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一日之後,應君衡就不曾再來「泣蕪居」。
對于這種情況,殤月起初並不曾特別在意,只是偶爾會感到有些落寞。時日一久,她才意識到事情可能不尋常。
莫非他已發生不測?
這樣的憂慮困擾她許久,每一思及糾纏著應君衡的那個鬼物所透露的深沉怨念,她就不禁坐立難安、心神不寧。
雖然,她總是告誡自己,應君衡的生死與她無關,她也曾對他暗示過自己可以救他,是他不領情,死不可怨!然而,她卻為他憂心如故。
她真的不願見他就此死去……
內心掙扎了數天,她決定到禎王府看看。
倘若應君衡一息尚存,她就設法救他,算是還他救命之恩;萬一他已遭逢大故,那……也就讓她死了心吧……
主意打定之後,殤月借口采藥,瞞著邵婆婆往城中去。
如果可以,她真的寧願一輩子不要再踏進城里,而她也以為自己做得到;不料今日竟會為了一個非親非故的人破了自己的誓言,她作夢也想不到啊……
費了大半天的工夫,殤月終于來到幀王府莊嚴富麗的大門前。
見到王府大門前並無任何異樣,她懸了數天的心至此才稍稍放下。
禎王府沒有治喪的跡象,至少表示應君衡尚在人世。只是不知情況如何呢?
「我想求見尊府王爺,煩請通報。」不遑多想,殤月上前往守門侍衛走去。
守門侍衛听見來人求見王爺,便拿眼向她上下打量。
他們見對方雖然衣著寒素,氣質卻尊貴懾人。且相貌月兌俗絕美,口氣不由得客氣三分。
「你想見我們王爺?你是什麼人,從什麼地方來的?」侍衛依慣例盤問來人的身分。
「我是什麼人不重要。我有要事要見你們禎王爺。」殤月沉穩地說。
「你不報明身分來歷,恕我們無法替你通報。何況……」其中一名侍衛打量了一下殤月的衣著打扮,態度有些為難的說;「也不是每個人想求見王爺,就有資格可以見得到的。」
對方狀似無心的舉動和話語,令殤月頓時有一種受辱的難堪。
也許對方不是有意譏諷她,但甚以自身背景為恥的殤月卻不能不感到自卑。
她沉默了一下,勉強壓下心中受辱的感覺,開口說道︰「是不是我說出身分來歷,你們就願意通報?」
「對。」門口眾侍衛點點頭,站在殤月面前等她說出來。
雖然明知道她一報出自己的身分,勢必會造成更大的難堪,但為了進人禎王府,無論如何她也非說不可。
「好,那請你們轉告禎王爺,東郊九公主求見。」殤月極其緩慢地說。
「東郊……九公主!?」眾侍衛一听到這個名諱,先是一愣,旋即眼楮瞪得如銅鈴大,狀似驚駭至極。
「九公主!鬼啊!」他們驚呼一聲,轉身便欲逃竄。由于身後的大門緊閉,他們只得往反方向竄逃。
一群大男人死命地往大街上涌去,有幾個在下台階的時候不慎絆倒,一群人在街上跌成一團。
「鬼……有鬼……」
「九公主身上都是鬼啊!」
那群侍衛跌坐在大街上,口中還驚惶不已的鬼喊鬼叫,一時丑態華出。
殤月轉身,站在台階上冷冷地望著他們。看著這種情況,她心中分不清是怒是悲。
「你們這是在鬧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一頂四人轎來到王府門口,轎中人發出一聲冷斥,引起眾侍衛回頭相看。
他們自半掩的帷幕中看清坐在轎里的人之後,不由得大驚失色,連滾帶爬地來到轎前跪安。
「小王爺吉祥!小的們該死,沒來得及接駕,小王爺恕罪!」
「你們在做什麼?在大街之上鬧成這樣,成何體統!」應君衡掀起轎簾,冷冷地斥問跪在地上的那群守門侍衛。
「稟小王爺,有鬼、有鬼……」眾侍衛連聲說道。
「鬼?」應君衡問言,微微蹙眉,「你們在胡說什麼?」
「小的不敢胡說,小王爺請看大門那邊……」
應君衡依言,抬頭望去,不由得當場愣住。
「殤月?」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站在大門前的那個人,不敢相信她會來這里,更不敢相信被侍衛視為鬼物的人竟是她!
