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搖翠帶飄蕙露,月照金繩籠寒煙。
月光下,荒涼的‘泣芫居’冷寂闃靜得駭人。
夜深時分,庭院中蘼蕪金葛等香草覆蓋著霜華露水,在清冷的蟾光下,宛如沾著了淚水,在靜夜中哀泣這一片荒蕪景象。
悄悄地,一抹清峻秀逸的身影帶著月華,降臨這一片蕭條的庭院。
那道身影落在庭院之後,穿藤越葛地朝主屋而去。飄逸的青藍色衣袂輕輕地自香草叢中拂過,發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詭異悉卒聲。
那個突然造訪的人慢慢地靠近那棟黑影似的屋宇,一陣隱約傳來的音樂之聲驀然令他停住腳步。
他凝神靜听,辨出那是鼓瑟之音。--蕭越衰戚的輕微聲象化在風中似的,正從屋後斷斷續續地飄蕩而來。
來人轉往屋後行去。腳步輕俏無聲,似乎深恐驚著了後院憶沉眠的月下薇蕪。
這棟屋宇的後方是和前廳一樣的設計——一扇垂掛著軟簾的偏門,簾外是環繞整棵屋舍的木制回廊,簾內則是一間小小的客室。
造訪者來到簾外不遠處佇立。
明亮的月光在簾上映出一道明顯的清麗身影;蕭颯的鼓瑟之聲在寧靜中愈形清晰。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來人有意無意地微吟著,低沉幻魁的聲音化散在風中,驀然驚動簾後的鼓瑟之人。
蹦瑟之聲鏗然而止。
「誰?」九公主安坐于簾內,文風不動,只是出聲詢問。
「在下應君衡。」他登上回廊,俊美無儔的臉龐在幽藍的月光映照下,隱約幻化出一種魅惑異彩。「深夜來訪,驚擾公主,在下不勝惶愧。」
听到來者是他,九公主隱藏在黑影中的神情微微一變。
「你來,有什麼事?」她輕柔的嗓音縹緲如故,仿佛來自遼遠的空山深谷。
應君衡碩長的身軀倚立門外,清冷月光將他俊逸的身形投映在軟簾上,化作一道迷人魅影。
「不為什麼,只是想著九公主尚未給我答案。」他回答,輕柔的嗓音淡如和鳳。
沉默了一下,九公主慢慢地說道︰「我早已說過,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他輕輕一笑。
「九公主如此抵死不承認,難道是以為區區一道軟簾,可以阻隔我嗎?」他語意輕柔地說道。
「什麼?你……」
當九公主意識到他的意圖,以長袖掩面起身欲走的時候,已然太遲——
應君衡閃身進人簾後,一把捉住意欲逃離的九公主的右手,將她整個人拖人懷中。
突來的舉動令措手不及的九公主愣了一下,等到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置身在對方寬大厚實的胸懷中,連忙掙扎著要月兌離。
應君衡兩只手臂似鐵一般牢固,緊緊地箝制著她,不容許懷中之人逃月兌。
黯淡月影下,兩個一大一小重疊的影子隱隱透露出不尋常的氣息。
「放開我!」九公主見掙月兌不了他的懷抱,低聲怒斥;低垂的玉容依舊掩于紫丁香包夾紗袖後。
應君衡置若罔聞,微笑說道︰「既然九公主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如今又何須遮掩?」
原先一直低垂著頭的九公主听得如此說,驀然放下衣袖,昂首傲然地面對他。
「如果你是想以當日的人情逼迫我救你,我無話可說。」她率性地承認了自己的身分。
掩面的衣袖放下之後,驚世絕俗的冷艷容顏在月華的籠罩之下,散發出令人不敢退視的絕麗光采。
丙然是那日懸崖下的那張絕世麗顏。
「我沒有這個意思。」他說,但也無意放開她。
「那你又何必一再相逼?」
九公主精致絕美的容顏沒有絲毫表情,沒有憤怒之意,也看不出其他情愫,只有一雙淡色的清澄美眸似乎深鎖著一些秘密。
應君衡凝望著她,仿佛想自她的眸中讀出一些意外的訊息。
是憂郁嗎?還是……輕愁?
