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單人床 第七章

清晨,陽光燦爛。沒有窗簾的遮掩,直直曬到人臉上,想賴床也沒得賴。

涂茹醒來之際,躺著不動,好一會兒,意識才慢慢回流,想起自己在哪里。

她的床嚴格來說不是床,而是把被子鋪在地上,所謂的地鋪。她暫住曹文儀家這幾天,都睡在地板上。

說實在的,涂茹不是很介意。雖然硬邦邦的地板睡起來有些腰酸,但無傷大雅。麻煩人家已經夠不好意思了,難道還能東挑西挑,嫌環境不夠舒服嗎?

要舒服,待在自己家就可以了。

棒壁房間傳來的交談聲雖低,但還是傳入她已經醒來的耳中。這也是她醒來的原因之一。

「你別嗦好不好?我知道了啦。」一大早,曹文儀的嗓音帶著不耐煩。

曹母嘮嘮叨叨。「不是我愛念,可是結了婚的女人就該專心持家,當人家媳婦了還這樣亂亂跑,像什麼話……你收留她,小心她先生上門來興師問罪。」

「她是我的朋友。」叮叮咚咚,曹文儀大概在張羅母親的早餐,一面很不耐煩地頂嘴︰「而且你安心啦,她老公忙死了,根本不會管她去哪里的。」

雖然是開月兌之詞,但听在涂茹耳中,卻是無比的刺心。

「還是要勸她早點回家。夫妻嘛,什麼事情不能講?就算真的有問題,也不要這樣麻煩人……你干嘛管人家家務事……」

「好了啦,媽,吃稀飯啦。」

涂茹安靜地起身,盥洗完畢之後,換了衣服,把曹文儀堆滿雜物的房間順手整理一下,也整理好自己帶來的東西。

「吃早餐嘍!」曹文儀探頭進來,看到她的動作,又發現擱在旁邊的行李袋,眉毛一挑。「你在做什麼?」

「收東西。」她抬臉,微微一笑。「住這邊真的不方便。你要照顧伯母,我又幫不上忙,我想,還是離開比較好。」

「涂茹,你又來了!我不是說過──」曹文儀的口氣開始不爽。

而平常會乖乖听話的涂茹現在不太一樣了。她溫柔但堅持地打斷好友。「我知道。不過,真的不方便。你也不用硬是要我住這里,你不準我太客氣,那,你自己也別這樣。」

一向嘴利的曹文儀居然被講到說不出話,呆了半晌,才表情一變,斜眼上下打量微微笑著的涂茹。「才幾天而已,就學得這麼精了?還敢頂嘴?哼哼,我倒是想問你,不住這兒,你要去哪里?」

涂茹被她故意裝出的流氓樣給逗笑。「出去找找,總會找得到。」

「真的不想回家去?」

她的笑容淡了,垂下眼。「暫時還不想。」

曹文儀沉吟了片刻。「那不然你過去我租的地方住吧,反正我搬得匆匆忙忙,租約還沒到期。不過那里你也知道,要什麼沒什麼,比我家還簡陋,過得去而已,要舒適是不可能的……你住得慣嗎?」

涂茹沒回答,只是安靜思考著。半晌,才說︰「謝謝。我先試試看好了。房租的話,我再跟你算──」

話沒說完,就給曹文儀給瞪了回去。事情,就這樣定案了。

所以她來到這間斗室暫住。曹文儀的東西本來就少,收一收、整理一番之後,全是她的天地。涂茹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這個六坪大小的房間。

雖然浴廁迷你到連轉身都困難,所有的廚房用具也就是一個微波爐和一個電磁爐而已;很舊的雙人床墊放在地上,旁邊是書桌餐桌兩用的小小方桌,窗戶外面對的是別人家的曬衣陽台……她還是喜歡。

她當然沒有真的搞失蹤。出來的第二天,就已經打電話跟耿于介說過,想要出門散散心,現在跟曹文儀在一起,要他不用擔心。

雹于介听了,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

涂茹當然明白這幾秒的沉默代表什麼。他並不樂意,也有些惱怒。

「小茹,我知道我們約好要談一談,可是醫院這邊有突發狀況……」耿于介試圖解釋。

「沒關系,我了解的,你去忙吧。」她真的不想再听這些了,至少現在不想。就讓她暫時離開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不可以呢?

