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心美人 第七章

只剩下一天。這是楚畹留在靖王府的最後一日,過了今天,她就必須永遠離開。

在這交易期限的最後一日,她不停的在府中尋找聿亙俊逸的身影。

她告訴自己,找他只是為了問他答應她之事辦得如何,而不是因為他兩、三天沒有出現,她不爭氣的心在想念他;更不是她渴望見他最後見他最後一面。

傍了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找他找得更急切,然而尋尋覓覓了一整天,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她所想念的人依然不見蹤影。

也許他今天有事外出了,聿亙王爺是個很重要的人,常常忙得不見人影是應該的;還是別找了,說不定他今天晚上就會自己來找她了,回房等吧!

眼見夕陽西下、倦鳥歸巢,楚畹只得如此告訴自己,拖著疲累的身子踱回她所居住的院落。

行經小廚房的時候,她看見幾個負責柴火的粗活丫頭圍蹲在柴堆旁喳呼長舌。

正想繞道而行,她們閑聊的內容卻不經意飄入她耳中上下她好奇地停下腳步——

「怎麼可能會傷成那個樣子?听說王爺功夫很好耶!」

「真的啦!大夫來看他的時候,我就站在旁邊端水盆,是我親眼看見的!」

「可是好難以相信哦,王爺居然下半身殘廢……」

楚畹听到這里,整個人都愣住了。

她們說誰下半身殘廢?是聿亙嗎?不可能的……

她痴呆似地僵立在原地,丫頭們的話繼續傳入她耳中——

「听其他的王爺們說,好像是被別人暗算的哦。」

「討厭!誰那麼卑鄙啊,居然暗算我們王爺!」眾丫頭發出不平之聲。

「就是嘛,太過分了……」

「那王爺現在豈不是不能走路?他會不會好啊?」有人關心地問。

「很多大夫都說傷得太嚴重,可能好不了;可是皇上特地派來的那個御醫說,到底能不能復原,還需要再觀察……」

「哦,天哪,希望王爺還有救,不然就這樣殘廢,實在太可憐了!」

聿亙真的受傷了!為什麼她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楚畹心中一急,也顧不得其他,連忙向她們走過去。

眾人一見到她,很快地站了起來。

「你偷听我們說話!」其中一個丫頭不高興地指責。

「對不起。請告訴我,王爺是什麼時候受傷的?現在他人在哪里?」她萬分惶急地問。

「我們為什麼要告訴你?」

「拜托你告訴我好嗎?我求求你們……」楚畹可憐兮兮地壓低姿態懇求。

眾人相視一眼,其中一個心腸好一點的丫頭才告訴她——

「其實跟你說也沒什麼;王爺他是二天前在外面遭到壞人暗算,斷了兩條腿。」

已經二天了?她必須趕快去看他才行……

「那他現在人在哪?」

「王爺他現在……」

「哎!你問這個做什麼?關你什麼事?」另一個丫頭太不耐煩地截掉那個好心丫頭的回答,一臉睥睨的看著楚畹。

「我想去看看他!」她的急切焦心溢于言表。

「看?省省吧你!人家王爺才不需要你去看他咧!」

「就是說嘛,照顧王爺的侍妾多得是,誰稀罕你啊!」眾人跟著譏笑地起哄。

「王爺受到重傷的這種大事,居然這麼多天了都沒有人通知你,可見你在王爺心中也不是挺重要的嘛!既然王爺根本就不想見你,你干嘛又厚著臉皮去自討沒趣?」

「你還是別去比較好,現在王爺身邊根本就沒有你這種人立足的地方。」

眾人一字一劍的尖利言語,刺得楚畹啞口無言,也體無完膚。

幾個丫頭你一言我一語地爭相嘲諷楚畹,直到罵夠了才得意洋洋地離開。

罷才那個好心的丫頭見楚畹被嘲罵得可憐,心生不忍,便悄悄地附耳告訴她——

「王爺在松風苑。」說完之後,她很快地追著眾人的腳步離去。

楚畹有些茫然地怔立著。

松風苑?她現在知道聿亙在哪里了,可是她突然……不再想去看他……

她們說的對。聿亙受傷關她什麼事?她要去看他?為什麼不先想想看,自己在聿亙眼中到底算什麼?什麼也不是啊!