他不明白。只覺得,他對眼前這位姑娘的興趣,似乎遠超過自己所想像。
「我說過,我只是想再見你一面。」
「我不認為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好見的。」她別過臉去,不願和他那雙仿佛可以透視人心的深邃黑眸相對視。
那令她有點心慌……
「但我並不這樣認為。我想,九公主是一個很值得好奇的人物……」
「因為我命格詭異、忌天克地嗎?」她倏然冷笑著打斷他的話。
應君衡看著她那張竟有些情緒反應的麗顏,微微感到驚訝。
他看到了,在她那雙沒有絲毫笑意的美眸里,出現了一種名為‘悲憤’的情愫。
「因為我生來天地異變、克死親娘?」九公主繼續冷笑著自嘲。
但她的眼中依然只有冷怒,沒有笑意。
他知道他錯了,一句無心的話,竟無意間刺傷她強烈的自尊心。應君衡下意識地更加摟緊她,似想安撫些什麼。
「你是專程來看我這個生為皇族,卻被貶為庶民的公主,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不祥之人嗎?」
應君衡任她責問完,方才緩慢地開口說道︰「我本無此意,也沒有那麼無聊。」他很認真的凝視著她。「我自知生命無多,只是希望能認識我想認識的人。」
九公主愣在他懷里,悄然無言。
「適才你所說的那些,我完全了無興趣。」他淡淡地說,優美的唇角微漾著一抹和善的笑意。「我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他說得認真,九公主卻听得糊涂。
「例如︰方才你因何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這種敏感從何而來?」
九公主微微變了臉色。
「還有,像你這樣以雍容自持的尊貴之人,那一天為什麼會受困在懸崖上,這我也感到極為好奇。」他噙著笑意地說道。
她不語,漂亮完美的上眼睫微微低垂,竟給人一種心虛的錯覺……
「關你什麼事?」她冷冷地說道。輕細的嗓音倒听不出明顯的不悅之意。
應君衡瀟灑自若地微一聳肩。「我這個將死之人就是這樣閑著沒事,愛探查別人的秘密。」他半開玩笑地說道,悄悄松開擁著她的一雙手。
「你……」九公主抬頭看了他一眼,在目光接觸到他俊美而清瘦的臉龐時,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這是……她的神情微微變異,沉定的清眸顯得若有所思。
應君衡沒有發覺她的異樣,退開一步。
他高大而頤長的身子背光而立,鬼魅般的黑影籠罩在九公主縴細的身軀上,讓她有一種奇異的壓迫感,沉重得仿佛透不過氣來……
她隨著他的身量調高目光,不明白他因何突然放開她,更不明白因何她會由于他的退離而感受到寒意。
「今日有擾,我該告辭了,不耽誤公主安歇。」他禮貌地道別,轉身欲離去。
臨走前,他又回頭拋下一句話——
「關于我所好奇的事,我一定會弄清楚的。」
九公主听到他這麼說,神情登時一冷。
「如果你真的這麼清閑的話,不如多關心一下自己吧!」九公主冷言譏諷。「你身上所犯的,不是普通的魘勝之術。等你回去人眠之後,那妖物便會出來糾纏,屆時有你好受!」
應君衡聞言只是微微一笑。「習慣就好了。」
言訖,他再度踏著月光離去。
小室內,清冷的香草氣味依然,只是似乎隱隱夾雜著一股男性氣息,在風中擾人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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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衡,你在看什麼?」
應君衡這天一直沒有出門,一方面是由于王爺王妃不許,一方面也是因為他自己無心出游,所以坐在自己的房中看看書籍。
由于看得人神,連彥文走人他的房間。他都不曾察覺,直到彥文出聲相喚,他才抬起頭來。
「是你,有什麼事嗎?」
他放下手中的書籍,調整了一下坐姿,這才發現彥武也跟在彥文身後走進來。
彥文還來不及開口回答,他身後的彥武就先大聲嚷嚷起來——
「喂,你薰香嗎?怎麼這屋里香成這樣啊?」
經彥武這麼一問,彥文也發覺了。
「是啊,我也聞到了,似乎是桅子花的香味吧?」他說。
應君衡聞言,不由得愣住了。
梔子花香?那不是他在夜里隱約所聞到的味道嗎?什麼時候已經這麼明顯了?居然連日間也聞得到……
「真是的,一個大男人學人家薰什麼香嘛!怪娘娘腔的。」彥武一手提著鼻子,不明就里地抱怨著。
應君衡沒有說什麼,只是一笑置之。