「那,你要小心一點,好好照顧自己。周末我再去接你。」耿于介在電話這頭揉著眉心,暫時讓步了。

「不用了,真的。我不確定……不確定什麼時候要回去。」鼓足勇氣說完,涂茹只想趕快掛斷電話,不願再听那低沉好听的嗓音,怕自己忍不住又回到過去的模式、回到那個華麗的牢籠、回到他身邊,在他忙碌生活中,期盼著他施舍一點剩余的時間。

「小茹……」

她還是硬起心腸把手機按掉。按完之後,心跳得好快好快。她這一輩子從來不曾這樣忤逆、強硬過,乖乖牌破天荒使壞,連自己都被嚇到。

而周末到了,她忙著采買、清掃整理小房間,浴廁洗得干干淨淨,磨石子地板擦得閃亮如新,成就感油然而生。耿于介再度表示要來接她,她還是婉拒。

「至少讓我看一下你住的地方,我才能放心。」耿于介商量似地說。

「可是……」她看看擦到一半的窗戶,以及從家里帶來、還沒整理的衣物書本,輕輕回答︰「我還沒有空。過幾天再說,好不好?」

雹于介震驚到說不出話來。從來都是別人遷就他的時間,這是第一次,他必須遷就。

「我真的很好,請不要擔心。你自己也要保重,別忙過頭了。」她還是溫婉貼心,只不過,又是她先收線,不多留戀。

雹于介對著電話發呆,根本來不及多說什麼,她就掛斷了。偏偏,態度語氣又那麼溫婉,讓人想發脾氣都沒辦法。

他不甘心,重新撥通了她的手機。

辦公室里,秘書小姐剛把病例、公文等等整理好送過來,親眼看見耿醫師對著電話發呆,又拿起話筒重新撥打的過程。

那英俊臉上流露的表情,該怎麼說呢?有點無奈,又帶著難以言說的溫柔;以前的耿醫師雖然帥,但總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眼中只有工作的疏離感,直到婚後,大家才慢慢看出了他的轉變。

變得有人味了,也有了困擾,有了焦急,有了愉悅,不再是那個表情淡淡的、反應淡淡的世外高人。而這一切,應該都是因為電話那端的人。

小姐看得痴了,當下沒有移動,只崇拜地看著越來越迷人的耿于介。

「……先別急著掛,我只是想問問……嗯,錢夠不夠用?需不需要什麼……附卡有沒有帶著?」

他靜听了半晌,又嘆了一口氣。「好吧,那我就先不問了。不過周末要回家吃飯,我總要去接你。讓我去,好嗎?」

天啊,這麼溫柔的口氣,別說是來接送,就算是要她上刀山下油鍋、作牛作馬一輩子,小姐也絕對欣然同意。

她花痴了半天,回過神,才發現耿醫師已經掛電話了,一雙漂亮的俊眸正看著她,有點困惑。「劉小姐,有什麼事嗎?」

「沒、沒事,一點事都沒有。」劉小姐趕快撇清,收回愛慕的眼光。「我拿病例過來給你,等一下巡病房要用的。還有公文,還有你這個禮拜的行事歷。」

「謝謝。麻煩你了。」耿于介道謝,低頭翻閱文件,又回復了一貫溫和疏離的模樣。

劉小姐在心里嘆息,知道自己該去工作了。準備離開時,突然又被叫住。「劉小姐,請等一下。這個周末的刀,我要重新排過。」

他的話換來劉小姐的瞠目結舌。耿于介從來不曾遲到早退不說,臨時調班這種事更是听都沒听過,也難怪劉小姐要一臉震驚了。

「我有點私事。」耿于介有點尷尬地解釋。「如果調不成,大概就要麻煩馬醫師了。請你幫我確認馬醫師的schedule,謝謝。」

走出光亮整潔到嚇人的辦公室,劉小姐簡直像在夢游,腳步浮啊的,不敢相信剛剛門後面發生的事情。

真的,男人結婚後都會變,連耿醫師這種穩如磐石的人都變了,真的變了!