她只是他可有可無的玩物,憑什麼去探望他?她把自己當成誰了?就算此刻聿亙身邊的人全都死光了,高高在上的他也輪不到她來探望!

醒醒吧,楚畹!為何她的痴情夢總是不肯醒?

懊是覺悟的時候了……

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踏著夕陽往自己的住所踱回去。

一懷愁緒豈自惹?春恨愁悲為多情。

清晨,楚畹自淺眠中醒來,開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她的行李相當簡單,只有當初自蘇州帶來的幾件舊衣裳,還有聿亙的那領披風,不到三兩下就收拾完畢。

拎起清簡的包袱,她環視這間她住了一個月的臥房,憶及她和聿亙之間曾經發生的事,心中的感覺分不清是喜是悲。

呆立了一會兒,她長嘆一口氣,出門而去。

在出府的路上,她走得極為緩慢,每一個沉重的腳步都帶著深深的惆悵。

並不是為了出府之後的去向感到憂心——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去投靠舅父納蘭則英,順便請他打探父兄的消息——她知道她該往何方、該做何事,但,她此刻的心竟有些茫然。

一種無所適從的心情。

她是應該離開的,但就這樣走掉嗎?她覺得好像失落了些什麼……

臨出大門,她不自由主地定住腳步,似乎連她的身體也不願就此離去。

靜立半晌,她毅然回身,往松風苑的方向而去。

至少……也該跟他說一聲吧!雖然明知道他不會想見她,但,她還是不能走得如此瀟灑。

那個她一生唯一愛過的男人,她希望能見他最後一面,深深地記下他的面容;縱然無法長相廝守,至少在往後的歲月中有屬于他的回憶相隨。

來到松風苑外,楚畹遲疑了許久,方才舉步踏進松影郁郁的庭院。

「真是的!我還沒看過有哪個殘廢的人脾氣還這麼大的!」

一走進這個院落,她就听到話語聲,下意識地四處一望,原來是亭子里有人在聊天。

隱隱只見到有二條艷麗的人影在涼亭中,卻看不清那是何人,楚畹在好奇之下,悄悄地向她們走近。

「王爺原本脾氣就不是很好,如今受了傷,就更加火爆了。」

「他受了傷又不關我們的事,可是王爺好像一古腦兒地將氣發在我們身上,真是苦了我們這些當侍妾的!」

「說的也是,我們既要服侍他,又要當他的受氣包,真的很倒霉。」

涼亭中的二條人影是分別穿紅衣和黃衣的美艷麗人。她們正抱怨得起勁,絲毫沒有發覺到楚畹的靠近。

「王爺怎麼不想一想他現在是什麼德性——一個雙腿成殘、處處需要人照顧的廢人,居然還對我們那麼凶!他以為現在還是像以前一樣,一切可以任由他呼風喚雨嗎?」紅衣麗人一臉不悅地抱怨。

「沒辦法,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個王爺,我們這些當侍妾的人,乖乖認命吧!」黃衣女嘆道。

