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出來,陸青野,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一路冒著滑倒的危險,明月直接踩著泡泡堆,走到對門去喊他。
奇怪,以前不管做什麼事,他不是都一等一的快嗎?怎麼這會兒遲了好半天還不開門?
「喂!」
如果不是考慮到用腳踹門自己會跌得四腳朝天,她早就踹了!
「喂!」改成擂門,肥皂水流到手肘傷處,好痛!「我要跟你說,你才不是什麼『代打』,我喜歡的人、我要吻的人,一直都是小學六年級救了我的那個人,也就是──」
門扉唰一聲拉開。
門後,出現一個半果猛男……還有一個穿著細肩帶上衣、迷你熱褲的妙齡女郎,很hot的那一種。
明月呆了半晌。
一個半果猛男跟一個露出來的肌膚比遮起來的多更多的嬌女人躲在屋子里,慢半拍才來開門,這意味著什麼?
「干麼?你又是哪一根筋不對勁了?」陸青野對她惡吼,表情很猙獰。
很像是欲求不滿,或者好事被打斷,明月在心里默默地加注。
「有話就說啊!」就算是「代打」,也沒有義務隨時應付她的五四三。
妙齡女郎替她說話。「青野,不要對這位小姐這麼凶啊!」
明月看了看她,明艷無儔的她,又呆了一下。
她習慣性地伸手撫著發邊,模到了那個黑不溜啾的便宜舊發箍,還有那根扎著發髻、到自助餐店去要就有的竹筷,把手上一堆細碎沬泡沫帶到了頭上。
人家則燙了波浪大卷,發面還染成了蜜金色,時髦又出色。
她身上穿著便宜到家的圓領衫,以及陸青野諷過「前端還有一個開口可以通風,涼得不得了」的男人四角褲。
人家卻一身都是夏季狂野的行頭,足下還蹬著銀色細帶高跟鞋,美得會冒泡。
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剛剛就像得了失心瘋,狂得嚇死人。
如果不是看到那麼精致的可人兒出現在陸青野身邊,她可能會一古腦兒把心意都說出來,把她想通的關鍵點一一剖析給他听。
她會興奮而忘我地宣布,他才不是「代打」!
但是……現在距離小六那年已經有十五個年頭;距離畢業初吻那年也有十二個年頭,日子一天一天翻過去,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他們都在改變……
或許,或許當年的實情是「這樣」,還是「那樣」,對陸青野來說都已經不再重要了,如果他身邊有了意愛的對象,多說也只是枉然。
陸青野咬牙切齒。她在怔什麼?
「你十萬火急地敲門,到底有何貴干?」
明月看了他一眼,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沒、沒有。」
鈴──鈴鈴鈴──剛好她家電話響起來。
「我先回去接電話,bye─bye。」她落荒而逃,差點在他們面前滑一跤。
靶謝上帝,她穩住了自己,不然她一輩子都會痛恨這一刻!
門扉踫一聲闔上,陸青野與妙齡女郎面面相覷。
「她就是你舍身相救的小佳人?」妙齡女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她好象誤會了什──」
「閉嘴,你不是來幫我貼狗皮膏藥的嗎?快點過來!」
「什麼『狗皮膏藥』?這是你姑姑、我老媽听到你摔傷熬夜弄的耶……」
陸青野也關上門,往椅子反向一坐,等堂姊幫他上藥。
罷剛明月在門口嚷嚷好象嚷了些「你不是……」、「……代打」什麼的。
他搖搖頭,想到那個字眼就自傷。他暫時不去想那些!
忘了吧、忘了吧!反正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
但他沒有料到的是……剛剛那通電話,已經把明月扯到離他很遠的地方。
輕裝便行,坐在客運車上,明月在心底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隨身小包里,裝的是印鑒與存折,剛剛小妹在電話里說有十萬火急的事兒要跟她商量,要她盡快返家一趟,她顧不得截稿日在即,「俠義」那邊還有腳本要開工,細軟款一款,就趕緊跳上最快的一班車。
一路上,她都不敢合眼,心像吊在半空中,隨風擺蕩。
莫非債主又找到家里找碴?莫非爸爸又去媽媽改嫁的新家惹麻煩?