結婚一年多之後分居,這是耿于介作夢也沒想過的事情,卻扎扎實實地發生在他身上了。

說實話,一開始耿于介還沒覺得太奇怪;不用心里一直記掛著嬌妻在家、盤算著何時該回去,勉強從滿滿的行程中擠壓出幾個小時趕回家吃飯,可以專心工作,他還偷偷松了一口氣。

就當涂茹去朋友家玩幾天吧,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過,這種感覺只持續了大約兩三天。之後,事情漸漸不對勁了。

開始覺得喝水有怪味,匆忙吃慣的便當油膩到受不了,稱不上坐立難安,但晨會的時候,有人遲到兩分鐘,他便皺眉;文獻研讀會由他指定的期刊,底下醫師們沒讀完、報告寫得簡單了些,他也皺眉;甚至回診教學時,遲到的是他自己的大伯,也就是院長,他還是露出不悅的神色,讓所有人都很驚嚇。

雹醫師,從來不曾發過脾氣、溫文儒雅到不像真人的耿醫師,居然會這樣大失常態!

而且最詭異的是,耿醫師自己顯然也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對于情緒的起伏,他實在不拿手,常常一陣不愉快之後,自己也很困惑。

「耿醫師,你心情不好嗎?」科里的劉秘書算是和他貼身接觸的人之一,當然看出了情況不對勁,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

雹于介皺了皺眉,苦思片刻,然後老實承認︰「我也不知道。」

如果他的表情不是那麼認真,劉秘書大概已經破口笑出來了。哪有人這樣的!自己不對勁,還不知道為什麼,他可是外科名醫哪。

「那,您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對?」面對這位少年老成又穩重優秀的醫師,劉秘書忍著笑,盡量用恭敬的語氣問。

辦公桌後,耿于介還是蹙眉思考著,簡直比去開臨床聯合討論會之前還慎重。

想了很久,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這就像最麻煩的病人,來跟醫師說不舒服,但哪里不舒服、怎麼個不舒服法,卻又說不上來。

「是家里有事嗎?」劉秘書察言觀色,深知在公事上耿于介幾乎無懈可擊,所以由私事問起。「夫人最近……身體都還好吧?」

涂茹流產的事情,醫院里當然大家都知道;耿于介一听到這件事,想起涂茹在病床上蒼白如紙的臉色,當場心頭又是一陣尖銳疼痛刺進去。

刺得他根本坐不住,焦躁地從辦公椅起身。看了看表,想也沒多想地便往辦公室外走。

五點半!雹醫師居然五點半就走出辦公室!

「咦?可是,晚上院長要請吃飯……」

通常院里應酬場合,耿于介是鐵定被指定出席的;他是院里的大紅人,太過顯眼,一消失,從上到下都會馬上發現,頻頻追問。

雹于介卻連頭都沒回。「我有點事。」

想必是私事吧。看看耿醫師有多疼老婆,一講到就坐不住了,非得回去好好溫存體貼一番。真是恩愛。

哎唷,這真是……光想就令人臉紅啊!劉秘書都四十歲了,還是少女般扇扇自己發燙的臉頰。

飛車回到台北,他來到涂茹目前暫住的小鮑寓樓下。這地址得來不易,問涂茹不得要領,問曹文儀,更是得到冷冰冰的拒絕。耿于介最後還是從曹媽媽口中探听出來的。

手機打了,沒回應。樓上也沒開燈,顯然是不在。他在小小巷子里枯等。這一等,就是一個小時,醫院那邊來了N通電話催促,他都不為所動。

就像是接神經一樣,這種手術需要熟練精準的技巧,以及一點點偏執──要不然,誰能專注在那麼精細的事情上好幾個小時,還保持穩定如山?