「以前好好沒事的時候不將我們這些侍妾當一回事,現在殘廢了,卻要我們輪值照顧他,真教人氣憤!」紅衣女悻悻然地說。

「其實王爺也算待我們不薄了,我們本來應該好好侍候他;可是要我們照顧殘廢的他,這實在是……」黃衣女不禁流露厭惡的神情。

「氣死了人!整天累得要命不說,又還要受他的氣;有時候我在想,王爺為什麼只是殘廢?為什麼不干脆死了算了?他自己成了廢人,還要拖累我們受罪!」紅衣女子殘忍苛刻地說。

一旁的楚畹實在是听不下這等言語,終于忍不住開口阻止——

「請不要這麼說好嗎?」

她突然出聲,冷不防的嚇著了亭中的二個人。她們很快地轉頭過來。

「你是誰?」紅衣人不客氣地瞪視她。

「我……我是……」楚畹支吾了半天,無法解釋自己的身份。

「她好像是被王爺包佔在他房里的那個女人。」黃衣女附紅衣人耳邊低聲說道。「我曾在花園里瞥見她一次,听丫頭們說的。」

「原來是她。」紅衣人听了之後冷哼了一聲,面對楚畹的神情轉為高傲蔑視。

「你來這里做什麼?我們聊天又關你什麼事?」

「我希望你不要這樣說王爺,他如果听到的話,會很難過的。」

「哼!你管得著嗎?我就偏愛說,怎麼樣?反正王爺又听不到!」就是因為確定王爺不曾听見,她才敢把話說得這麼難听!

「可是他有耳朵,我有嘴巴。」

「那又怎……」紅衣女愣了一下,方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她頓時變了臉色,傲慢的神情消失無蹤。「你……你想告訴他?」

楚畹搖搖頭,「我不會說,但我希望你們以後不要把話說得這麼過分。」

「你懂什麼?你不用照顧傷殘的王爺,怎會知道我們這些人的苦楚?」

「既然身為王爺的侍妾,照顧王爺是應該的……」

「應該的?」紅衣女瞥了一眼楚畹手上的抱袱,微微冷笑。「一個一見到王爺殘廢,就收拾包袱準備開溜的人,憑什麼跟我們說這些?」

「一見王爺傷殘就要走人,我看你比我們還要現實了。」黃衣女接著說道。

「我……這是……」她一時不知從何解釋起。「我不是要走……我是真的要走,但……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

「好了,不要跟我們扯這些有的沒有的,要不然你就替我們照顧王爺,否則別在我們面前惺惺作態,叫我們惡心!」

楚畹聞言,沉默了一下,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替你們照顧王爺。」

她是說真的。雖然她很想趕快回蘇州、趕快和父兄相聚,但她不願意在聿亙有難的時候,就這樣拍拍走人,她舍不得,也不忍心。

「你……在開玩笑吧?」她們二人不禁愣住了。方才她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沒有想到她會真的答應。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願意。」楚畹認真地說。

她們二人相視一眼,忍不住喜逐顏開。

「那真是太好了,有什麼不可以的?以後王爺就拜托你了!」紅衣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黃衣人也是一臉喜色。「我們還有幾位姐妹在輪值,時間你可以和她們商量一下……」

「我一個人就行了。」她希望能全心全力地照顧聿亙。

「真的嗎?她們知道以後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們二人一副喜不自勝的樣子,楚畹心中卻不禁擔憂——聿亙知道後會高興嗎?

她沒有忘記,聿亙是討厭她的……

悄悄地走進聿亙的臥房,楚畹見到仍睡在炕上的他。

她好想靠近他,將他的睡顏看個仔細,但她不敢,怕一不小心驚醒他,怕一大早就惹他生氣。

于是她走出松風苑,一趟一趟地親自替他端洗臉水和早膳。

端回熱水的時候,聿亙已然醒來,坐躺在床炕上。

楚畹壓制住狂亂驚悸的心跳,盡量使自己看起來自然地走近他。

「你起來了,洗臉吧!」

聿亙聞聲,觸電似地轉頭看她。

是你!」冰冷的語氣中夾帶著一絲無法察覺的驚喜。

「對呀,是我。」楚畹努力地微笑著,將水盆放在床側的小凳上。

「你來這里做什麼?」他問得漠然,不承認方才乍見她時心中那絲驚喜的感覺。

「我來……侍候你。」她將「照顧」二字咽下咽喉,不忍心提及一些可能會刺傷他的字眼。

她知道他這樣一個人,心性是高傲的;雙腿成殘對他而言是極殘忍的一個打擊,她何忍再以言語傷害他?

