐陽東永遠也收不到你飛鴿傳書了,你也不想想,他早已遠赴關外這麼多年生死未卜,否則本公子倒真想會會他,看看他的劍快還是我的劍快,要知道這年頭值得本公子出手的人已經並不多了,想必他應該不會讓我失望了吧……」

就在這時,忽听有人笑道︰「這年頭像你這樣臉皮厚的人恐怕也不多了,今天我倒真是長了見識!」

這聲音並不刺耳,微微低沉而沙啞還算很動听,但是眾人的臉色忍不住都變了,因為這聲音就響自錦衣青年身後,而能夠無聲無息接近他身後的人並不多。

錦衣青年終于緩緩回過頭,面對來人,還未來得及張口,身旁的「湘西四鬼」中的老三常南已經喝道︰「是什麼人在那里裝神弄鬼?」

不知何時,距錦衣青年三丈開外處的一方石碑上盤坐著一個黑衣人。而這是個人絕對不會是個鬼,因為鬼不會有這麼亮的一雙眼楮。雖然黑衣人的黑衣仿佛要與黑暗溶為一體,雖然黑衣人頭戴的一頂竹笠幾乎將他的整個臉都遮隱在陰影中,但他那雙明亮而深邃的目光透過竹笠射了出來,宛如夜空中多了兩顆閃亮的星星。

只听黑衣人淡淡道︰「有你們這四個鬼在,這里還需要別再裝神弄鬼嗎?」

錦衣人冷冷地道︰「剛才尊駕好像很開心的樣子,俗話說‘樂極生悲’,閣下最好是從穩些,小心從上面掉下來,可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石碑不過三尺高,就算是再高三尺也不會怎麼樣,恐怕錦衣人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將他立斃于拳下,因為他看見錦衣青年的雙拳已經握緊。

石碑上的黑衣人嘆道︰「章曉曉,你不必那麼緊張,我若不是早就決心只救人不殺人的話,我也許會殺了你,可惜今天我只想來談一筆生意,不想與你大動干戈。」

錦衣青年章曉曉心中一動,道︰「傳聞近來江湖中出現了一個叫薛大俠的神秘劍客,總是救人于水火之中卻趁機索取巨金暴利,說的莫非就是你?」

黑衣人笑了笑,指著自己的鼻子︰「不錯,就是我,我就是薛大俠。」

章曉曉冷笑道︰「好個薛大俠,你這種乘人之危而敲竹杠的小人居然也自稱是大俠……」

薛大俠道︰「我姓薛名大俠難道也有錯嗎?再說我這個大俠可是名碼標價,較之那些鐵石心腸給錢也見死不救的人不知好多少倍……」

章曉曉道︰「那麼你今天是準備與余有談這筆生意了?」

薛大俠嘆道︰「我知道你一定是不肯讓我好好談這筆生意的……」

章曉曉冷冷道︰「你本來還可以活得很好的,可是你偏偏要和我過不去,你知不知道,你想談這筆生意是一定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血的代價……我要用你的血來祭我的劍!」

薛大俠道︰「我說過,我是不殺人的。」

章曉曉道︰「你不殺,但是我殺!」

薛大俠本來還在笑,但是當章曉曉握劍在手時,他忽然不笑了。他發現章曉曉並不是他想象中仰仗其父余蔭庇護不知天高地厚的紈褲子弟,絕不是!

有人說,從一個人拿酒杯的姿勢,就可以看出他會不會喝酒;同樣道理,從一個人握劍的姿勢,也可以看出他會不會用劍。

章曉曉已握劍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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