殤月回望著他,神情木然,靜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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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很抱歉,不知道九公主駕臨,未曾遠迎,還讓本府侍衛失禮于九公主,小王實在于心難安……」
應君衡將殤月請人王府大廳,禎王爺在知悉一切之後,連連賠罪不迭。
「那些失禮的人,小王必然嚴加懲處,請九公主寬宏大量,別將他們的話放在心上,且恕小王放縱下人之罪!小王在此賠禮,望九公主海涵……」
禎王爺從剛才一直道歉到現在,殤月只是靜默著,一句話也沒說。
坐在一旁的應君衡看著殤月那張過于平靜的臉,心中不禁有些不安。
殤月越是表現得平淡冷靜,他的疑懼就隨之越深,因為他明白,殤月習慣以冷默來掩飾自己內心所受到的傷害。
今日在王府前受辱這件事,勢必對她造成很大的打擊吧!他替她心痛,但卻無法為她分擔她心中的痛楚……他無能為力……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明知命格奇詭是殤月心中最大的痛,為什麼他還會讓她受到這樣的傷害?
大廳上,應君衡在心中不斷自責,禎王爺口頭上一直賠罪,殤月的心思卻令人完全無從臆測。
她淡漠著一張瞼,喜怒不形于色。
直到禎王爺道歉的話講得差不多了,她才淡淡地開口︰「今天我來,是為了替令公子驅邪,不是來听王爺閑談。」
她的語氣異常冷漠得令應君衡一陣心寒。
他望著殤月,卻發現她連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這意味著什麼?他實在不敢去想……
「是、是,這自然。」禎王爺連忙說道。「只是,關于方才那件事,小王還是要請九公主別放在心上,否則小王內心實在難安。」
眼前的人是他的愛子惟一的救星,他說什麼也得罪不得啊、哪怕好話說盡,他也要求得對方的原諒。
「附在令公子身上作祟的,是一個死靈。」殤月沒有多理會禎王爺,逕自切人重點。
「死靈?」陪坐在應君衡兩側的彥文、彥武,聞言顯出非常驚異的神情。
「是什麼樣的死靈?」彥文連忙問道。
「一個和應公子有相當親密關系的人死後靈體所化。」
眾人听見她這麼說,不由得面面相懼。
「知道是什麼人嗎?」問話的是禎王妃。
殤月沉吟了一下,搖搖頭。
「我不清楚其身分,但可以確定的是,對方是年輕女子。」
女子?應君沖聞言,神情明顯一變。
他不禁回想起數月前那場如夢似幻的經歷。濃郁的梔子花香……
「那位姑娘對應公子有極深的掛念和牽絆,因為這樣強烈的執念,致使這位姑娘死後的靈魂無法往生,反而凝聚成一個具有強大怨念的死靈,滯留人間苦苦糾纏。」殤月依據她所了解的,說出死靈的成因。
「那……你可知道這個……這個死靈,糾纏君衡究竟有何意圖?」彥文連忙問道。
「帶走他。」殤月淡淡地說道,沉靜的眸子第一次對上應君衡。「這個死靈賴以支撐的力量,完全來自一股對應君衡的無盡執念……企圖將他的靈魂一同攝回地獄。」殤月直望著應君衡,面無表情地陳述。
「什麼!?」眾人不禁萬分驚駭,許久說不出話來。
片刻之後,禎王妃轉向王爺問道︰「王爺,你可想得到那位姑娘究竟是誰?因何連亡故之後都還要這樣糾纏我們衡兒?」語氣顯得有些焦慮憂心。
‘這……」禎王爺微一蹙眉沉思,也是全無頭緒。「我想不到啊。」
「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人呢?君衡向來不和姑娘家打交道的,怎麼會惹來這種怨靈呢?」彥武對殤月所說的一切,明顯不以為然。「會不會是你判斷錯誤了?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君衡身上的。」
在彥武眼中,應君衡是個異性絕緣體,從來不曾對哪一個姑娘特別用心留意,絕對不是會走這種「鬼桃花」運的人。
「這倒未必。」殤月面對彥武的質疑,並沒有說些什麼,倒是一旁的彥文突然說道。
「此話何意?」禎王爺趕忙追問。「莫非你知道什麼?」
「和君衡有過接觸的女子,不是沒有……」彥文說著,將若有所思的目光轉到應君衡身上。「我想,君衡比我更清楚。」
「你知道嗎,君衡?」眾人將注意力集中到應君衡身上。
應君衡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周蘭萱。」
他早該想到了,那獨特的桅子花香味……
周蘭萱,是他五年前、十七歲時應父母之命所娶的妻室;然而對于這個早夭的妻子,他實在沒有太多的記憶和感覺。
在他依稀的印象中,周蘭萱是個性情內斂、嬌柔羞怯的姑娘,他們成為夫婦的那二年里,她總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不敢過于親近。