「滾。」聿亙二話不說,冷情地逐趕她。

楚畹刻意無視他臉上傷人的厭惡神情,徑自向燙手的熱水中擰洗手巾。

他不曾想見到她,這她早就知道,但她還是來了,所以無論如何她不會退縮。

她一定要照顧他!

擦干了拭臉用的手巾,楚畹伸手遞給他。「請擦臉。」她盡力維持臉上的微笑,假裝若無其事。

「我叫你滾。」他絲毫不理會她,冷冷地再次重申。

「我必須侍候你。」

「約定的期限已經到了。」

「可是我……我不想走……」她低垂著頭說。

「不想走?」聿亙撇唇冷笑,「你留這里做什麼?想得到什麼好處嗎?」

楚畹搖搖頭,沒有回答,轉身重新擰洗手上涼掉的手巾。

「還是你想留下來看我這個廢人的笑話?」他冷冷地說,惡毒的語氣中充滿殘厲的自嘲。

他的話令楚畹心中一酸。

「別這麼說,我沒有這個意思。」她回頭輕輕地說,語音有些不尋常的喑啞。

她在哭嗎?聿亙見到她微微潮紅的雙眼,內心一震。她在為他難過嗎?她不會嘲笑他的狼狽?

在受傷之後,他承受了極大的打擊,當時心中最想看到的人就是溫柔婉約的楚畹,但他終究沒有讓她知道他受傷的事,因為他不願看到她譏嘲的目光。

他在害怕。他自知自己從前待她並不好,常常對她百般折磨凌辱,如今自己落難了,他不想讓她見到如此狼狽的他,這對他的尊嚴會是很大的創傷,所以他打算讓她什麼也不知道地離開王府。

沒想到她竟然來了,願意留下來照顧他;她的眼中沒有得意、沒有嘲弄……

聿亙心中閃過一絲感動,但他很快地壓下這種異樣的情緒。

不,他不能讓她留下來,她只是在可憐他而已,可憐他這個不可一世、自視甚高的人在一夕之間變成殘廢者。他不需要她憐憫,更不需要她的同情!

她以為她是誰?只不過是一個低賤的罪犯之女罷了,憑什麼可憐他?

聿亙目光一冷,厭惡地說道︰「你滾,我不想見到你。」

現在她真的是他最不想面對的人,他寧願她滾得遠遠的,離他越遠越好!

「我知道你討厭我,但……我想留下來侍候你。」她背對著他,佯裝平靜地繼續擰洗的動作。

「死皮賴臉地留下來,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為什麼不滾遠一點?」

因為我舍不得你!楚畹心中如此想著,但卻不敢說出口。

「我……很感謝你肯援助我們楚家,我只是想報答你。」她只能這麼說。

「這件事已經拿你的身體來抵債。」何況他根本就沒有做出任何援助的行動!

「可是我認為……我不能就這樣走掉。」

聿亙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臉上厭惡的神情更甚。

「別讓我叫人攆你!」

「就算你攆我,我也不走。」她堅決地說,轉身再度將擰吧的手中遞到他面前。

雖然知道聿亙厭惡她、雖然知道再留下來只是自取其辱,但她還是堅持這麼做,因為她相信只有她才能好好地照顧傷殘的聿亙,所以她不能走。

聿亙慍怒地瞪視她,楚畹也全然無懼地予以回視,拿著手巾的手頑固的直直舉到他面前,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半晌,聿亙放棄對立,伸手接過她手上的手巾,卻還不忘冷冷的丟給她一句︰「你真是厚顏無恥!」

「等你的雙腿復元之後,我不會賴著不走。」

聿亙拭臉的動作僵了一下,手巾下的俊臉神色微微閃爍。

「最好是這樣。」他驀然冷笑著說。

楚畹接回他拭過臉的手巾,放在盆中濯洗,假裝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不要去管他絕情的言語,也不要去管他的態度對她造成多大的傷害,只要能陪著他、看到他身體完好如初,她怎樣都無所謂。楚畹在心中如此告訴自己。

