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人圓 第一章

夏蟬唧唧,百鳥嬌啼,清爽和風拂過林木間的濃密綠葉,襲上了靜立于潺潺溪水畔的一抹俏生生嬌影。但見嬌影清秀的臉蛋往溪水上游極目顧盼,好似正在等待著什麼……

霍地,一股淡淡血腥味飄來,不久後,溪水上游沖來一團人形漂流物。嬌影乍見,臉上忽現喜色,扭頭朝後頭的雅致竹屋大喊——

「小姐,又來一個了……」

誰知她話還沒說完呢,已有好幾名或老或少、或高壯或瘦小的漢子一眨眼間全奔了過來,盯著那「漂流物」七嘴八舌地討論——

「咱們住的醫堂又要多擠一人……」

「哎呀!醫堂已滿得隨便轉個身都會踩著人,哪還有空位安置新伙伴……」

「我瞧你身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干脆你那個位置讓出來吧……」

這廂說得起勁,那廂清秀少女聞言,不由得好氣又好笑,急巴巴地指派工作。「‘酒肉和尚’、‘金劍俠客’、‘瘋老丐’,你們快去幫我將人給救上來。‘白發魔剎’你去通知我家小姐說又有傷患,至于其他人快去醫堂,整理出一個空位來……」

少女好大的膽子,頤指氣使地喝令江湖上大有來頭、甚至會讓人聞之喪膽的各號人物,若讓不知情的人瞧了,肯定為她捏上一把冷汗,以為她小命不保。

可出人意料的,那些赫赫有名、跺一腳江湖動的武林人士竟听話地各自乖乖執行命令,只有那位「白發魔剎」在轉身離去時,從鼻腔哼出一聲冷哼,喃喃咕噥。「本尊是可以讓人號令的嗎?若不是瞧在你家小姐面子上……」嘴上不住抱怨,足下倒未曾稍停,直直往清幽雅致的竹屋而去。

「喲!這人好生面熟……」須臾間,「人形漂流物」被撈了上來,「酒肉和尚」蹲在傷患蒼白的臉龐邊,搓著滿是肥油的圓潤下巴,疑惑地道。

「是棲霞山莊的少主嘛!」「瘋老丐」認出人來,樂得撫掌大笑。「真不知死活!連這種小毛頭也敢去找姓越的比試,沒死,算他命大了!」

「哎呀!你們還有心情在這兒閑扯淡?快幫我將人抬進醫堂啊!」清秀少女見他們圍著昏迷傷患老半天沒動作,不禁氣急敗壞。

「要我們紆尊降貴地去抬這小毛頭?哼!他還沒那資格!」兩個老家伙異口同聲、瞪眼嗤叫,一個拐著腳,一個抱著綁著木條的臂膀,各自轉身走人。

這兩個瘋瘋癲癲的老家伙!清秀少女瞪著兩人背影,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只好將企盼的目光調回向來以正人君子著稱的中年文士——「金劍俠客」身上。

「我抬!」暗自苦笑,「金劍俠客」認了,冒著胸口三大處傷口未愈、有撕裂的風險,無可奈何地扛起人,直往清幽竹屋旁另一間像狗窩似的偌大茅草房而去。

「小姐,怎麼樣?」清秀少女——銀歡眨巴著大眼,笑問。

「死不了。」冷冷的音調出自一名神色清冷蒼白、五官秀麗素雅,年約二十的女子——任圓那張毫無血色、幾近雪白的唇瓣。「你去摘些地浮萍搗爛,包敷于患處;待人醒後,再取五錢的伸筋草煎水讓他服下。」

「是!小姐。」機靈應答,銀歡一路笑著出草屋去摘藥草了。

清靈美眸掃向剛剛扛人進來、以致胸前傷口迸裂、冒出血水的「金劍俠客」,任圓縴手直指向他。

「你,別亂動!其他人各自回床榻上養傷,別胡亂跑,加重傷勢。」冷淡的口氣隱含著無奈。她只想要過著平靜的日子,可偏偏天不從人願,這三年來不斷送來傷患擾她靜居。

一群江湖名士被這看似冷凝、實則心軟的姑娘指揮慣了,當下大伙兒乖乖遵行,各自滾回自己的床位上。

眼看草屋內排排躺著十幾名傷勢不一的病患,任圓不由得暗自輕嘆。

當初爹親攜同她來到此山林秘境,為的是冀望她隱于山野間,不受他人侵擾。可爹親肯定萬萬沒料到,這清幽之地也只帶給她兩年的安寧。之後的三年,溪流上游住了個喜愛鑄劍、打造兵器的怪男人,動不動就將找他比武試劍的江湖人士,或欲偷取兵器的毛賊打傷,丟入溪水中。

