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樂？媽？」

必正平的喚聲，讓兩個女人嚇得跳了起來。

她們只來得及擦去眼淚，關正平就已經走進廚房。婆媳兩人于是立正站好，一副犯錯學生的心虛樣。

「你們兩個怎麼都在廚房？」關正平利眼一眯，很快地把廚房打量過一回。

「婚禮很順利，媽精神太好，睡不著。所以，我們正在討論醫學的奇跡。」孫嘉樂努力用最正常的聲音說道。

「是啊，我以前老覺得四肢冰冷、食欲不佳，現在好像什麼都好了。」關陳如意說道。

「看得出來，你們食欲確實滿好的，吃掉了泡面和一大包洋芋片。」他雙臂交握在胸前，一臉不悅地說道。

「唉唷，能吃就是福嘛。」孫嘉樂撲到他的手臂邊，摟著他撒嬌。

他冷哼一聲，繼續板著臉。「吃這些化學添加物，哪來的福份？」

「媽媽開心，細胞都健康有活力，什麼不好的細胞也會全都自動代謝掉，對吧？」孫嘉樂雙手在空中揮舞，朝著婆婆眨了下眼。

「是啊，你們結婚後，我不知道有多開心，我覺得我一定能打敗病魔。」關陳如意連忙點頭附和道。

必正平看著媽媽，所有詰難句子卻在看到媽媽日漸紅潤的氣色之後，全都咽了回去。

「下周我陪你回醫院檢查，我要確定你的狀況是真的有好轉。」關正平命令地說道。

「不用！」關陳如意臉色一變，拼命地搖手，連忙看向孫嘉樂。

「為什麼還是不讓我去？你還在怪我留在台灣奮斗，沒有太多時間和你相處？」關正平皺眉說道，肩膀不自覺地緊繃起來。

孫嘉樂見狀，連忙走到他身邊，摟住他的手臂。

「我在那里逍遙自在，我從沒怪過你。」關陳如意說道。

「我知道媽不讓你陪她去醫院的真正原因。」孫嘉樂大聲說道。

必正平低頭看著她。

必陳如意咽了口口水，雙手緊握成拳。

「因為媽媽擔心她的病情會給你壓力，而你一擔心，她也會有壓力。你也知道你的個性那麼認真，什麼事都看得好嚴肅。瞧——你的肩膀又僵硬得像石頭了，對吧。」孫嘉樂捏捏他的肩頸，搖了搖頭。「我看，還是我陪媽去醫院比較好，媽媽比較放松，你也比較放心，好嗎？」

「好。」關陳如意大聲說道。

必正平看了媽媽一眼，又看著抱著他手臂的老婆。

「真不知道誰才是你生的。」他悶聲說道，臉色依然很鐵青。

「你吃醋啊？」孫嘉樂抱著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婆婆身邊。

「沒有。」關正平抿了下唇。

「沒有最好。」孫嘉樂一邊勾著一個人，笑容燦爛地大聲說道︰「我負責陪媽媽看診，回來再跟你報告詳情。」

「那我在外面等你們。」關正平說道。

必陳如意的笑容緊張地抽搐了一下。

「你干麼一定要跟我搶？」孫嘉樂推了下他的肩，一臉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明知道我從小到大，都和爸媽關系不親，好不容易遇到了婆婆，想盡一點媳婦的孝心，有一點為人子女的感覺……」她咬了下唇，緩緩地低下頭。