愛情的路要怎麼走,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漫長人生中,能多陪在所愛的人身旁一刻,那便是最大的幸福。

豁瑯一聲倏地響起,杯盤破碎的聲響在靜夜中的松風苑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你想燙死我嗎?」

坐臥在床炕上的聿亙將藥盅惡意地摜在地上,微溫的湯藥濺到楚畹的藕色素裙,形成不堪入目的污漬。

又毀了一條了……楚畹在心中哀嚎,卻不敢將難過的情緒表露在臉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再去熬一盅。」她連聲道歉,很快地將地上收拾干淨,往小廚房重新熬藥。

自從受傷之後,聿亙的脾氣果然如那些侍妾所言一般,變得更為暴躁易怒,常常藉著微不足道的小事發泄心中的怒火。自願照顧他的楚畹首當其沖地承受他的無理取鬧和萬般刁難,幾天侍候下來,她已是心力交瘁。

像方才那樣,藉口湯藥太燙而惡意摔破藥盅,這對楚畹而言還算仁慈了。

不過,雖然如此,他還是很盡心地侍候他,始終無怨無悔。

半個時辰後,楚畹端著一盅好的湯藥回房。這次她小心翼翼將之吹涼之後,才雙手奉與聿亙。

「好了,現在不燙了,請喝吧。」她的神情依然和悅溫婉。

聿亙看了她一眼,這才接過她手上的藥盅。

好不容易侍候他吃了藥,楚畹費力地服侍原先坐臥在床頭的聿亙躺下就寢。

待他躺好,楚畹本想爬上床炕,卻像忽然想到了什麼,匆匆地往屏風後方走去。

原來她是要換裙子。她的裙子方才被打翻的藥汁濺髒了。

換上一條顏色柔和的蔥黃色綾裙之後,她再度回到床邊,爬到聿亙的腿側,替他因受創而導致癱瘓的雙腿按摩。

除了日常生活的照料之後,替聿亙活絡麻木的筋骨也是她每日必做的工作。

雖然聿亙的下半身因為受到喂有毒物的兵器重創而賤廢,但醫術高超的華御醫說,只要聿亙定時接受針炙及按時服藥,痊愈的機會相當大;而長期的按摩疏通血路,則可以加速復元的速度。

就沖著御醫那一句「加速復元」,楚畹每天利用深夜替聿亙按摩,常常一按就是兩、三個時辰,絲毫不以為苦。

楚畹以恰到好處的勁道在他的雙腿上來回捏揉。雖然明明知道聿亙這兩條健壯的長腿此刻已是毫無知覺,她還是深怕傷了他似的,力道極為溫柔。

多日下來,她已經極為習慣按摩他的雙腿,但此刻仍然不免因這種親昵的接觸而羞紅小臉。幸好聿亙在她替他按摩的時候總是閉上雙眼,否則她一定會更加局促。

不過,盡避為他按摩會令她羞怯,但老實說,她挺喜歡這個工作的,至少可以親手踫觸到對她而言遙不可及的心上人,這就是很大的幸福。

由于對他深深的眷戀,她按摩到三更半夜仍不肯離去是常有的事。今夜亦是如此。

「你不累?」聿亙驀然開口。

雖然他沒有睜眼、雖然他的雙腿沒有知覺,但由身側持續飄來的那絲柔柔淡香,他就知道那個傻女人仍未離去。

她今夜已為他按了起碼兩個時辰,難道她都不感到疲累嗎?