「別管了,你們坐吧!」他隨意招呼他們。
他們二個依言在應君衡附近的椅子坐下。
彥武一眼見到方才應君衡放下的那本書,上頭寫著「詩經」二字,便又有牢騷要發。
他說︰「兄弟,不是我愛說你,你沒事讀這詩經做什麼呢?天天在那里‘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的?」
幾句話說得應君衡和彥文都笑了。
真是合了他的名字——彥‘武’,完全一派武人習氣。應君衡不禁搖搖頭。
「你今天不會是專程排譴我來的吧?」他有些無奈地說。
「當然不是。」彥文接著回答。「我們是來看看你今日是否好了一點。另外,你托我查有關九公主的事,我也探訪到了一些。」
「哦?你快說。」
「當年九公主甫出生不久之後,就被皇上貶為庶民。逐出皇宮,一些服侍華娘娘的宮女丫鬟,也以照顧九公主為名義,一並被驅逐出宮。」
「這麼說,九公主身邊應該是有不少下人伺候的,如何現在卻不曾看到?」應君衡不解地問道。
幾次出人‘泣蕪居’,那里的情況他再清楚不過;他很確定‘泣蕪居’里除了九公主和一個老婦人之外,別無他人。
「民間傳說是九公主身上的煞氣太重,克死了那些人。」
「真的嗎?」彥武連忙問道。
必于怪力亂神的事,他一向最有興趣。
「當然不是。」彥文白了自己的弟弟一眼。「事實上,是那些宮女自己逃掉了。」
「逃掉?」
「嗯。九公主當初被逐出宮之後,原本是和那些宮女住在城中,後來那些奴才因為畏懼九公主那與眾不同的命格,害怕遭到禍殃,便棄幼主于不顧,各自尋生路去了。城中居民見九公主身邊的奴才一個個不見,便認定九公主真的會帶來不祥的命運,而群起排擠、攻擊這個被貶為庶民的公主。」彥文說到這,臉上不由得出現忿忿不平之色。
「實在太過分了!」連彥武也不禁義憤填膺。「後來呢?」
「後來九公主在城中再也難以安身,她僅剩下來的一個奴僕——當年陪嫁華妃娘娘進宮的老丫鬢一一邵官人,只得護著襁褓中的幼主移居城外。」
「那個邵宮人,可是如今‘泣蕪居’里的老婆婆?」應君衡問道。
「正是她。」
「那個時候她們就住到現在那棟鬼……不,那個‘泣蕪居’去了?」彥武也跟著發問。
由于同情九公主的遭遇,彥武說起話來不由得客氣許多。
「遷移到‘位蕪居’是十年前的事。原先九公主只是住在城外,但因仍是一再受人排擠、驅離,她才搬到現在的‘泣蕪居’定居。」
「那些人真是過分,居然這樣欺凌一個被降為庶民的公主!」彥武听完九公主的故事,氣憤地說道,壓根兒忘了當初是誰口口聲聲說‘泣蕪居’是鬼屋、九公主是怪人。
應君衡則是沉默不語,專注的神情似乎在思索些什麼。
「話雖這麼說,但……這也是人之常情,我們不能過分苛責那些人。」彥文依理而論。
「可是,對象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可憐女子,那些排擠、驅離她的人,未免也太沒人性!」彥武仗義直言。
「哦?是嗎?我記得好像曾經有一個人罵那個‘孤苦無依的可憐女子’是怪人哪!還說她住在那種鬼地方,大概也不太正常呢!」彥文打趣地說道。
彥武見彥文提起他說過的話,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誰啊?有這回事嗎?」他原著臉皮打哈哈。「我可不知道。」
彥文取笑他一會兒,發現應君衡異常的沉靜,不禁轉向他問道︰「怎麼啦?想什麼?」
「沒什麼。」原本兀自沉思的他勉強拉回注意力。「關于九公主的事情,你就打探到這些?」
「是啊,你為什麼會突然對九公主的事感興趣?」他一直很想問這個問題。
君衡沉默了一下,說道︰「我只是覺得,九公主這個人其實並不如她外表一般冷漠、孤絕……」
「同感。」彥文點點頭。「所以你對她產生興趣了?」
應君衡笑了笑,不答言。
「照我的感覺,九公主氣質非凡,倘若她是個普通姑娘,倒也是個不錯的對象,但問題就是……」彥文看到應君衡笑而不言的反應,當下就明白他的心事。基于各因素的考量,他立即提出勸諫。
一語未完,一旁的彥武馬上搶著接下去說道︰「她不是普通人!」
在彥武的眼中,命格詭奇且有御鬼之能的九公主,豈止不是‘普通人’而已,她簡直是鬼物的化身、地獄的使者。
然而在憐憫她淒涼身世的同情心作崇之下,他話也不好意思說得太絕發。
「不是如此。」彥文接著說道︰「雖然九公主身世堪憐,且那謎一般的個性又十足令人好奇,但我還是勸你別因為一時興起而去接近她。」
「為什麼這樣說?」應君衡隨口問道,淡然的神色間隱約有絲不以為然。
「你真的不明白嗎?」彥文似乎想說些什麼,卻遲疑了一下。