等到華燈初上,終于等到了他的老婆。

涂茹長發已經披肩,還是一身素淨清爽打扮,讓耿于介一看,眼光就移不開。他知道很多男人喜歡亮麗搶眼的艷女,或是走藝術家路線、飄逸月兌俗的才女,但他始終最喜歡涂茹這樣的──溫婉端莊,全身上下看不到任何稜角,連閃眼的顏色都沒有,讓人很舒服、很自在。

在他高壓、忙碌到不可思議的生活中,她是一股帶著淡淡甜味的微風;他忍不住想捕捉她。

待涂茹慢慢走近,坐在車里的耿于介才發現,她不是一個人,身旁,又是那惹人厭煩的曹文儀,陰魂不散。

兩個女生正一人一邊,提著大大的購物袋,里面裝滿了枕頭、被單、衣架等日用品,顯然是剛去大賣場采買回來。她們邊走邊說笑著,神色愉悅。

日用品?這代表……涂茹打算繼續住在這兒?沒有回家的意思?

雹于介再也忍不住,他打開車門下車。

修長身影矗立在小巷中央,擋住了去路。曹文儀抬頭看見他,臉上立刻閃過一絲戒備,她閃身擋在涂茹前面。「你在這里干什麼?」

他是她合法的配偶,來看自己老婆,居然還被質問!雹于介脾氣再好,都被她給逼出了火氣。

「我來找我老婆。」耿于介冷冷地說,他目光直盯著涂茹,根本不想理會莫名其妙的閑雜人等。

「有什麼事嗎?為什麼不打電話?」涂茹反問著,聲調柔柔的。她還按住曹文儀的手,制止她一直想插嘴的意圖。

小小動作看在耿于介眼里簡直是火上加油。她們未免太親近了,他這個正牌的老公倒像是外人!

「你買這些東西干什麼?」因為怒氣,也因為亟欲接近她的渴望所致,耿于介的語氣失去了平日的溫緩儒雅。「難道打算繼續住這里嗎?為什麼不回家?」

涂茹睜大眼,秀氣臉蛋上閃過復雜的表情。她張開口想解釋,卻又頹然停住,一時之間,竟答不上來。

曹文儀可就不客氣了,快嘴劈哩啪啦開罵︰「你管那麼多干嘛?平常怎麼不見你來管?她愛住哪就住哪,反正你也不住在家里。對你來說,有什麼差別?」

「曹小姐,夫妻之間沒有那麼簡單,是有義務要履行的。」耿于介無法掩飾對曹文儀的不耐,冷聲說︰「何況這些都不關你的事,我和涂茹有話要說。請你先離開,可以嗎?」

說著,長腿往前跨了一大步,準備去拉涂茹的手。

涂茹的臉色漸漸白了。她往後退,閃避著他。

「義務?你還敢說義務?!你當人家老公,除了拿錢砸人之外,還盡了哪些義務?笑死入口!」曹文儀的嗓門尖了,像刀一樣刮耳。

「你──」

三人在小巷里對峙,氣氛極為緊繃,幾乎一觸即發。

一切都亂了,再也回不去那單純寧靜的日子。

可是,到底哪里出錯了呢?涂茹還是完全沒有頭緒。她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想一想。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听。」涂茹出聲制止,堅決中帶著一股凜然,讓另外兩人暫時忘了要以眼光言語砍殺對方。

「小茹……」「涂茹……」

「我不需要你們這樣仇視對方。如果每次見面都要這樣,那,以後都不要見面好了。」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容反駁地︰「我只是要一個人靜一靜,思考一些事情,可以嗎?你們能不能尊重我呢?」

「你要思考,可以在家思考,不用跑到這里來,更不用被這種人左右、擺布。」耿于介盡量耐著性子勸說著。對著涂茹,語氣便放軟了。

「這種人?什麼意思?」涂茹蹙眉反問。「她是我的朋友。」

曹文儀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示威似地宣告︰「沒錯,我們是超級好朋友,她有我照顧就好了,你不用──」