一路顛簸煎熬,換了三班車,足足耗去七、八個小時,都坐硬了,她才回到鄉下老家。
一打開大門,就看見小妹如星坐在客廳,看電視、剝荔枝,吃得滿手糖水。
「二姊,你回來了!」
她都還沒坐下來順口氣,便急得先發問為要。
「如星,怎麼一回事?你在電話中說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談。」
如星又剝了一顆荔枝往自個兒嘴巴送。
「你一听就真的趕回來啦?呵呵,速度比宅急便還快!」
「如星!」她活像一尾上了油鍋的生魚,被煎熬得幾乎奄奄一息,她卻還在一旁閑湊趣、看熱鬧。「說重點!」
如星吐去荔枝核,興奮叫道︰「二姊,我要結婚了!」
「結婚?」明月後腦門一轟,說不出此刻是什麼滋味,只覺得眼前一黑。
「恭喜我吧!」那張與明月肖似的瞼龐笑盈盈。
「等等、等等……你不是才剛大學畢業嗎?」
「對啊!我男朋友大我十二歲,早就出來社會上工作了,他非常愛我,希望能早點把我迎娶進門。」如星嬌嗔了一下。「真受不了他耶!」
不對,這不是重點。
明月腦子亂紛紛。「先讓我喝點水再說。」
如星繼續坐著剝荔枝殼,明月放下包包,自己到廚房去倒 杯水。
見她又坐回來,如星又笑眯眯地粘過來。
「我們連去哪里度蜜月都想好了!二姊,你一定不敢相信,他要帶我去歐洲度蜜月耶!他說隨我玩,玩到我想回家為止」
「結婚……」她困難地起個話頭,在想該怎麼切入這個話題。
「婚事不麻煩,我們都不喜歡鋪張,所以下個月就去公證,他知道我不喜歡跟長輩住在一起,會買一棟花園洋房跟一輛奔馳車登記在我名下……」
「等等、等等……」明月舉起手來制止她的喋喋不休。
她思索著該怎麼開口才算委婉。
「如星,你應該知道,大姊……的事吧?」
如星喜氣洋洋的俏臉沉了下來,很明顯的,女脾氣發作了。
明月知道,小妹性子急,什麼事在興頭上就一定要順她的意,討厭人阻攔,但婚姻大事可不能讓她隨便嚷嚷著就辦成。
「你的他……知道我們家里的情況嗎?」明月謹慎地問。
如星斂起笑容,翻瞼如翻書,換上另一張表情。
「這就是我要跟二姊你說的事了。」
不知道為什麼,明月突然覺得背脊抽冷。
「我要結婚這件事,請不要讓爸媽知道,我怕他們獅子大開口要太多聘金,把他嚇跑那就不好了。」她慢條斯理地抽了張紙巾,揩去掌上的粘膩。「我花了很多心思才套住這個好男人,他又會賺錢,家世又好,學歷也強,平時常到世界各地出公差,最重要的是他寵我,事事都順我的意,我可不想讓他跑了!」
看著如星什麼都計劃好的神情,一臉犀利與精明,明月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
幼時,她們當然姊妹情深,如星尊重她,什麼事都會先找她商量再作決定。
但是,歷經破產、跑路、躲債,經過這十幾年來的左遷右徙,她們各自求學,她又負起大多數籌付債款的責任,到處打工賺錢,姊妹之間,早已難有機會坐下來貼心的聊一聊。
上一個遺憾是大姊,在他們措手不及之際,為愛自殺,成為一縷芳魂。
她不想再有遺憾,但她應該怎麼做?這些年,她的性格變得不少,如星亦是,誰會知道她的小妹現在心里在想些什麼?