而位于下游的她,無法背棄爹親的醫者父母心的教誨,只能將每回在溪水中載浮載沉的傷患撈上來救治,因而清幽安寧的日子在三年前已成泡影。

可只要一想到救治越多的武林人,她心下就越彷徨不安啊……思及此,她黯然苦笑,搖頭甩掉憂慮,不願再去多想。

從憂思中回神,她細心拆掉「金劍俠客」前沾染血跡的白布條,為他上好藥後,再取來干淨布條幫他纏繞上。

「好生歇息,別讓傷口再裂開。」淡然交代,任圓收拾好藥箱後,飄然離去。

目送她身形遠去,「瘋老丐」若有所思。「大伙兒不覺得奇怪嗎?這荒山野嶺的,為何會藏了個身分不詳、醫術精湛的小泵娘?老實說,任丫頭這身醫術可真直追二十年前就失蹤成謎的‘千手聖醫’——任如謙。」

「‘瘋老丐’你在暗喻任丫頭是任如謙之女嗎?」「白發魔剎」冷然眸底閃過精光。

「有可能嗎?」「金劍俠客」窩回自己的床位,提出質疑。「任如謙二十年前莫名其妙失了蹤跡,若說任丫頭是他女兒,為何這些日子來,咱們都沒見過他的身影?」

「說的也是!總不能丫頭姓任,就亂給她安爹親,不然哪天讓她知曉發怒了,倒楣的可是咱們自己。」「酒肉和尚」大笑。

眾人聞言,當下亦哄笑一陣,此番隨口笑話也就盡拋腦後了。

「越原,看劍!」

驀然一聲大喝自竹林內竄出,伴隨而來的是一抹飛掠身影,以著歪歪斜斜的三腳貓之勢襲向石屋前一名身形高大、威猛,剛毅臉龐上的五官如刀斧雕刻出來的男人,越原。

「煩!」受夠了這些不斷找上門來要比武、比劍、盜兵器的閑人,越原沉聲怒斥,身軀微旋閃過來人攻擊,順勢送上一掌,將不入流的偷襲者打入溪水中。

但听「哇」地一聲慘叫,偷襲者功力太差,承受不住強勁一掌,在摔入溪水中時已然昏迷,載浮載沉地任由湍急水流將他推往下游,直至不見蹤影。

「這算什麼?」連約十五、六歲,一臉機靈巧變的童僕——小清子從石屋內出來,方才的一切全看在眼底,不禁嗤笑。「怎麼現在連一些下三流的人,也敢找主子您比試了?」唉……最近上門的人都不大入流,就好比前些天那個自稱什麼棲霞山莊的少主,還不是沒兩下就讓主子給打落溪中,實在有愧棲霞山莊在江湖上的名聲啊!

漠然睨睇他一眼,越原正為了一柄還在鑄造的短匕煩心,又經方才那可笑的偷襲者一鬧,此刻心情更是躁悶,當下決定到附近林間溜達,尋找靈感。

主意一定,他足下運勁,迅如閃電,縱身飛掠往竹林而去,眨眼間便消失了蹤影。

「唉……主子這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性子還是沒改!好歹也說一聲回不回來用飯啊?」雖說早已習慣自家主子來去皆不吭聲的脾性,小清子還是免不了瞪眼叨念,氣呼呼轉回石屋內,去煩惱晚餐該如何準備。

夜涼如水,月色淒美,銀白月光灑落竹林,映亮了傲立樹梢上的威猛身影。

仰望天際圓亮玉盤,越原自午後離開石屋至今,兩道濃眉便一直糾結不展、心中躁意只添不減。

不!應該說打從得到那塊寒玉鐵,著手鑄冶理想中的短匕時,他就沒再展眉開懷過。事實上,他心煩意亂,陷入了靈感枯竭的瓶頸中。

說來可笑,他——越原,江湖上著名鑄劍師,鍛冶出來的兵刃被練武之人喻為「天下至寶」,沒有任何一種兵器難得倒他。如今卻為了一把短刃而傷透心神,連續鍛冶了半年,卻依舊打造不出自己理想中的模樣。

這些日子以來,他以為自己喪失了鑄造兵刃的天賦,期間曾轉而打造其他的刀劍兵器,卻發現自己依然有如神助,靈感源源不絕,打造出來的兵器巧奪天工,兵刃本身具有強烈而獨特的風格精神,唯獨對那塊寒玉鐵,他仍舊一籌莫展,怎麼也鑄造不出寒玉鐵鍛冶成短匕所該具有的精、氣、神。

