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壞 第五章

呂愛湘一直記得那個午後。溫暖的陽光、香醇的咖啡、尷尬的唐瑾,還有作繭自縛,搞到也很尷尬的自己。

仿佛有什麼被觸動了,卻又說不上來。但若要說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不見得。

不願、也不敢去多想。這種感覺,好像偷偷藏了一塊糖在口袋里,知道這秘密的只有她自己,會常常伸手確認,卻不想讓人知道。

因為她想獨享這塊糖。

而且因為太喜歡,所以舍不得吃。

早晨漸亮的天色透過窗簾開始映入原本幽暗的房間。電視開著,室內於是充斥著晨間新聞主播清脆的話聲,伴隨著坑登坑登的機械聲響。

跑步機上,窈窕的身影正揮汗律動著,腳步規律地起落,良久,都沒有緩慢下來的趨勢。

呂愛湘每天早晨五點半起來運動,跑步一個小時,從不間斷。理由很簡單——她需要這樣的運動量。

如果不是長期維持運動的習慣,以她嚴格控管的食量,要應付繁重的拍照、走秀工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體力,以及線條,對模特兒來說,是很重要的。

事情發生的時候,她正在跑步,一面思考著唐瑾和口袋里的糖之間微妙的類比關系——

突兀的電話鈴聲響徹室內,破壞了清晨的和諧。

「愛湘,你起床了沒?!」經紀人藍姐急促高亢的聲音傳來。

呂愛湘有些詫異。藍姐為什麼會一大早就打電話來?她今天的通告是下午的呀。

「起來了。正在跑步。」她帶點微喘地回答,順手抓過毛巾擦了擦汗。

「你,今天呢,嗯,先不要出門,」藍姐有些吞吐,「下午的代言記者會你不用去沒關系,讓雲青她們代表就可以了。手機不要開,電話不要接……」

「藍姐,發生什麼事了?」她警覺地問,俐落地跳下跑步機,讓機器隆隆地空轉著。

「也沒什麼,你不用擔心,公司會處理。」藍姐頓了頓,又說︰「還有,新聞也不用管,公司會幫你擬好回答,晚一點我傳真給你。」

「回答?我要回答什麼?」

藍姐不說話了。

呂愛湘皺眉望著漸漸大亮的天色,窗外可見的一方天空,是沉沉的鉛灰色……

沒有燦爛陽光。

「……接下來為您插播一則消息。信華飯店行銷企劃總監望孟齊的緋聞有最新發展。根據周刊報導,除了名模特兒呂愛湘之外,還有一名神秘女子與望孟齊交情匪淺。前夜,望孟齊被拍到與這名女子到飯店投宿……看本台為您做的分析報導……」

這,算什麼新聞?還要加以分析報導?呂愛湘握著話筒,愣住。

雖然已經在這個圈子打滾了這麼久,她有時候還是無法接受如此荒謬的事情。

「愛湘,你在看電視嗎?」藍姐在那頭也听見了,急著要轉移呂愛湘的注意力。「你先不要管那些,媒體嘛,你也知道的,不用太介意。我現在要去開緊急會議,討論怎麼應對,你等我的傳真。」

幣了電話,呂愛湘索性在跑步機邊坐下。她的腦中一片空白。

應該要怎樣反應?她是該生氣、該難受、還是該微笑祝福?

最諷刺的是,她的心情,並不能自己決定,一切都要看公司的意思,公司會安排,她必須照著劇本走。

她的身體早已賣給經紀公司,賣給大眾了。可是,連靈魂都賣掉了嗎?

電視里還在滔滔描述著那異常復雜旖旎的情事,身為當事人之一的呂愛湘,卻覺得好像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根據可靠消息來源指出,模特兒界的女王呂愛湘,已經倒追英俊多金的望總監很久,卻一直被拒……」

听到這里,呂愛湘刷地一聲猛然站起來!全身血液像是一瞬間沖向頭臉,幾乎透不過氣!