明月艱難地開口,感覺到喉嚨緊縮。
「你的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們家里的情形?」
「不知道。」
「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他?」
如星輕哼。「我沒有這個打算。」
明月深深吸了口氣,不知道該說,這個答案是在她的預料中,還是預料之外。
「二姊,我就是要拜托你什麼也別跟他提,我可不要被退婚,那多丟瞼!」
但如果什麼都不提,不就意味著,家里這副重擔,小妹都想扔給她挑了?
「如星,我……」明月第一次發現,要求同胞姊妹跟她一起分擔責任,竟然是一件如此難以開口的事。「家里的債務,你也有責任分擔吧?」
如星倔強地撇了撇唇,不肯正面回答。
「如果我告訴他實情,誰知道他會不會嚇得離開我?」
明月懇切地開口。
「如果他因此離開你,就代表他不值得擁有你,他沒有承擔風險與壓力的能力,人生無常,誰也說不準,何時自己也要遇上類似的麻煩──」
「我的他家大業大,根基穩固,才不會有垮台的一天!」如星氣急敗壞,仿佛二姊觸了她霉頭。「再說,我才不要冒這個險!你不會知道,為了得到他,我花費多少心思,才讓他認定我雖然不富裕,但也是家世清白,絕對配得上他……」
明月搖搖頭,張口欲言,如星嘴一撇。
「算了,我早該知道你不會贊成的,你打從心里嫉妒我,你根本見不得我過得比你好!」
一連三把鋒銳的刀直直插入明月的心坎里,疼得她說不出話來。
「我找你回來,只是要告訴你,我要結婚了,還有,我那筆就學貸款就拜托你一並幫我還掉。」
「什麼?」家里的債務她不管,連就學貸款都要她付?
明月一呆。
「我不能讓他知道我連大學都念不起,還得靠貸款才能完成學業。」她振振有詞。
「如星,你……你太過分了!我的就學貸款也是靠我自己還的啊!」明月努力拾回一點神志,不讓她打得潰不成軍。「你的學歷,也是對方接納你的重要條件之一吧?那你就該自己負責這筆貸款,畢竟是『學歷』也盡了一份力,為你撈了個好老公啊!」
如星才不為所動。
「我嫁遇去,就要當全職的少女乃女乃了,哪有機會出去賺錢還貸款?」她把就學貸款按時攤還的明細表丟紿明月。「記得,每年六月底跟十二月底都要去銀行幫我繳錢。」
「如星!」明月氣得發抖。她料想不到,姊妹會有為錢決裂的一天!
「二姊,妳也希望我得到幸福吧?」如星坐下來,繼續剝荔枝,渾然像個無事人的模樣。
她是希望,但……
「你只顧著你的幸福,那我呢?」
如星不防她有此一問。「什麼?」
「我為家里負擔債務好多年,甚至我希望你把書念好,沒讓你外出去打工,所有的開銷由我負責。只要你開口要什麼,我都盡量滿足你。我原本希望,等你畢業,姊妹同心,一起奮斗,很快地就能將債務還掉,但是……」她哽咽住,再也說不下去。「你口口聲聲你的幸福,那我的幸福呢?」
「……」如星沒說話。
「我的青春呢?都耗在疲于奔命的工作中了,我向誰討?我可以申訴嗎?」
「……」如星撇撇嘴,一臉嫌惡,答非所問。「二姊,家里的事,一向都是你在照料,我替你算過了,以你賺錢的速度,大概再十來年就還得清了,如果再多幾個兼職,還得更快!也不算耽擱你太久。再說,你的責任感比較強──」
「所以我活該?」至此,明月心已冷,宛如墜到谷底。
後來姊妹是怎麼一問一答,她不知道。
夜已深沉,公車也都停駛了,她是怎麼離開鄉下的她不知道。
如伺搭上夜班客運車,回到熟悉的城市,她不知道。
怎麼在街上漫步行走,最後決定暫宿于祥馨家,她也不知道。
祥馨雖是富家女,卻很體貼,叫人收拾了間客房就讓她靜靜地待在里頭獨處。
她不想回到烤籠似的重光大樓,不想看那些為了掙錢還債而努力完成的稿子,不想看到那張怎麼睡、骨頭就怎麼酸痛的木板床,不想看到那些爛便宜的發箍和盤發的竹筷,更不想打開衣櫃,看那一件件質料差、樣式丑的衣裳。
她也想過得逍遙、過得順心,綻開青春的花朵,汲取幸福作為容光煥發的養分。
但是,她一直在克制自己,把物欲壓到最低,甚至凍斂了自己原有的個性。
一時之間,她也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叫作「江明月」?