因為如此,他從來不曾把這個苦苦糾纏他的鬼物和周蘭萱聯想在一起,盡避那奇特的梔子花香曾令他起疑;所以他直到方才听殤月陳述之後才確定。
喜愛櫃子花香,確實是周蘭萱一個明顯的癖好啊……
然而,他卻始終不明白,周蘭萱因何要這樣做?不符合她生前的為人啊……莫非……
應君衡驀然憶起周蘭萱從前總是躲在角落窺視他,那抹含羞帶怯的淺笑。
莫非這就是她真正的心意嗎?一份深藏于心、目前不敢表露的心意……
他有些恍然大悟,但依然不是很敢相信。
「周蘭萱!?怎麼會?」
不敢相信的人不是只有他。除了殤月之外,廳中眾上听到這個名字,全是一副無法置信的驚詫神情。
「衡兒,是不是你弄錯了?哪有可能會是蘭萱呢?」禎王妃懷疑地問道。
周蘭萱在他們應家的時間雖然只有兩年,但對于這個媳婦的性子,她可是很清楚的。再怎麼說,她都不相信蘭萱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禎王爺和彥武都是這種想法。
「不見得。」彥文卻不是這樣認為。他說道︰「也許以周姑娘生前的個性來說,並不是這樣的人,但死後就很難說了。人和鬼,究竟是有差別的……」
「這……」禎王妃和王爺相視一眼,無話可說。
人死後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況、是否心性將會異于生前,他們的確是不能了解,因為他們畢竟是普通人。這種事,除非是像九公主這樣的異人,方能明了。
「九公主,你認為如何?」禎王爺轉向殤月問道。
「對方是誰,不干我事。」殤月一貫冷淡地回答。「我之所以告訴你們此事,是因為要救應君衡,勢必祛除糾纏著他的那個死靈……我所說的‘祛除’,你們明白嗎?」
眾人搖首。「不明白。」
「那個死靈將會魂飛魄散,再也無法為惡!當然,也不可能再投胎轉世。」
「你的意思是,那條魂魄將永遠消失?」彥文詢問道。
「沒錯……」殤月緩緩地說道。「所以我必須先征求你們的意思,如果那個死靈真的是你們親近之人所化的話。」
眾人不禁猶豫了。
「如果那真是蘭萱,讓她魂飛魄散,未免太可憐了。」禎王妃首先道,臉上有不忍之色。
「但不祛除她的話,對表哥有所不利啊!」彥武說道。
「我知道,可是……」
「別無他法了,為了保全衡兒,不得不如此!」禎王爺斬釘截鐵地說。
彥文領首。「我同意。」
「這……」禎王妃遲疑了一下,也無他話。「也罷了,只可憐了蘭萱那孩子……」
「如果沒有其他的意見,我今夜就動手。」殤月冷淡地對著眾人宣布,一雙水眸卻一直望著應君衡。
她似乎是在等待應君衡表示什麼,但同樣凝望著她的他,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麻煩你了,九公主,小王不勝感激。」禎王爺連忙道謝。
殤月沒有回答,淡淡地別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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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更時分,應君衡靜躺在床炕上,殤月則端坐于炕床里側,和應君衡之間一簾薄紗相隔。
她在等,等待鬼物的到來,今夜一舉殲滅。
從此,她就不欠應君衡什麼了……
一切將會回歸原點,那未相識之初……誰也不欠誰,誰也不惦記著誰。
她靜靜地閉著雙眼,等待開始,也等待結束。
「幾日不見,你更瘦了。」應君衡驀然開口,低沉醇柔的嗓音滿是關懷之意。
「是嗎?」殤月仍舊閉著雙目,淡漠地回答。
「這些日子你好嗎?」
殤月聞言,慢展雙眸,不語地凝望著他。
片刻之後,她才說道︰「我沒有什麼好不好的,但我以為你死了。」
應君衡愣了一下,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
「你特地來到城里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以為我已經死了?」他恍然大悟,不禁有些動容。
殤月別開臉,不言不語。
縱使她不承認,應君衡也早已明白。他說道︰「很抱歉,讓你擔心了。我沒事,只是明白自己離死不遠,所以不願再去打擾你……我沒有想到你會如此在意。」
「我不會讓你死的,你也曾救過我。」
「你是因為這個原因,今日才會出現在這里嗎?」應君衡坐起身來,神情認真地問道。
殤月回避這個問題,也回避他認真專注的眼楮。
「我為什麼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從今日以後,我不再欠你什麼,我們可以各走各的。」她望向別處,輕描淡寫地說。
應君衡听她這麼說,神情驟變。
她要和他劃清關系,各走各的?然後從今以後彼此不再往來?