「……為意中人洗手作羹湯、主動邀約、電話攻勢不斷……」

這太可怕了!這一切,像是一場惡夢。

如此私密的情事卻被攤在大眾面前,還以新聞的方式強力播送到家家戶戶中。

除了惡夢,她想不出別的形容。

「愛湘?你在家嗎?」她根本沒听到電話鈴聲,耳中一直隆隆作響,直到答錄機開啟,唐瑾一貫溫和、此刻卻帶著一絲焦躁的嗓音響起︰「如果在的話,請接一下電話,讓我知道你沒事……」

沒事?

當然沒事。怎麼會有事呢?

先深呼吸一口氣之後,她強迫自己冷靜,接起電話。「唐瑾,你也這麼早起床?」

被她正常如昔的語氣給震住,唐瑾愣了愣。

「你……呃,在做什麼?」詢問的語氣非常謹慎。

「跑步呀,還能做什麼?」她自己都覺得那若無其事的語氣幾可亂真。「你看到新聞了?好扯喔,對不對?」

幾乎連自己都要騙過了,她真的幾乎要相信,這真的沒什麼,她還能微笑應對,大方疏爽,完完全全是個走在時代尖端、刀槍不入的都會女性。

沒事的。只要努力保持表面的美麗與完整,就下會有人發現內在的一切。

誰在乎她一天運動幾小時、攝取多少嚴格精算的卡路里、花多少時間保養皮膚與身材、多認真矯正姿勢;誰在乎她穿高跟鞋穿到拇指外翻要開刀,因為體脂肪偏低而一年到頭怕冷,已經多年不曾吃飽過……

只要她上鏡漂亮、走秀時艷驚全場、代言的產品銷量長紅,這樣就夠了,其它的,都不重要,都是細節。

「是真的很扯。」唐瑾同意,「昨天深夜就有記者打電話給我了。他們也真神通廣大,竟查得到我的手機號碼。」

「他們找你?為什麼?」呂愛湘大吃一驚。

隨即,一股莫名的怒意浮現!

憑什麼去騷擾唐瑾?他是一個如此單純又安靜的局外人,關他什麼事!

「因為我跟你熟;而且,你跟我哥前一陣子……」

「我和唐大哥只一起吃過一頓飯!」她提高了嗓音,隨即,用力閉上嘴。

深呼吸!呂愛湘告訴自己︰不要失控,這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她握緊電話話筒,開始在室內困獸一般地焦躁踱步。

走到窗前,她的視線不經意掠過樓下安靜的巷道。偶爾經過的,只有早起的學生、上班族,或剛運動完的阿公阿媽,還有扛著攝影機的記者,SNG轉播車……

記者?!轉播車?!

美眸倏然瞪大,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外面聚集了至少十幾個各家媒體派出的精英!攝影機、轉播車應有盡有,嚴陣以待。

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重要了?緋聞不是沒鬧過,倒追又怎麼樣?有必要擺出這樣的陣仗嗎?

她和前任男友之間的狀況,除了極親近的幾個朋友知道詳情以外,外界所看到的,都是表面;何況,她從來沒有真正承認過什麼——合約簽得一清二楚,不能交男友、不能鬧緋聞,除非是公司的安排,否則,被偷拍到私下約會,一次是要罰一萬的。

「愛湘,你不要站在窗前。」電話中,突然傳來唐瑾的指示。「他們拍得到。」

聞言,她馬上反射動作地往後退了兩步,好像怕被咬到似的。

隨即發覺了不對勁——

「你……你怎麼看得到我?」呂愛湘反問。

「我就在你家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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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瑾的吉普車內很乾淨,內裝簡單卻很有質感,很有他的風格。呂愛湘好奇地東看看西看看,甚至對堆放在後座的大卷大卷藍圖很有興趣。

就連駕駛座上的俊男,都讓她覺得很新鮮。

這麼熟的朋友,一個月至少見一次面的,呂愛湘卻從來沒見過唐瑾這副模樣。

並不是刻意裝飾過,事實上,他只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牛仔褲,比他平日整潔雅痞的模樣要年輕好幾歲。

令她詫異的是,印象中,唐瑾是個文弱書生;但此刻她不得不承認,唐瑾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手臂有著漂亮的肌肉線條,膚色是健康的淺麥色。

居然……很有男人味!