以前的江明月,可是很悍的!她會打架、會罵粗口、會杠人、會打抱不平,是個天之驕女;現在的江明月,畏畏縮縮,只會為五斗米折腰,變得毫無個性。
雖然心疼的對象是自己,但她還是為逝去的自我流了淚。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心從強烈疼痛,漸漸麻痹,到了最後,一無所覺。
什麼……都不再重要了。
懊死的江明月,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一天不見她,陸青野只是聳聳肩;兩天不見她,他開始憂心忡忡;三天、四天、五天不見她,他連手邊的工作都擱下了,無助得像一頭盲獸。
她去了哪里?
少了她的存在,缺了慣有的喀啦喀啦打字聲響,大樓頓時變得好冷清。
連他……也好寂寞。
平素他們住在對門,有話拉開大門就能講,從來沒想過去記她的聯絡電話。他透過「俠義」的人事部門,取得她的聯絡資料,每打一次電話,對門那間寂寞空屋就會響起一陣陣空洞的鈴響。
他,完完全全沒了明月的消息。
她的聯絡地址,填的是重光大樓,她的聯絡電話,填的是隔壁那支電話,她的電子郵件信箱……得了吧!江明月不是那種崇拜科技的人,想用網絡找她更難。
她到底去了哪里?
他還記得,那一天她雀躍萬分地來敲他的門,表情是欣悅的,直到……直到堂姊出現,她的小臉才拉了下來,怔住了。
他不否認,當時在得不到她的心的沮喪情緒之下,他有刻意誤導她的嫌疑,故意不介紹堂姊的身分,讓她以為他們有曖昧。
但那天,她在門口嚷嚷些什麼?
他撓著腦袋拚命想──
「才不是什麼『代打』……」
「我喜歡的人,一直都是……」
是誰?難不成……是他?會嗎……有可能嗎?
他搔搔頭發,想找到明月的意念更強烈了。
可惡,當天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啊!
當時他為什麼不把她揪出來問個清楚,反而讓她無聲無息地溜掉?
她會溜去哪里?難道她的債務又出問題了?誰那兒會有她的背景資料?
陸青野想了還想,想了又想,最後終于靈光一現。
他跳起來。那個地方一定可以探到一點蛛絲馬跡,一定可以!
「爸,媽,我回來了。」
一個宏亮有力的招呼聲響起在「擎天別墅群」。
幾乎是那個精健的人影一踏入玄關,屋里的六道目光就全聚攏過來。
「哦,稀客,真是稀客啊!」
秦佑懷從書房里走出來,見著他,直握著他的手拚命搖。
陸青野怎麼會不知道他這是在揶揄自己回家的次數很少。
算了,有要事在身,不跟他抬杠!