不!他不同意,也絕不允許!她怎麼可以這樣做?他不會答應的。
「如果這就是你的決定,你現在可以走了。」他沉靜地說道。
「什麼?」殤月不解地回眸看他。
「當初我之所以不再去找你,是因為明白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所以不願意讓來日無多的自己去干擾你平靜的生活。如果我就這麼死了,那就真的可以‘各走各的’;但如果你救了我,結果就不能如你所願。」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隱約意識到他話中的涵義,但寧願假裝不明白。
「我一日不死,一日不會放棄你。」他正色地表明決心。「你救了我之後,我會像從前那樣糾纏你,絕不放手。」
殤月怔怔地听著,不知該作何反應。
良久之後,她頹然地嘆了一口氣。「你何必如此?這麼做,對你有何益處?」
長久以來,應君衡對她的心意,她並非完全不明白;所不能了解的是,他因何這樣執著?她不過是個背負著不祥宿命的人罷了……
「要我說明白嗎?」應君衡熱切而專注地望著她。倘若不是顧慮到有唐突之嫌,他早就坦白說出他的企圖和心願了。
殤月僵了一下,搖搖頭。
「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說?」
「現不是談論這種事情的時候。」她回避性地轉移這個話題。「我來這里,是為了替你除靈。」
應君衡究竟對她懷著什麼樣的企圖,她不確定,也不願意去確定。
今天在禎王府前受辱—事,讓她更清楚橫跨在他們之間,無法消除的鴻溝。兩個截然不同宿命的人,永遠也不會有交集的時候;她很早就意識到這個事實而如今則是更加確定了。
不論應君衡對她的心意如何,事實就是事實,不會因為任何不切實際的幻夢而改變;何況,她是從來連夢也不作的……
應君衡對她一切的好,她很感激,而且對他也不是真的毫無感覺,所以她現在來到這里;但,替應君衡除掉邪祟之後,她希望兩個人至此再無任何糾葛。如果再糾纏下去,她怕……終有一天心會失陷……
她不能放任這樣的情形出現,因為,她禁不起再多像今天一樣的侮辱了;而一旦她真的離不開應君衡,這樣的羞辱就會成為她生命中永遠也擺月兌不掉的附骨之蛆。
心里一直有個聲音在告訴她,惟有和應君衡撇清關系,才能保存自己僅有的尊嚴。
她再也不願自取其辱了……
「你不怕治好我之後,我纏著你不放?」
「你個人的決定,與我無關。」殤月冷冷的回答。
而她也不會再讓應君衡有糾纏她的機會了。
應君衡將她的冷漠望進眼里,心中若有所思。
「今日發生在門前的事,我很抱歉。」片刻之後,應君衡再度開口。
他一直想向她道歉,但苦無機會說。
「不用對我說抱歉,是我自取其辱。」她神情異常平靜地說,似乎真的完全不在意。
只有應君衡明白,她其實心里在泣血。
「別這麼說……」她的話令他心痛。
「那我應該怎麼說呢?」殤月輕搖著頭。「這不是你的錯……」
她真的無意怪他,如果真的要怨,她怨的也是自己……真的是自取其辱啊!她原不該來的……不……
「我……」
應君衡正想說些什麼,殤月很快地打斷他。「別再說了,我不想談論這些事。」停頓一會兒,她說道︰「我現在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事?」
「我不清楚那個纏著你的死靈,和你究竟有什麼淵源……但我想知道,就這樣除掉她,真的沒關系嗎?」她不得不再確定一次,因為依照那個死靈強大的執念看來,似乎她和應君衡關系匪淺。
不知道就這樣徹底消滅她,應君衡會不會難過?
應君衡沉默片刻,說道︰「她是我從前的妻子。」
乍听到這句話。殤月的心沒來由地抽動一下,不知是訝異,抑或是傷痛。
「鱒鯉情深?」她早該想到了……
不料他卻搖搖頭。「沒什麼情分。之所以會娶她,不過是父母之命;她嫁人府中的時間,也只有兩年。」
听他怎麼說,不知為什麼,她竟有一種安心的感覺……雖然自己也覺得荒謬。
人家夫妻有沒有情分,關她什麼事?