她應該是下意識要逃避現實吧,不然,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她竟還有余裕去注意到唐瑾的改變?

也許不是他變了,而是,她看他的角度變了。

「還在擔心?」唐瑾誤解了她的沉默,一面熟練地駕馭著車子,一面安慰︰「你的公司會有辦法應付的,你先不要想太多。藍姐不是也要你靜候指示嗎?」

說到這個,呂愛湘的柳眉又微微皺了起來。

旗下模特兒鬧緋聞,實在不是太稀奇的事情,公司處理起來,應該是駕輕就熟;下午的通告,正好是面對記者的好時機,說明一下,不就沒事了嗎?

何況,這次緋聞主角男未婚女未嫁,連固定異性朋友都沒有,怎麼說也不算太嚴重——

可是,藍姐在她出門前打來的電話里,卻什麼都沒指示,口氣甚至有些慌亂,完全不像是個在這一行打滾多年的王牌經紀人。

她只對呂愛湘說,先不要跟記者接觸。

「可是他們都在門外,連香港媒體都來了。」呂愛湘從窗簾後遮遮掩掩地窺視著,「藍姐,你要不要過來一趟?也許回答幾個問題之後,他們就會滿意了。」

「不、不行!」藍姐突然大聲說︰「你不能……不要回答問題!」

呂愛湘住。「不然我能怎麼樣?他們不會散的,而且,已經打擾到鄰居……我也不能躲在這里一輩子吧?」

「你先……不然……」藍姐支吾了一下。「先這樣吧,我晚點再打給你。」

幣了電話,呂愛湘做了個很任性的決定。

她決定落跑。

人在門外的唐瑾接到指示,把車子開到後巷;而呂愛湘則是從後面陽台爬出去,搭著鄰居的遮雨棚,手腳並用地移動,走過一小段矮牆,再跳到等候在那兒的吉普車車頂,順利逃月兌。

蚌子高真是佔便宜。何況,她受過專業訓練,肢體異常靈活,要攀爬、走在狹窄的矮牆上……根本不成問題。看著她一派輕松的模樣,唐瑾忍不住微笑。

「我今天要到工地看進度,一個在新竹,一個在桃園,下午以後才能回台北。你真的沒關系嗎?」他謹慎地問。

「沒關系。」呂愛湘毫無妝飾的素臉上,綻放出一個幾近淘氣的淺笑。「讓他們在外面等一天好了。反正我們巷口有便利商店,記者大哥大姐們不會餓肚子。」

一路上,兩人都言不及義,把一切混亂暫時丟在腦後。雖然手機輪流響起,尤其是呂愛湘的,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一通接著一通;但只要不是經紀公司打來的,她一律不接,直接讓它進語音信箱。

鴕鳥就鴕鳥。是經紀人下令不要她講話的呀。

到了工地,她自告奮勇擔任唐瑾的助手,幫他從車上抱下一大卷的藍圖。藍圖特有的阿摩尼亞味縈繞鼻端,不但沒讓她皺眉,反而帶來一種特殊的愉悅。

私心里,她對於專業人士一直有種小女孩般的盲目崇拜,這大概也是為什麼她老是被工作狂型的男人給吸引……

唐瑾也由著她當小苞班,他一向順著她,只是臨下車前,塞給她一頂棒球帽。她戴上了,帽檐壓得低低,加上她瘦高的身材,遠看,簡直像個男生。

「我應該不會被認出來吧。」呂愛湘喃喃說著,一面遠遠打量著工地里的眾多外勞。

就算不是外勞,也都曬得黑漆漆的。眾人都在埋頭工作,沒人多看她一眼。

雖然塵沙滿天,到處堆滿建材,廢土,電鑽、大型推土機的噪音震耳欲聾,可是,呂愛湘卻莫名松了一口氣。

這是另一個世界。沒有耀眼的排燈、閃光燈,沒有最新款式的訂制服,和她所熟悉的,充斥名牌、名媛、名人的精致華麗舞台完完全全是兩回事。

唐瑾已經和工地主任寒喧過,戴上硬殼工程帽,準備進入工地勘查。他回頭,遲疑了幾秒鐘。

「你去忙,我在這里就可以了。」呂愛湘對他揮揮手,

目送他修長的背影離去,呂愛湘無法克制自己職業性的分析審視——

原來,唐瑾的身材這麼好!