「先生,你叫我『媽』?」秦母坐在沙發上,低著頭,從老花眼鏡上緣瞅著他。「哈!原來我有『兩個』兒子啊!你都不回來,害我以為我只生了個獨生子。」
「回來就好。」秦父瞥一眼,身為嚴父,他沒有太多熱烈的表示。
秦父是職業軍人出身,當年光榮退伍,因緣際會邂逅了一個望族女兒,因為望族一家只有這麼個寶貝女兒,所以兩造締結姻親之前,就先說清楚,得讓一個子嗣承傳母姓。
就那麼剛剛好,第一胎就來個雙胞胎,兩個男女圭女圭一模一樣,這下子秦家分一個,陸家分一個,各承其姓,倒也圓滿如意。
「媽,我有事問你。」陸青野毫不唆,直接往母親身邊一坐。
母親大人通常是一個家庭聯外的八卦信息站,五花八門,什麼怪聞都有。
「怎麼啦?」
「你記不記得,我們老家那邊有一戶姓江的人家?」
秦母失笑。這什麼怪問題?「姓江的人比比皆是,你說的是哪一家?」
「嗯……」這可難倒他了。他從以前就很少注意這些事,也不曾靜下來听听叔叔伯伯阿姨女乃女乃的閑聊。「我只知道他們有個女兒叫『江明月』。」
秦佑懷拿著報表,在一旁竊笑。
「不要吵!」陸青野回過頭去,憤喊。「我沒找你算帳就不錯了!」
「你們兄弟怎麼啦?」
「沒事、沒事,」秦佑懷主動幫他圓場,順便提供手頭上有的資料。「那戶姓江的人家設有許多工廠,主要是制造罐頭、易開罐,後來好象就沒消息了。」
「那是江一德,也算是我的袍澤。」秦父突然開口,提供意見。
「啊!原來你說的是江一德,他太太──不對,是前妻,以前是我插花班的同學。」秦母手一拍。「我記得他們家有三個女兒,名字就是什麼日、月、星的。」
「應該是。」陸青野對老頭與老哥投以感激的一瞥。「他們家怎麼樣了?」
「哎喲,破產、跑路!」秦母拔下老花眼鏡,仔細端詳兒子。
他干麼突然在意起江家?
陸青野催著問。「情況到底是怎麼樣?」
「說到江一德會破敗,也是件令人驚訝的事。當初他時運不濟,幾筆貨款收不到,工廠又出了些意外,亟需賠償金,他大慨是要面子吧!就把一些資產抵押給地下錢莊,借錢周轉,沒想到愈周轉愈不靈,接著就兵敗如山倒了。」
倒了?
「還負債累累呢!我听說事業剛往下滑的時候,他也到幾家賭場去試手氣。」
「手氣很爛?」
「那當然,時運不濟,手氣怎麼會好呢?再說,有了債務不去償還,光想贏賭金來解決,怎能不倒?」秦母搖搖頭,嘆聲氣。「之後他們趁夜搬走,大家念在以前他還滿會做人的分上,能幫的都幫了,不能幫的也不提這件事,以免地下錢莊追到他。不過,就不知道他們後來搬到哪里去。」
「就這樣?沒有下文了?」要是如此,他會對老媽的八卦能力非常失望!
「上個月,我打電話跟老家那邊的鄰居聊天,听說江一德的債務都是二女兒,那個什麼『月』在償還,至于最大的女兒,幾年前就自殺了。」
「自殺?」陸青野心口一悶。
「好象是她的未婚夫嫌江家背負龐大的債務被嚇到了,所以悔婚,江家大女兒一時想不開就自殺了。」真令人不勝欷吁。
听到這一段往事,陸青野的濃眉緊蹙。
到底這些年江明月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她的壓力一定很大吧?她一定很不開心吧?