真是惱人的一塊寒玉鐵、惱人的短匕啊……

心中萬般躁意,本以為到林間透透氣,可以在萬物自然中有所領悟。可從日陽普照的午後到月光輝映的寂夜,「日月精華」全讓他吸收了,腦中依然是一片空白,符合心中理想短匕的刃身構圖,始終不肯清晰浮現腦海。

擰著濃眉,越原懷著郁悶情緒本想打道回石屋,卻在臨縱身離去的前一刻,眼尾余光瞄見竹林底下一閃而過的白影。

奇怪?這荒山野嶺之地,白日就甚少有人煙,更何況是在這深夜時分于竹林內穿梭?到底是何方人士?莫非又是哪個不長眼想盜他屋內兵器的宵小之徒?

越原眼神一斂,想到在這種詭異時分,在這座山頭鬼祟行動的,除了找他麻煩的江湖人士之外,再無其他,心中不免更加光火,當下打消回府念頭,居高臨下監視林內的白影。

「藤紫丹、如意草、金露花……」在漆黑竹林里,藉著月光穿透葉縫、灑落點點銀白的光亮的微弱視線,任圓細瘦的身子背著竹簍子,一路摘采著林內野生的藥草。

蓬勃蔓生的各類藥草讓竹簍子很快被填滿,不一會兒便重量十足,讓她不知不覺間氣息微喘,不得不尋了塊較為平坦的石塊,將簍子卸放一旁,坐下休息。

今兒個又是月圓時分哪……

仰首透過稀疏林縫,她瞧見了高掛天際的那輪明月,一股寂寥涌上心頭……爹走時,亦是月圓之際啊……

怔忡出神之際,驀地心口一陣惡寒,直竄五髒六脾、四肢百骸,讓她嬌弱身軀頓時僵直癱倒在地,幾乎無法動彈,本就蒼白的容顏更加死白,尋不出一丁點兒的血色……

好好活著,不許把你這條命賠給「她」!記住你不欠「她」……

寒冽中,猛地憶起至親遺言,任圓一顫,費盡全身力氣移動藕臂往懷里掏出藥瓶,顫巍巍地咬掉瓶塞,倒出一粒丹藥往嘴里塞去……

就在服下丹藥後不到一盞茶時間,酷寒盡退,而她卻全身冒冷汗,無力倒在地上,一時半刻起不了身,只能張著疲憊眼眸瞅凝隨風搖曳的竹林與月色下、林梢上的……黑影?

是誰在那兒?莫非是林野間的山魈魍魎已尾隨許久,預備奪她精氣、生命來飽食?倘若真是如此,那也好啊……黃泉路下,爹爹不會怪她被精怪奪了性命,而她也能與爹爹團圓,不再孤孤單單……

無血色的唇瓣勾起一抹釋然笑意,任圓緩緩合上空靈眼眸,靜待著山野精怪的催命。

是名姑娘!一名奇怪的姑娘!

越原巧立于隨風上下搖曳的樹梢上,雙目閃動精光緊盯躺在林地上的嬌小身影,心下質疑叢生。

在夜深人靜、毫無人煙的深山野地,怎會突兀地出現一名姑娘?而且像是走累了似的,才坐下來沒多久就突然癱倒在地。她是病了嗎?還是有心的江湖人故布疑陣,要引他出面?

沉吟了下,越原搖頭否決掉自己的懷疑。畢竟方才他監看著她的行動,發覺她走路下盤虛浮,氣息忽淺忽重混亂不順,實在不像個會武功的人!若照這麼看來,她會軟倒在地上,肯定是病了!

一個弱女子,身子帶病還敢孤身一人于深夜、在林野山區間行走,就算不病死,依那愚蠢程度,早晚也會是林野猛獸嘴下的佳肴,實在不足同情。

嗤哼一聲,越原本就不是多事、友善之人,如同以往,這回他也擠不出一丁點兒的惻隱之心。本要決然離去,卻在提氣運勁的瞬間,讓他瞧見了那抹詭異的清靈淡笑,當下心神一震,腦海隱隱約約浮現了一把匕首樣貌。模模糊糊,若有似無的一閃而過,快得讓他來不及抓住。

寒玉短匕的神韻!

短短七個字如雷似電劈入他腦中,喜得他心思頓變,不及多想便縱身躍下,穩穩落在她癱軟的身子旁,精芒閃耀的雙眸狠狠盯視蒼白容顏……

「再笑一次!」以足尖推了推她,越原沉聲命令。

誰?誰在說話?是山魈魍魎嗎?這個精怪的癖好還真是奇怪,要取她性命前竟,還要她先「賣笑」!