一番欲言又止之後,他終于說道︰「也許我這麼說是不太應該——正如玉清真人所說,九公主身上的煞氣太重,且兼之命數詭怪,和她在一起是對人有所不利的,這是不爭的事實。你如今身上有邪祟纏身,九公主不願出手援救,那就罷了,你沒事就不應該再和她有所牽扯,以免更加惹禍上身。」
他只是一心一意替應君衡的安危著想。
對于九公主,他是既敬畏又憐憫,如果可以,他也不願將那位高貴的姑娘視同鬼物而避之惟恐不及;然而,九公主身上的陰煞之氣甚重,有害于生人,卻是不爭之事實。為了兄長安危,他不得不勸應君衡遠離九公主。
應君衡听了這番話,一言不發,清俊的眼瞼微微低垂。
察言觀色,彥文心中明白應君沖此刻沉默的意義。
他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你大概對我的話不以為然,但我說這些話並無惡意,只是純粹為你好罷了,你可不要多心。」
應君衡看了彥文一眼。
他明白彥文的一片好意,但……
「你也認為接近九公主,是不智的行為?」應君衡問道。
彥文輕嘆一聲,正色說道︰「這不是什麼智不智的問題,只是……對于不祥之事,本來就應該明哲保身。」
雖然不願意,他也只能這麼說。
盡避九公主其運堪憐、其情可憫,但由于那與生俱來令人畏懼的命格,使人們對這樣一個可憐姑娘所具有的情感,也只能是畏懼而已。
趨吉避凶,是人的天性;在憐憫同情他人之前,必先保住自己,是人的本能。這就是所謂的人之常情。
面對彥文的勸誡,應君衡不能說什麼,也不願說什麼。
他淡淡一笑,笑意清淺而明郎。
「我現在‘明哲保身’還有用嗎?」他將話題一轉,自嘲地戲說道。
沒錯,他是自嘲,但一方面,他也暗暗地在嘲弄彥文。
人總是自以為自身很完美,所以去嘲笑、排擠不完美的;可笑的是,這自以為完美的人,看不見自己亦有殘缺的地方。
九公主的奇詭的確令一般人害怕,但被鬼魁纏身的他,又有什資格去害怕別人?
他無意批判彥文的想法和主張,但卻忍不住會這樣想。
應君衡隱微的弦外之音,彥文自然是听不出來,所以听見應君衡如此自嘲,便馬上安慰他道︰「你別想太多,總會有方法的。」
「是啊,君衡,你可不要自暴自棄得太快啊!」一向粗枝大葉的彥武也跟著安慰道。「那個怪里怪氣的九公主不救你沒關系,姨丈又打算去拜托玉清真人了,只要玉清真人一答應,你就有救了。」
「我不相信你身上的邪祟無法祛除,自古邪不勝正,你不會有事的。」
對于彥文、彥武兩兄弟的交相安慰解勸,應君衡心中著實不禁感動。
「謝謝你們。」他真誠的說,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能認識這樣有情義的兩兄弟,他也算不枉此生了……
「謝什麼?我們只是實話實說。」彥武鼓勵地拍拍應君衡寬大厚實的臂膀,說道︰「你一定會沒事的,依我看,你還要再念一輩子的‘關關睢鳩’呢!」
應君衡和彥文不禁笑了。
「好了,我們不打擾你歇息了,來了這幾許久,只怕你也倦了,我們且去了。」彥文站起身來,打算告辭。
「你們最近都住在府中嗎?」應君衡突然問道。
彥文和彥武雖然時常客居在王府中,但偶爾也有回去自己家中的時候。
「是,我們最近一直住在府里,如果你有事找我們,遣個小廝來說一聲就是。」
應君衡點點頭。
他知道雙親因為他的事而日夜勞瘁,彥文和彥武為了替他們分憂解勞,這才一直住在府中。實在也難為他們了。
但就是因為有他們兩個,他才能夠對雙親放心。他明白母親待他們甚厚,他們亦視王妃如親娘般,很是孝順親近。
有他們在,他就是頓時死了,也沒有後顧之憂,不必擔心雙親乏人照料……
「那我們就先離開了,你好生歇著。」
彥文、彥武作別離去。
臨出門前,彥文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君衡,我有一事想問你。」
「什麼?」
「你說你對九公主有興趣,是認真的嗎?」彥文問道,俊秀的臉龐似有困惑之色。
應君衡見他問得奇怪,不禁反問道︰「怎麼了?為什麼這樣問?」
「沒什麼,只是……」彥文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些什麼。「認識你十幾年了,好像不曾見你對哪位姑娘有過興趣……」
印象中,應君衡是一向對姑娘家相當溫文有禮沒錯,但在禮貌之中,更帶著三分疏淡隔離之感,連對待他自己以前的妻室——周蘭萱,亦是如此;如今怎麼會對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姑娘……
暗自忖度思量了一會兒,彥文驀然覺得自己實在有些無聊。
應君衡會對九公主有興趣,一定只是由于九公主的神秘氣質令他產生好奇而已;這有什麼好困惑的呢?