思及偶爾听到她的鍵盤聲,從早敲到晚;思及她一份工作做不夠,還到「俠義」應征寫手;思及她大錢從不花,小錢省著花,連坐公車的十幾塊都要省下來,遇到搶匪也死不服輸,就算拿命拚博,也不讓人搶走她的財物……
陸青野心里一陣絞疼。
秦母絮絮叨叨地道︰「也難為了那個什麼『月』,听說她很乖呢!家里的花費、吃穿用度全靠她,倒是她那個小妹,好象還不夠成熟,听說花錢很凶呢!唉……」
陸青野霍然起身。
「兒子,你要去哪里?」秦母拉住他問。
「回家!」他輕輕甩開手,快步邁向玄關。
「不吃頓飯再走嗎?」
「媽,由他去吧!他現在在跟女朋友鬧別扭,可能趕著回去跪地求饒。」
雖然秦佑懷幫忙搪塞的理由很爛,而且會害他過沒多久就被父母抓回來「開堂會審」,了解感情狀況。但是……他現在不月兌身不行,知道明月這幾年痛苦不順的情況,他只想做一件事。
倦鳥總會知返,他要回到重光大樓,點一盞溫暖的燈,耐心地守候她回來。
除了這里,沒有地方是她的家。
除了這里,她也沒有可以獨自喘息的秘密空間。
等待的滋味並不好受,但是,純然的空洞與寂寥,有助于他思索很多事。
他在意明月,這是無庸置疑的。
不然,他不會一直把她記在心里,埋得那麼深、想得那麼勤。
不然,他不會那麼在意她的安全,怕她被欺負、怕她受傷害。
不然,他不會介意自己的身分只是「代打」,不會在看到她對老哥笑盈盈時,心里直冒酸氣。
但是,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就算是「代打」又如何?
真正在意她,就別去介意身分!再怎麼說,明月暗戀老哥都已經是八百年前的舊事,等級就跟小朋友玩辦家家酒一樣幼稚,沒有什麼差別,他吃什麼鬼醋?
他要的是末來,他與明月的未來!
他坐在牆角,一拳重重地捶到地面。
忽然間,樓梯間有了動靜。
他第一時問站起身,推開門,沖出去。
從屋里流泄出來的燈光在走廊上化為幽微,但已經足夠映照出兩人的身影。
她,瘦了一大圈,好象歷劫歸來。
「……你還沒睡?」她有些驚訝。他是在等門嗎?「已經很晚了。」
「你去了哪里?」他暗啞地問。
「很多地方。」老家、祥馨家,還有漫無目的地到處閑晃。
他不想追問,只是舉起長腿一步一步地邁向她。
明月開始顫抖,無可自抑地顫抖。
他的腳步好象踩在她的心版上,一步步堅定地往深里去,剽據了她的心。
「為什麼回來?」他站在她身前,強勢地問。
明月的眸心惶惶然。
她在祥馨家住了幾天,那里不是她的家,那里沒有讓她思念的人,那個曾經給過她好多好多安全感的男人也不在那里。
所以,她要回來,就算是半夜才想通,也要溜回來。
「我……我只是想見你。」她嗚咽地說道。
此言一出,就像拉起了淚水的閘門,陸青野一把將她塞進懷里,惡狠狠地抱住,吸嗅她獨有的淡淡香氣,將她往自己屋里帶去。
她受委屈了!
「說給我听!心里有什麼,統統都說出來!」他命令。
「我……」
或許她需要的就是如此強妄的命令,才能打破她面對命運時一貫的沉默。
明月坐在他的懷里,默默流著淚,把十五年來,憋藏在心底的話一口氣說出來,包括他們是怎麼跑路,躲到哪里又遷去哪里,像老鼠一樣到處搬家;地下錢莊如何討債又如何威脅,家庭是如何由和樂到父母感情生變,最後分崩離析。
他時而握起拳頭,恨不得那些可恨之人就在面前,讓他當沙包捶;時而撫著她的長發,吻去她的淚痕,怨恨起自己。
他錯了!