「雖然你這麼說,但我可以清楚地感應到,對方對你有很深的眷戀和思念。」而且這份情感濃烈到令她不禁感到哀傷……
應君衡微微垂眼,緘默不語。
是嗎?他竟從來不曾察覺到他妻子對他的感情,她生前如此,死後亦是。但就算察覺了,又如何呢?他對那個名為他妻子的人,完全沒有感覺啊……
「就算她魂飛魄散,你也無所謂?」殤月不禁問道。她一直不認為應君衡會是如此寡情之人,否則怎會讓人傾心至此?
「沒辦法超度她的靈魂嗎?」應君衡抬首問道。「除了打散她的魂魄之外,別無他法?」無論如何,他終究不忍見周蘭萱萬劫不復。
「她的執念很深,糾結纏綿的情思緊緊束縛著她的靈魂,原本就極不容易淨化超度,否則也不會拖延至今無法祛除。我會試著引渡她的魂魄升天,但萬一沒辦法的話……」
「你將怎麼做?」
「這樣的怨靈,只有惡鬼才能消滅……」
「你要御鬼消滅蘭萱的魂魄?」他有些驚詫地意識到她的意圖。
「逼不得已。」她別過頭去,不看應君衡。
不知何故,他那一聲親呢的稱呼——「蘭萱」,竟讓她覺得椎心……
嫉妒嗎?不平嗎?沒必要啊!人家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呢……她不禁在心中自我嘲笑。
「你舍不得?」
「只是覺得她無辜。」應君衡坦白說。
也許周蘭萱不應該作祟于他,但細思她之所以這麼做的原因,誠如她自己所說——也不過是「想和他在一起」罷了。雖然其心可誅,但其情可憫,他真不忍見她有此下場。
無辜?也許吧。殤月在心中暗自想著,想和自己所愛之人永遠相守,這有什麼錯呢?只是,不該強求罷了。一旦強求,就是這樣的下場……
今日她強勢驅除別人的魂魄,倘若她也是這樣執迷下去,不知來日驅除她的人會是誰?思及此,殤月的神色不由得微微黯然下來。
也許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意思……
「殤月?」應君衡敏銳地察覺到她突來的消沉。
「沒事,我會盡力而為,如果還有一線之明,我不會趕盡殺絕。」
「謝謝你。」他由衷感謝。
他早就知道殤月並不是一個冷面冷心之人,雖然她的言行、神態時常很冷漠,但那絕不是她的本性。
「時候不早了。」殤月看了一眼桌上臘淚將盡的殘燭,連忙催促他︰「你該睡了。你不入眠,無法引來對方。」
「那你呢?不會有事吧?」
「要擔心我,倒不如先為你的妻子祈禱。」殤月對他多余的擔憂嗤之以鼻。
我希望我的妻子是你。應君衡心中想著,卻沒有說出來。現在還不是時候……
「快躺下吧。」她連連催促。「對了,你知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嗎?」
「知道。」
「可背誦得?」
應君衡點點頭,「有什麼事嗎?」
「你可以一直在心中默誦,‘多心經’有闢除魔障之效……我怕等一下召來的鬼物會誤傷于你。」她解釋之後,又很快地說道︰「沒事了,趕快睡下吧!」完全不讓應君衡有開口的機會。
應君衡見狀,也只得躺下。
其實他有許多話要說,但,過了今夜再說也不遲……
********
時刻將近午夜,殤月坐在幃幔後靜待邪靈來襲。
她雙掌合十,秀目輕閉,凝神感受四周隨時可能出現的風吹草動。
身前的應君衡已然酣然人睡,她明白時辰將至……
忽爾,一陣夾帶著濃郁異香的邪氣侵襲入室,她立即張開眼,只見一抹閃著青綠光芒的幻影在漆黑的室內飄蕩。
這抹詭譎奇幻的鬼影在室中飄蕩數回,屢次似想沖入應君衡所在的床帳,但又像畏懼著什麼而不敢靠近,只是在床前不斷梭巡。
殤月見狀,知道是自己身上強大的邪惡力量令對方望而卻步,便伸手取餅早就準備在一旁的漢玉抉戴上,壓制她的靈力散發出來。
就在殤月的邪惡之氣完全斂于之後,那個怨靈果然立即沖向應君衡。
殤月抄起身旁那束預備待用的柳條,以雷霆萬鈞之勢火速鞭向入侵者,一把將怨靈鞭出帳外。
怨靈受鞭之後,青綠色的形影散而復聚數次,似乎受創不淺。
殤月放下柳條,掀起幃幔,打算下炕施展淨靈之術,沒想到那抹綠影驀然成形,以極快的速度再度沖向前來。不過這次的目標不是應君衡,而是殤月——
她連她也想殺!?