寬肩長腿、漂亮的窄臀,肌肉線條令人移不開目光。他不是粗獷豪邁的硬漢型,卻優雅敏捷得像只黑豹。

最重要的是,唐瑾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俊美,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的圖、身邊的工程進度上。

看多了模特兒界的水仙花癥患者,只要是經過玻璃或鏡面前不檢查身影的男人,在呂愛湘心目中,都已經可以加分加到破表。

在那兒什麼都不做,其實挺無聊的。但因為心里有事,她發了一陣子的呆,信步走走,又回車上坐了一會兒,感覺也不算太久,唐瑾就又出現了。

「你可以走了嗎?」看著唐瑾交代完畢,迎面走過來,呂愛湘詫異地問。「我以為還要很久呢。」

「可以了。問題不大,只是有些地方之前測量員沒有弄清楚,加上原本負責的建築師因為結婚離職了,案子最近才交到我手上,所以得跑一趟來看看。」回答篤定果斷,完全是掌控全局的大將風範。

然後,語氣一變,柔和了。「你在車上等,很無聊吧?要不要我送你去什麼地方?還是回家?」

「嗯……」呂愛湘遲疑了幾秒鐘。

今天的工作都取消了,她也根本不能回家——媒體一定還在她住處等候。

她想去哪里?她還能去哪里?

世界之大,居然沒有她的容身之處;人海茫茫,該到哪里尋找靈魂之伴侶……呃,現在不是傷春悲秋、耍文藝腔的時候。

「我能去哪里?」她有點茫然地反問。

唐瑾伸手過來模模她的頭。「你想去哪里,我就送你去。」

「哪里都可以嗎?」聞言,明眸突然閃過一絲狡黠調皮,好像在動什麼歪腦筋。

「對。」唐瑾點頭。片刻,他又謹慎地加上一句︰「不過,如果是在我去下個工地的途中順路可以經過的地點,最好。」

不小心不行,這位小姐可是從小就很愛出門冒險的性子,萬一說出「我們去馬達加斯加」或「不如到阿根廷火地島去看看怎樣」之類的話,唐瑾不就騎虎難下了嗎?不可不慎呵。

這個但書讓呂愛湘噗哧笑出來。

「有點沒誠意……」她故意說。

唐瑾沒有反駁,只是微笑,寵溺地看著她,好半晌,都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

呂愛湘過了好一下才會意︰唐瑾其實還在等她決定到底要去哪里。

他就是這樣。永遠不給她壓力,總是耐心陪伴,從不催促或要求。

呂愛湘把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都在腦海中過濾了一次,然後,才發現,她現在最想做的是……

「我可以跟著你嗎?」她抬眼,望進那雙溫柔的眼眸。「會不會很不方便?」

就一天,她想做個EQ不那麼高、遇到難題會想要逃避的沒用女生。一天就好。這樣,會很過分嗎?

唐瑾的答案很簡單。他只是點點頭。「只要你不怕無聊,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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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跟著唐瑾閑晃了一整天。

不過,閑晃的是她,唐瑾可沒閑著。

如果可能,他真的很希望可以放一天的假,就陪著呂愛湘,不管做什麼,就算什麼也不做也好,只要能讓她開朗一點,唐瑾都願意。

不過,呂愛湘始終沒有放下那職業性的抽離感。即使只有一絲絲,唐瑾卻還是清楚感受到了。

她正在試圖把自己抽離,不去想,也不去面對——媒體嗎?還是失敗的單戀倒追?就算在唐瑾面前,也沒辦法完全放松。

唐瑾怎麼知道?

很簡單,只要看她五官精致的瞼蛋上,大部分時間一點表情都沒有,甚至有點空白,整個人就像個大型洋女圭女圭般,就八九不離十了。

又不是在秀場!