「笑啊!像剛剛那樣的笑啊!為何不笑?」見她緊閉雙眼,遲遲未綻笑靨,越原再以足尖推她,口氣隱含不耐。

這個精怪好沒禮貌,想取命盡避取就是了,怎可一直戳她呢?而且還一直要她笑!怎麼現在精怪要攝人魂魄、奪人精氣前,還有這種要獵物「賣笑」的詭異儀式嗎?

「不論你是山魈魍魎或是哪個精怪,想取命就動手吧!我不會逃的……」微蹙著眉,她神色淡然無所懼,緊閉的眼眸不曾張開,一心只望那精怪能快快了結她性命,好讓她能盡快與爹親相聚。

「精怪?取命?只不過要你笑一下而已,竟說我是精怪!」這女人是腦子有問題,還是怎地?越原濃眉直打結,從沒想過自己會被誤認為山中的鬼魅魍魎。

「你……不是精怪?」聞言,任圓疑惑睜開眼,卻沒料到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體魄如山般威猛的陌生男子正俯身瞪視著她,想來剛剛那些話也是出自他口中了。

「廢話!」口吻很是凶惡。

原來真不是精怪啊……為自己的痴傻而感到可笑,任圓黯然。

乍見她神色一黯,越原腦海中驀地又閃過匕首形貌,這回畫面極為清晰,他很快地抓住了匕身豐姿的模樣。可黯然神采與清靈一笑雖呈現同樣外型的匕首刀姿,但賦予兵刃生命、由刀劍本身散發出來的神韻卻是完全不同。

他到底該將寒玉短匕鑄冶成何種氣韻?是清靈謫仙?還是眉染愁緒的仕女?抑或是……還有更多不同的姿妍?

一思及可能還有其他的變化,越原內心一蕩,半年來的灰心、懊喪一掃而空,難得的笑痕浮在嘴角。

「你,掉幾滴眼淚來讓我瞧瞧。」再次傲慢命令。

這個人在說什麼?緩緩皺起柳眉,任圓覺得莫名其妙,努力掙扎讓自己坐起身,抬眸疑惑瞅睇。

嗯……腦中匕首的神韻又變了!怎麼這女人每一種不同的表情,就會讓他心中寒玉短匕的神姿有所轉變?越原搓著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這驀然出現的男人到底是誰?為何用那麼奇怪的目光直瞅著她?

任圓深感詭異,雖想離開卻因方才身上寒毒發作,暫時還無氣力行動,只好靠在竹干上閉目養神,以待體力及早恢復好離開。

眼看她神情冷然閉目,完全不將他放在心上,越原不禁眉梢一挑,這姑娘未免太漠不在乎了?難道她就不怕他是個心存不軌的男人嗎?

「姑娘,荒山野地、四處無人,你不怕遇上歹人嗎?」忍不住想嚇嚇她。

這話是啥意思?睜開眼,清冷凝視他,任圓淡然反問︰「遇上了又如何?」

「我想後果不用我說,你應該很明白。」

「那又如何?我遇上了嗎?」

越原聞言一窒,隨即興味地笑了。他不是下三濫的采花賊,當然不可能說她遇上。呵……他被她給堵死了。

「今兒是你運氣好,我不是什麼心懷不軌的毛賊,以後你若再這樣,可不是每回都這麼好運的。」一反平日少言的性子,他竟多事的規勸。

冷然瞟他一眼,任圓沒心思與他多費唇舌,自覺氣力恢復大半,當下起身、背起竹簍子就要走人。

「慢著!」大掌一伸,將人給擋住。

這個人想如何?靜靜瞅看著他,任圓不發一語,眼神卻充分展現了自己的心思。

「姑娘家住何方?」莫非是山腳下小村落哪戶人家的女兒?

「我無需告訴你。」表明不願與他多有牽扯。

「不想說嗎?」剛毅的臉龐有絲為難,薄唇卻泛笑輕吐。「那就得罪了!」話落,驀然出手點向她的黑甜穴。

任圓只覺眼前一黑,緊接著便陷入黑暗昏迷中……

快手將她攔腰抱住,越原眼中泛著不容錯過的決心。

這姑娘可是關系著他鑄冶寒玉短匕的重要人物,既然她不肯透露住處,好讓他偷偷去觀看她一舉一動、一瞥一笑的神采,那麼就別怪他直接將人給綁回石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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