他原本以為,明月是個堅強的小女人,任何磨難都不能摧折她,所以之前老是難為她。他不該被她的偽裝蒙騙,在她剛強的外表下,藏的是一顆脆弱易感的心,他應該疼愛她、應該寵她、應該把她掬在手心,細細呵疼。
明月默默地流著淚。
「我原本以為,『破產』是危機,但也可以是轉機,損失的是金錢,賺得的是讓一家人同舟共濟,心更緊密的契機,卻沒有想到,我的家早已四分五裂。
「大姊感情失利,在黃泉路上,也許得到了她的安寧。爸爸在賭場里,或許買到了短暫的快樂。媽媽在改嫁的新家,依然扮演母親的角色,有的是安身之所。小妹要結婚了,幾百萬債款往我身上一推,還附加一筆就學貸款當臨別贈禮,要我代繳。」
她苦笑了下。
「大家都在過自己的日子,只有我在跟債務搏斗,辛苦一點、多賺點錢我不在乎,但這不代表我沒有夢想、不代表犧牲掉我,我也不會感到遺憾啊!」
罷開始挑起經濟重擔,大家都還客客氣氣、戰戰兢兢,直說「辛苦了」、「委屈你了」,到後來,家人也就皮皮的習以為常,日常用度都找她拿,個個恢復了舊有的揮霍習慣,對債務也不聞不問,全交給她打理。
敝誰呢?不就是她自己願意扛的嗎?
想到此,她在他懷里憤然嘶吼。
「我不是真的那麼堅強,我也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臂膀來支撐我!我也想要過得輕松自在,夜里不會因為沉重的壓力而驚醒過來!我也想要得到幸福,永遠的幸福、真正的幸福,不是那種『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的假象。」
但是,為什麼這些走一遭人生該有的基本配備,她統統都沒有呢?
她哭得打嗝。
「我給你!」陸青野低吼一聲,將她摟得更緊。「明月,你要的一切我都給得起,讓我給你幸福!」
她全身一震,更滾燙的淚撲簌簌落下。
他說要給她幸福呢!她傾心了許久的男人,說要給她幸福……
「就算是心,你也給得起嗎?」她小聲地、抽噎地問。
「當然給得起。」
傍……得起?
明月一怔,他的慷慨,讓珠淚凝住了。
「你怎麼能這麼篤定?」破碎的心,好象慢慢地被補綴起來。
「我愛你啊,傻瓜!一整顆心都被你佔據了,不給你行嗎?」
他含著幾分委屈的語氣逗笑了她。
淚泉止住了,黑眸幽幽地看著他。
「你怎麼可能愛我?」她很感動,但有疑惑。
「問你自己啊!十二年前,你強行奪走了我的初吻,讓我的心日日夜夜都放不下你,直到再度重逢,才又燃起熊熊烈火。」
她抽抽小鼻子。「後面這一段,听起來很像是我寫過的小說。」
「對,我借用了一句。」他眸里的笑意盡斂,換上真誠與不悔。「明月,就算我是『代打』也無所謂──」
明月截斷他的話。「等一等,你不是──」
陸青野沒讓她說完,他堅定地往下說。
「重要的是,我想疼你、我想寵你、我想把你捧在掌心,當作寶貝一樣地呵護你。我愛你……直到你跑得不見人影,我才慢慢悟出自己的心意。」
明月又落下淚來。
破碎的心,不只被縫補完整,還被他話中的愛意漲得滿滿的。
陸青野的唇湊上去,吻去她的淚水,發誓有生之年都不再讓她垂淚。
那個吻,蜿蜒直下,沒有多久,封住了她顫抖的唇。
先是吮,而後是吻,由淺到深,一股情潮泛濫開來,霎時間淹沒了兩個人。
分不清是由誰先開始的,他們的唇不再只是滿足于對方的吻,反而胃口大開,想要更加深入地去探索對方的身體。
陸青野要她在他的懷中,他想確確實實地擁有她,彌補這幾日枯等的焦躁與煩憂;她的失蹤讓他的心空了一個大洞,如今她回來了,她必須補綴他的心,終止他的不安。
明月也要自己待在他的懷里。對她而言,他是為她撐住天的男人,她的男人。
他的懷抱是她的救贖、她的天堂、她的洞天福地。
這一刻,什麼都不想了,她只想把自己交給他。
衣衫一件件褪落到地上,他們交纏著,相擁著,蜜吻著,纏纏抱抱上了床榻,以最親密的接觸,將對方據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