幾近完美、好像雕像一般的表面,只在下一個工地看到唐瑾和眾人哈啦之際出現了裂痕。

她睜大了眼,線條優美、在時尚雜志「最想親吻的唇」榜單中名列前茅的紅唇也微啟,活像是剛看到外星人的震驚樣,瞪著唐瑾……手上的……

「你吃檳榔?」

她的口氣讓唐瑾簡直要以為自己手上拿的不是包葉或菁仔,而是人肉叉燒包。

「我沒有吃,是請工頭,工人們用的。」唐瑾耐心解釋。

「騙人!我明明看見你拿了一顆放進嘴里!」

「我沒有嚼,也沒有吐檳榔渣。」簡直跟吃喉糖一樣。

「那你為什麼要吃?」

懊怎麼解釋建築師,尤其是眉清目秀、俊美年輕的建築師,在工地與這些孔武有力工人們的微妙角力?要和他們打成一片,又要維持領導者的地位,這可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的。

辦公室里是一個世界,出來外面又是另一番局面,唐瑾實在不想讓她知道太多實務上的丑惡現實。

扁是幾顆檳榔就能讓她這麼吃驚,如果講到喝酒、飲宴,到聲色場所談案子的所謂現實,她大概會……

好吧,唐瑾也不知道她到底會怎樣,只是,他下意識地排斥設想這個可能性。

「不說那些了。再來我們要回台北,你跟公司聯絡過了嗎?」

話題一轉,呂愛湘的生動表情也就慢慢收斂了,回到之前那帶著距離的、優雅的淡漠。

很美,可是,也很冷。

「沒有。晚點再聯絡就可以了。」她輕描淡寫,一句帶過。然後,轉移話題︰「你剛剛在跟工人吵架?吵什麼?」

她不能理解,怎麼前一分鐘還是你遞檳榔、他遞香菸的稱兄道弟,下一刻就爭得面紅耳赤,好像就要打起來一樣。

「立場不同。我要他們拆掉重做,他們當然不高興。」唐瑾也很輕描淡寫的說。

「拆掉重做?」呂愛湘大吃一驚,回頭看看已經稍具規模的龐大建築物。「這全部要拆掉?為什麼?」

「只有一部分。應該每隔一公尺綁一根箍筋,他們改成一公尺二十公分,這樣不行,要重來。工地主任堅持藍圖上是這樣標示,但圖是我畫的,我記得很清楚。」

「感覺上沒有差很多呀。」呂愛湘困惑,「而且那些圖……那麼多、那麼復雜,你記得每個細節?」

「當然記得。」唐瑾奇怪地看她一眼。「細節不注意,累積起來,是很可怕的。我們要為住戶、使用者負責任,怎麼可以不弄清楚?何況外觀大家都看得見,但細節只有專業人員知道。專業就是把關時用的啊。」