「文儀,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顧。」涂茹打斷了曹文儀的話,刺破她得意洋洋的泡泡。

兩人都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盯著那變了身的涂茹。

外表沒變,但整個人像是月兌胎換骨了一般,越來越不像印象中的小女入口。

最後,她會變成怎樣呢?目前還沒人能預測,甚至連涂茹自己都沒有概念。但她知道,她一點都不想站在這兒,看自己最親近的兩人互相攻擊、仇視。

「我要上樓了。不,不用幫我。」她制止了曹文儀,也對耿于介搖了搖頭。「讓我靜一靜吧,謝謝。你們也都早點回去休息。」

說完,縴細的她一個人提起重重的購物袋進門去了。沒多久,曹文儀也悻悻然離開。臨去,還恨恨地瞪了耿于介一眼。

好久好久之後,耿于介還坐在車里,守在樓下。

望著小小窗格亮起暈黃的燈光,他怎樣也沒辦法移開視線。

也許再等一下,她就會到窗口望一望他;也許她會下來,溫柔地叮嚀幾句,像以前一樣,要他小心開車、早點休息;也許、也許……

可是,他等到夜深,卻始終沒有等到她出現。

事隔多日,耿于介還是無法相信,那個夜里,他的妻子會決然丟下他,轉身上樓,沒有再回頭。

他也無法想像,平淡無趣如他,居然要面對這一些混亂。結婚之後,不就是大事底定了嗎?他爸爸說的,成家立業,齊家之後才能專心去治國平天下。可是,目前看來,他不但不能全力沖刺事業,反而心思都不由自主繞到涂茹的身上。

再這樣下去,要如何專心工作?一向專注讀書、考試、開刀、鑽研專科或新知、乃至于處理醫院各項大小行政事務……耿于介的思緒從來沒有迷路過。而現在,不但迷路,還鬼打牆般繞了一圈又一圈,搞不清楚為什麼一個乖巧安靜、讓人覺得很穩定老成的涂茹,會給他出這麼大的難題。

一定是那些小說害的。他老婆看太多書,心思又太細膩,這種最難處理了。就像是那種最復雜縴細的接神經手術,不能煩躁,只能耐著性子去解決。

比較麻煩的是,怎麼面對其他人的關心呢?

雹家固定的聚餐日又到了。有鑒于上次聊到興起,老婆到半夜還不想回家的教訓,耿家老二提議這周末到外面吃飯。吃完就走,不可能久留,這,總保險多了吧。

雹于介其實很不想去。他已經不習慣一個人出席這樣的場合了。涂茹不在身邊,已經夠難受的了,萬一父親或弟弟們問起,他又該怎麼解釋涂茹的缺席?

但是,若連他都不出現,想必會引起更多的關心和詢問;所以,耿于介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一到飯店,泊車小弟立刻迎上來接管耿于介的房車。有專人在大廳等候,幫忙帶位到高貴華麗的VIP包廂,餐飲部的經理還特別過來招呼。

這種排場當然不是輕易就能得到,只因為飯店高層曾經是耿于介的病人。那次手術非常成功。之後耿家每次來吃飯,都會得到最頂級的招待。

丙不其然,才落座,笑吟吟的經理就帶著香檳、紅酒來了。「耿醫師,好久不見了。上次見面應該是令弟的喜宴,是吧?」

扁是這麼簡單的招呼語,就讓耿于介有些閃神。想到弟弟不久之前的婚禮,居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那時候,似乎一切都很光明、很順利。工作雖忙,卻忙得有意義;嬌妻懷孕,兩人要準備一起迎接小寶寶;兩個弟弟都順利結婚穩定下來,父親一向嚴肅的表情,也漸漸有放松的趨勢。