殤月心中一驚,連忙抓起方才的柳條躍下床炕,躲過這次凶險的攻擊。
好凶惡的意念……那個死靈突然散發極為強大的殺意,使殤月頓時備感壓迫。
不待那個死靈再有所動作,殤月取出身上的銀針劃破手臂,將大量的鮮血淋在柳條上。
直到整把柳條盡染鮮紅之後,殤月雙掌合十、催動靈力,以靈力控御柳條擊向怨靈。
那束泛著紅色異光的柳條如有自己的意識一般,宛若蟠龍地捆住那個怨靈,讓那抹青綠鬼影動彈不得,並漸漸勒出原形——
只見綠色的光影越來越淡薄,在柳條的束縛下,一道縴弱的身影慢慢浮現。
扁影散盡之後,出現的是一條蒼白的鬼魂,容貌秀婉,但神情淒怨異常。
「你斗不過我的,就此罷手,還有升天的機會。」殤月冷冷地說道。
周蘭萱的鬼魂沉默不語,但望著殤月的眼神充滿怨毒之意。
「這里不是你可以逗留的地方,應君衡……」殤月望了床上的人一眼,繼續說道︰「也不是你應該眷戀的人,快走吧!」
周蘭萱依然沒有回答,身軀微動,似乎想掙月兌身上的束縛。
「你掙扎也沒有用,有我在,我不會一讓你帶走應君衡……」
殤月說完這些話,四周的氣流頓時產生異常的波動,受制的鬼魂驀然大怒。
周蘭萱掙破束縛,現出猙獰鬼相,以青黑的利爪攻向殤月。
殤月沒料到她竟可以掙斷柳條的束縛,一時閃避不及,左頰不慎被她抓傷,劃下五道鮮明的血痕。
奇襲成功之後,周蘭萱退回原地,得意地張牙舞爪。
「你……執迷不悟……」
殤月不再多說,取出身上的七根銀質長釘激射于地,跟著盤坐在地上。
只見她兩掌並舉于胸前做手訣,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辭。
隨著殤月手快的不斷變幻,四周漸覺陰風慘慘,原本緊合的門扉竟淒厲地開合作響……
室內頓時鬼影幢幢。一抹血蓮花似的紅印驀然浮現在殤月泛黑的印堂之間,一陳一陣的邪惡氣流不斷回旋繚繞在她周圍。
周蘭萱見狀,淒怨的容顏出現驚慌之色。
一道道的鬼影在室內流竄片刻,倏然化為黑氣,盡數與那七根長針合而為一。
「這是你自找的……」
殤月睜開眼眸,右手掐成劍訣,驅動身前長針飛向周蘭萱的靈體。
周蘭萱駭然躲開,而那七根由殤月意識控制的「泣魂針」卻如影隨形、緊追不舍。一眨眼間,「泣魂針」已將周蘭萱逼至牆角,透著黑異邪氣的針鋒冷冷地威脅著她。
周蘭萱形容慘白,身上的怨戾之氣漸失,顯得不勝惶恐。
「鬼物已經祭出,你沒有退路了,消失吧。」殤月輕合雙眸,口中催動靈咒,額心的血蓮花如烈焰般隱隱跳動。
漸漸凌逼而來的邪惡力量令周蘭萱不禁駭極,她正想自上方逃逸,不料還在不及動身,七根凌厲的「泣魂針」憶破空而至--
「嗚——」七根銀針同時貫穿她的軀體,將她釘在牆上。周蘭萱不禁發出一種似人似獸的淒厲申吟聲。
哀聲未盡,七根「泣魂針」各往七個方位劃去,周蘭萱的靈體在同一時間破裂成數片,紛紛落地。
「泣魂針」在室中盤旋回繞著,而那個破碎的靈體則漸漸消散,終于化成一縷青綠色的幻樣煙霧。
殤月望著那縷青煙散盡,心中若有所動。
片刻之後,她再度祭出手訣,意圖召回那七個寄魂在銀釘中的惡鬼。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感到一陣血氣上涌——
一口鮮血噴濺于地,眼前一黑,殤月驀然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