「只差二十公分……」她不敢置信。

唐瑾笑了。「就像你試穿衣服好了。如果腰圍大兩寸或小兩寸,在我們看來可能也沒什麼,但穿起來線條就差很多,你一定會發現,不是嗎?更何況……」

「更何況模特兒身上衣服腰圍大小,非關人命。」呂愛湘懂了,很有默契地接了下去。

她以為自己已經很了解唐瑾,不過,到今天、此刻,她才真正體認到,如此認真的個性可以怎樣落實到生活、工作中。

車子已經下了高架橋,一轉彎,來到知名學府附近。看著大片校園綠蔭,應該感到很清爽的,呂愛湘的心情卻越發沉重。

終究是要一步步回到現實的。

「總算不用讓你待在工地等我了。」停好車,唐瑾說著。

他還是由著她幫忙抱文件、藍圖——可以達到遮掩的目的。畢竟呂愛湘的臉蛋在工地眾人眼中辨識度不大高,但是回到台北,唐瑾就不敢冒這個險了。

此刻,呂愛湘從層層偽裝後面,投過來一個疑惑的眼神,

「我對工地沒有意見呀。」這是實話。她還滿喜歡待在那里的。

「不大適合你。」唐瑾也看她一眼。

在他心中,把漂亮到幾乎會發光的愛湘放在那樣的環境中,根本完全不搭調。他希望呂愛湘永遠都處在溫暖、精致的世界中,不必面對任何現實的粗糙與丑惡。

如果可能,他願意親手設計、監造那樣的世界,安置她。

幫他把文件送到行政大樓會議室,約好踫面時間,兩人暫時分道揚鑣。呂愛湘決定隨便走走,信步閑晃。

漫步在校園中,雖然不是她的母校,卻給她一種重回大學時代的錯覺。

身旁的學子們雖青澀,打扮也都很樸實,或踽踽獨行,或三兩聚集嬉鬧,卻都有著單純而青春的光采。那是已經在她身上消失很久的顏色。

她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光,卻很短暫。

在學姐與她劃清界線、順便傳出「呂愛湘會搶人男友」這種流言之後,她的快樂大學生涯便正式結束了。

那麼堅持地投入當時只是兼差的模特兒界,其實事出有因。她在校園里太過孤寂。記憶里,總是一個人低著頭,課堂間匆匆來去,承受著現在想起來沒什麼、當時卻有如千斤般沉重的指責和批判眼光。

到後期,那些投向她的眼光其實以好奇、驚艷居多,但是呂愛湘已經沒有辦法辨認。她從同學、學長姐的環境中逃開,在工作上交到了朋友,便不再回頭。

如今,這些曾經救贖過她的朋友,卻背叛她了。

只有身邊的人才會知道呂愛湘和望孟齊之間互動的細節。而現在,全國有看新聞的人大概都知道了。

是誰?與她並肩作戰多年的雲青?亦師亦友的藍姐?貼心的幫手宜庭?還是最了解女人的Robert?

想起之前他們互相作伴、買醉的那夜,大家恣意發泄著最私密的情傷,那種在最慘的時候依然互相陪伴、打氣的情誼——

呂愛湘突然一愣。那天晚上,江喬琪也在。

難道會是她對記者說的?

因為是自己人出賣自己人,所以藍姐才會這麼慌張。是這樣嗎?

她隨便找了個建築物外的台階坐下,試圖厘清混亂的思緒。天氣明明還不錯,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手腳卻開始發冷。

她沒有余暇去注意身旁的環境,但是,來往經過的學生那麼多,修長優雅的呂愛湘還是被注意到了。

「,你看,你看嘛。」一個剛走過又忍不住回頭的年輕女生,一直用手肘猛頂她的同伴,打量低著頭的呂愛湘。「那是不是明星?好像是呂愛湘?」

「不是啦!呂愛湘哪有可能跑來我們學校,還穿得這麼丑,人家是名模耶。」同伴斬釘截鐵地否決了。

下意識低頭看看。腳上穿球鞋,身上是廉價T恤、毫無花巧的牛仔褲——沒有破洞,沒有刷白或反摺,不是超低腰,也沒有繡花或釘亮片,完全是路邊攤貨色。

呂愛湘一點都不意外。沒認出來最好。她繼續裝聾作啞,連頭都不抬。

「你有沒有看今天的新聞?听說她倒追一個什麼總監,還倒追滿久的。」先前那一個女孩聲音清脆俐落,想不听見都不行。「連呂愛湘都要這樣倒貼,還會被拒絕,讓我突然覺得這世界還滿公平、人生還滿有希望的。」

原來她一夕之間還成了世界公平的指標、青少女勵志的典範了?這也不錯。

「可是我覺得,如果我是男人喔,我也會選另一個女的耶,」同伴回答。「你有看到嗎?照片有被登出來,那個總監真正交往的對象很漂亮耶,而且身材滿好的,氣質也不錯。呂愛湘那麼瘦,我每次看到她都想到排骨面。」

「而且模特兒的私生活不是都很亂又很拜金嗎?還要陪富商吃飯、被包養什麼的。玩玩可以,真的要定下來,應該還是會找別的對象。」兩人愈定愈遠,聲音也漸漸淡去。「呂愛湘不知道有沒有B罩杯哦?她超扁的……對了,那我們晚上去吃排骨大王怎麼樣……」

被了。

情場受挫就算了,還要接受全國觀眾的批評與指教。這實在太過火了。

多年來努力建立的淡漠、優雅表象,在此刻,不只是有了裂縫,而是,開始瓦解、粉碎。

她在向晚的校園里瑟縮,打了一個寒顫。

陽光呢?她的溫暖陽光,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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