結果,一夕之間,天地變色。寶寶沒了,涂茹開始疏離,終至分開……

這教人怎麼接受?即使是溫和認命的耿于介,都忍不住要不服。

「呃,耿醫師,你還好嗎?」察覺他的臉色不對,精明的經理立刻詢問︰「是不是包廂不滿意?還是有什麼缺失我們需要改進?請耿醫師直說,不要客氣。」

「不,不是。」耿于介苦笑,揮了揮手,示意沒事。

「咦,老哥,你居然比我先到?」身後,一個熟悉的嗓音傳來。他二弟耿于懷走進包廂。

兩兄弟一樣英挺出眾,但氣質卻如此迥異。相比之下,儒雅沉穩的耿于介當然給人比較容易親近的感覺,但他此刻的臉色並不太好,所以經理也不敢多聊。招呼兩位耿醫師入座、奉上茶點之後,便體貼地離去。

雹于懷喝了口熱茶,一面偷眼觀察著哥哥。

真的比較憔悴一點,不過,多了一種頹廢美。他老哥有種說不出來的氣質,是一般毛躁男人無法相比的。

「最近很忙?你好久沒回家了,臉色也不太好。」耿于懷隨口問。

奇怪了,全世界都看得出他狀態不佳?耿于介苦笑。

「听說大嫂有點狀況?」耿于懷面對哥哥突然投過來的詢問視線,聳了聳肩。「醫院里都在亂傳。你也知道,這種事情傳得最快,也最荒謬,你又是眾人注目的焦點,想要大家不八卦,那是不可能的。最近甚至傳到老爸耳里了。」

「沒什麼,請爸不用太擔心。」

「他擔不擔心我看不出來,不過,今晚訓話大概少不了。」耿于懷漂亮的眉毛一挑。「真是因為工作太忙,大嫂覺得你忽略她?感覺上她不是會無理取鬧的人。你是忙過頭了吧?」

雹于介本來不想多說,但忍了一下,還是忍不住。

這段時間來的煩心根本無人可訴說,壓抑到後來,他都快爆炸了。面對跟自己從小一塊長大的弟弟,耿于介也忍不住想訴苦。

「我是很忙,但醫生都忙,就像你,你的刀排得也不比我少,還要管自己的診所,為什麼舒渝就不會因為這樣跟你鬧脾氣呢?」

結果,耿于懷像是听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似的。「不會?你為什麼覺得不會?」

「舒渝也會?」耿于介詫異極了。

「當然會啊!拜托,她老大可不是好惹的。」講到他那看似乖巧、實則並不的另一半,耿于懷一點都不以為忤,眉梢眼角流露的都是笑意。「她自己也忙,我們每個月初都要坐下來交換行事歷,排定一定要在一起的日子跟活動,要不然,就等著她發飆、拿了字尺打我吧。」

雹于介眨了眨眼,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還有,我現在每周固定去上她教的素描課。」身為整形外科名醫的耿于懷簡直是洋洋得意了。「對我的病人也有幫助。我多畫一點石膏像素描,好好訓練美感,做出來的鼻子更漂亮。」

面對弟弟的開誠布公,耿于介除了無言,還是無言。他實在無法想像,一向瀟灑率性的二弟會這麼甘願地去配合誰,還一點都不介意的樣子。

想當年,光為了他堅持要選整型外科而不是神外、心外,家族發出了千軍萬馬的追殺令,輪番上陣勸說開導,他們老爸的臉黑了一整個月,二弟依然絲毫不為所動。

既然如此,耿于介決定虛心請教弟弟。「可是,如果真的很忙,忙到沒有時間或臨時有手術,怎麼辦?」

「那就要補償啊。」耿于懷大發慈悲地教導著,一面開始吃桌上已經準備好的精致小點心,一副大師的模樣。「當然不是買皮包、鑽石之類的送她,我老婆不是那個路線。只是要特別撥出別的時間補償,不然越欠越多,還都還不清,後果不堪設想。」

是這樣嗎?耿于介又出神了。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累積到讓溫婉的涂茹都受不了了?結婚一年多,他欠了她多少共度的時光?