「不會。」楚畹很快地回答,輕柔的嗓音中卻帶著濃濃的困意。「你睡沒關系,如果我累了,我自己會回房,你不用管我……」

因為聿亙說討厭看到她,所以她並沒有和他同房,到了夜間她就到隔壁的小廂房去歇宿。

「你究竟想從我這里得到什麼?」他睜開雙眼,清亮深沉的雙眸在黑暗中格外炯炯有神。

她揉捏的動作停了一下,抬頭看他。「我沒有什麼企圖……」也許是夜太深、人太疲憊,這句話她竟說得有點心虛。

總是告訴自己,她只是為了照顧他才舍棄自己僅存無幾的自尊留下來,事實上確實也是如此;但……雖然她沒有任何不良企圖,不過,她心中真的存有一個幻想、一個希望……

「真的嗎?」他似乎一眼看穿了她的猶疑。

楚畹沉默了許久,淡淡地回答︰「我的確想要得到一項東西,不過……那是你給不起的。」她也不打算向他討。

什麼東西他給不起?他不禁感到困惑,但無意追究。

「那你為什麼自願留下來?」

她對他太好,好得讓他不敢置信,好得令他不得不懷疑。

這些日子以來,她鎮日衣不解帶地侍候他,就連深夜,她也可以讓他隨傳隨到。她的盡心盡力他看得出來,不解的是,她為了什麼對他如此之好?

有時候,他將遭受暗算的悶氣發泄在器物上,把整個房間砸得慘不忍賭,她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將屋子收拾回原狀;有時候,他將看不順眼的酒食飯菜全數砸到她身上,她亦不曾表露怨意,總是靜靜地退下更衣,再和顏悅色地回到他身邊。

他常常在想,她為什麼甘願如此無怨無悔地留下來侍候他?以前他是怎樣對待她的,他自己很清楚,所以他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在他落難的時候,非但不嘲笑他,還要對他這麼好?

難道她是在表現她以德報怨的寬宏度量嗎?還是……她在對他施舍?

「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她低垂眼簾地說道,繼續手邊按摩的動作。

他可不可以不要再問了?她好怕、好怕一不小心泄露了心事,讓自己掉入更不堪的境界……

為了報恩?呵,他應該相信這個愚蠢的理由嗎?

「我不認為你會為了報恩而留下來。」

「那你希望听到什麼答案?」聿亙語氣中明顯的鄙夷引起楚畹不悅。「如果我說我是因為貪圖富貴、希冀名利而自願留下,王爺是不是就高興了?」

不!這不是他要的答案!但,究竟他想要的是什麼呢?

一直追問她的理由、懷疑她的居心,他只是想尋求一個他要的答案;那個答案到底是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

看著楚畹在黑暗中專注的臉蛋,聿亙有片刻的茫然。

為了掩飾自己的失神,他很快地扯出一貫的冷笑,說道︰「如果真的只是那麼簡單,我當然很高興,只怕有些人居心叵測……」

說穿了,就是她不值得他信任!楚畹在心中苦笑著。有時候自己還真可悲,獻出真心也沒有人要……

「我以生命發誓,絕不會做出任何危害王爺的事。」她以一臉再認真不過的神情面對他,隱藏內心深處的悲哀。「同時我也保證,在你的傷勢痊愈之後,我立刻離開靖王府,絕不逗留。所以,我希望王爺不要再懷疑我的居心,楚畹真的沒有惡意。」

他從來就不曾真正懷疑她有惡意。只是,他感到非常困惑——是什麼理由讓她對他付出這麼多?他從來沒有善待過她……

就在聿亙沉思的時候,楚畹拉過錦袋為他蓋好,爬下炕床。

「我想回房了,請王爺好好安歇,楚畹告退。」

她很快地離開他的房間,實在不想再接受他冷情的質問。

眼看著她自他身邊離開、迅速地出門而去,聿亙心中竟有一個狂想——把她留下來!

不過,狂想終究只是狂想,他並沒有開口,因為他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想留她?

他是不應該對她有感情的——她只是一個低微的平民,根本就不值得他掛念;然而,不能理解的是,自從初見她一面之後,她卻一直在他心中……

真的對她動情了嗎?不!不可能!她不配!

可是為什麼,在她說日後一定會離開王府時,他的心會感到悵然若失?為什麼她方才離去之時,他會感到空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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