老實說,倘若不是因為九公主‘生不同人’,他大概也會對這樣的一位姑娘感興趣呢!
這麼一想,彥又不禁微微勾起嘴角。不待應君衡有所回答,他就說道︰「沒什麼,你當我沒問好了,是我想太多了。沒事、沒事。」說完之後,他轉頭離去。
不過就是感興趣嘛,這哪里值得大驚小敝?他實在想得太多了——怎麼會誤以為向來心如止水的君衡竟對一個陌生女子動心了呢?他真是糊涂!
這是彥文自己腦中的想法,至于應君衡心里的念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明哲保身’,就是這樣的一句話,硬生生的將一位縴弱敏感的姑娘逼到如此孤冷淒清的絕境。
每個人都懂得明哲保身,但,有沒有人想過,那些無法選擇自身命運的可憐人,該如何去面對自身沉痛的悲哀?
夜深時分,應君衡靜靜地坐在房前的欄桿,背倚著木柱望月,思索一些事情。
此時是初秋之夜,濃重的白霧籠罩著園中秋草,呈現一派蕭瑟、幽深的景象。
秋蟲在帶著寒意的涼風中鳴叫著,鳴聲淒清而唱嘹戾,仿佛是一種面臨生命終結前的最後哀音。
暗灰色的夜空中一輪明月如盤,然而月形卻在層層的雲霧中模糊淡化,遠望而去,只是一團黯淡的白影。
應君衡只身坐在清冷的‘晴耘閣’望月,思緒卻早已飛到數十里外的秋瞑山居。
自從了解九公主的來歷之後,他對那位神秘姑娘的興趣不僅不曾稍減,反而令他更加在意她。
對于九公主的孤僻冷漠,他早就認定其來有自;然而卻萬萬想不到她孤漠的原因,竟是來自她那悲哀不堪的遭遇。
每一思及此,他總有一種心痛的感覺。
唉一出生,就因命格不同于平凡人而克死自己的親娘,繼而被廢掉公主尊貴的身分、降為庶民,這樣的遭遇不論對誰來說,都已經是一種極沉痛的悲哀,再加上流落民間之後,受盡排擠和歧視的生活,這教人情何以堪?
一個流落民間的失勢公主受盡欺凌,來自人們異樣的眼光,將她一再驅離、排斥,直逼到她再也退無可退,只能將自己遺棄在杳無人煙的深山峻嶺……
他不認為有人會是天生的冷面冷心,他相信一個人不論如何自私,也總有溫情一面;然而對于九公主這樣成長背景的人,他不知道除了冷漠絕情之外,她還能有什麼樣的感情?
克死親娘,這不是她所願意;命格陰詭,也不是她能選擇;相反的,這一切同樣都是她的痛苦。然而,這樣一個承受一切不平命運的無辜之人,卻因此在一出生就背負著罪。
可悲的是,這樣的罪原在她一出生就已定讞,然而在世俗的眼光中,她的罪永遠也得不到救贖和原諒……
他不能指責世人所加諸于她身上的罪名,畢竟不同于平常人的人,遭到遺棄和放逐,就是存在于這個世俗之中的真理;他無法說什麼。他只能去憐憫那樣一個人的無辜和痛苦。
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具有大愛的善心人,但此刻,他心中竟有一種憐惜她的沖動。
他想彌補她所承受的一切不平和痛苦……
這個念頭一浮上,應君衡不禁笑了。
他當他自己是誰?救世主嗎?這麼偉大!人家也未必會領情。
不過,話雖這麼說,他依然很想為她承受一切的苦與悲。
他不是善心人,只不過是個有「私心」的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