眼看大哥的臉色不佳,耿于懷當然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趁機趕快進言︰「大哥,忙是一回事,不過結婚之後,多少還是要調整。你看老三他們──」

「老三怎麼了?項名海的工作時間很規律,有什麼問題?」耿于介瞄了弟弟一眼。

「是啊,不過他老婆怎麼說也是民意代表,忙得要死,所以老三每天早起送她去服務處,風雨無阻。他老婆遷就項名海的到校時間,都是第一個到辦公室開門的。這麼辛苦,都是為了要爭取相處的機會啊。」

沒想到……他的兩個弟弟在經營婚姻上面,都比他這個大哥要來得拿手多了,耿于介忍不住靶到汗顏。

「你就是像到老爸,一切以工作為重,完全忽略掉媽……」

「誰說的!一派胡言。」洪鐘般的威嚴嗓音突然自門口傳來。耿老醫師到了,後面跟著司機舒渝,正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偷講父親壞話被抓到的老公耿于懷。

兩個兒子都立刻噤聲,恭敬起身,讓父親上座。

「我跟你們的媽媽,晚上睡前一定要談天。就算我人在醫院值班,也會打電話。當年我在當住院醫師的時候,一個禮拜只睡十四小時,醫院公共電話還要排隊,我還是照樣要跟你媽講到話。」果不其然,耿老醫師一坐下,連茶都還沒喝,就開始訓話。「時間不夠是庸才說的話。有本事當到外科醫生,就要有本事應付。像你這樣,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國家為。」

「這晅是《朱子治家格言》里出來的嗎?啊,不對,是劉蓉的《習慣說》才對。」耿于懷忍不住要加注解,被眾人瞪了一眼。

「結婚娶了太太,就要好好對人家負責、好好照顧。耿于介,今天這機會剛好,我要跟你們夫妻倆好好談一談。為什麼會搞到外面傳言亂七八糟,你們一定要給我解釋清楚。」

壓力排山倒海般地往耿于介身上堆來,他張開口,想要解釋今晚涂茹並不會出現,當然也沒辦法跟父親談一談,卻是嘴張了半天,說不出完整句子。「爸,小茹……她……不會……」

門口再度響起的招呼聲又打斷了他們。耿家老三項名海到了,旁邊跟著他一身天藍色改良式旗袍上衣配牛仔褲、青春洋溢的新婚妻子。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項名海有著跟兩個哥哥一模一樣的嗓音,內敘低沉地道歉。

雹于介慶幸他弟弟適時出現,解救了他的窘境;轉頭正要以眼神表達謝意時,卻是一望就成了石像,兩眼發直,動都不能動。

因為,跟在老三項名海夫妻身後的,正是涂茹。

多日不見,她還是一貫低調素色的打扮,一樣溫婉動人,微微低著頭,很快溜了耿于介一眼之後,便過去向公公打招呼。

「咦?你們怎麼會踫在一起?」耿于懷率先提問。

「大嫂有點學校、教育界的事情問我,所以約了在學校踫面,之後就順便一起過來了。」項名海流利的解釋著。

涂茹微笑頷首,柔聲附和。耿于介則是什麼都沒听進去,因為他的耳朵嗡嗡作響,訝異得無法運作。

突然見到她的狂喜、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怨、想要親近她的渴望、想知道她近況的沖動……全都混成了一大缸亂七八糟的調味料,五味雜陳,有酸有澀,有苦有甜,個中滋味,根本無以名狀。

那一餐高級到嚇人、菜色服務都是第一流的餐點,耿于介根本不記得自己吃了什麼。旁人聊了哪些話題,他也完全沒有參與。從頭到尾,都在以目光追逐那張素淨而溫婉的臉蛋、那雙烏黑的眼眸,以及那眼角欲墜的淚痣。

他該怎麼做?該說些什麼?才能讓她回到他身邊、懷里?為什麼連結婚都無法完全的、永久的擁有她?除卻工作,他就是個極度平凡無趣的男人。弟弟們會的,他都不會,他該怎麼辦?

三十余年的生命中,耿于介第一次嘗到了束手無策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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