「要命，這種事有什麼好哭的！」關正平抓住她的肩膀，見她老是不抬頭，他眉頭打了十八個結，月兌口說道︰「你想陪媽媽去，就陪吧。」

「你不會跟我搶？」孫嘉樂上前一步，把臉埋到他胸前。

「你孝順我媽，我開心都來不及了。」關正平撫著她後背說道。

必陳如意對媳婦的臨場反應很滿意，滿臉笑意幾乎就要掩藏不住，只好快點找了個理由退場。

「好了，事情就這麼決定了，都再回去睡覺吧。」關陳如意說道。

「已經七點了，我看大家也醒了，不如我開車載你們去爬爬山，早晨山上空氣正好，適度的運動對癌癥患者很好。」關正平說道。

「不用了，我突然覺得有點困了。」不愛運動的關陳如意，第一個搖頭。

「沒錯沒錯，家里綠地那麼大，空氣已經很好了。」孫嘉樂馬上抬頭，點頭附和。

「你們還真像是母女。」關正平看著這一對明顯對運動興致缺缺的婆媳，他低笑出聲。

「我們是啊。」孫嘉樂嘻嘻笑著跳到婆婆懷里。

「好孩子。」關陳如意拍拍她的頭，捏了下她的腮幫子。「我前輩子一定是做了很多好事，才會有你這麼一個好媳婦。」

「不，是我有福氣，有你們兩個陪在身邊。」關正平認真地說道。

「哇，我兒子會說甜言蜜語了。」關陳如意一臉震驚地說道。

「他是實話實說。」孫嘉樂說道。

「我是實話實說。」關正平說道。

三人相視一眼，然後全都大笑了起來。

一笑之後，就沒有什麼走不過的事情、度不過的難關了，不是嗎？

三個月後——

巡視完新進工程的關正平，坐在汽車後座和剛動過心髒手術的黃董通電話。

「對，Ｃ區那塊地可以月兌手了，我預估地段差不多要開始轉移了，這批土地成本早就回收了，現在賣出，將來還有可能再用低價買回來。」關正平一邊看著平板計算機上秀出的地圖，一邊說道︰「還有，Ｚ區的那戶釘子戶主動來跟我們聯絡了。是啊，真的是大快人心。他漫天開價，一拖就是五年，現在知道我們可以耗得更久，開始在求人了……」

「不……我認為你該休息，但是不應該退休，我有時太過獨裁，我希望有不同的聲音阻止我緩下來，或者是為了說服你，而去做更多的功課……你說我變了？」關正平看著手上的婚戒，唇邊揚起一抹笑意說道︰「也許吧。」

有嘉樂在，他確實比較懂得去關心別人了，就算黃董現在又開始在電話那頭感嘆起女兒，他也可以耐著性子听下去。

「……你若任由女兒予取予求，以後大家都不在人世後，你要她怎麼過日子？我建議你送她到第三世界國家當義工，讓她知道活著本來就不是件易事。」關正平一邊說出嘉樂給他的建議，一邊把平板計算機往旁邊一擱。「黃叔，我要下車去接我媽媽了，暫時先這樣吧。我明天和嘉樂會再去你家看你。」

車子緩緩地在山林里一棟木造民宿前停了下來。

民宿高兩層樓，純以木頭搭建，佔地百坪，周遭滿植數十株的遮蔭大樹。

必正平開門下車，司機則推著一箱知名餐飲店的三明治和熱咖啡尾隨其後。

「關先生，你來了！」孫嘉樂的助理小毛一看到關正平，立刻熱絡地沖了過來。

沒錯，正在忙碌于另一部新片的孫嘉樂，此時已有執行助理一名。

並非孫嘉樂突然接到大案子，身份提升了。而是因為關正平舍不得她什麼大小事都要擔心，自費幫她請了個助理，從此她職務升等，瑣事有人可交辦。

「我媽媽和嘉樂呢？」關正平問著小毛。

「她們在發呆亭那邊，我去跟嘉樂姐說你來了。」小毛趕忙就要往前沖。

「沒關系，我自己去找她就可以。」關正平回頭看了司機一眼。

「這是關先生請大家吃的，大家趁熱吃，暖暖身子。」司機說道。

堡作人員一听有東西可吃，全都圍了過來，再看又是知名美食店，所費不貲，當下個個心花朵朵開，個個呵呵笑，所有未婚女子也紛紛露出艷羨的表情。

誰都知道嘉樂姐嫁了個疼她的好老公，不但鼓勵她追逐夢想，還總是給予她最多的協助。就連他們現在拍片的這棟民宿，也是關先生的友人買下來讓他們拍片，準備拍攝完畢之後，便要改成讓媽媽和妻子的度假之處。

于是乎，所有跟孫嘉樂有交情的新進導演，全都希望找她當制片。因為她一來有本事、二來有熱忱、三來又有關正平添翼。

電影畢竟是奢侈夢想，有金主最實在啊。

必正平與工作人員們簡單打聲招呼後，他走進屋內，小心地避開機械、道具及地上成捆的電線，還有一忙碌就開始跑步的工作人員。

必正平往右一轉，跨上門外長廊——這棟屋子最得他歡心的，就是這處環繞著中央天井而建的日式木質長廊。

初冬的空氣帶著山林的芬多精飄進關正平的呼吸間，他很高興現在四下無人，清靜得連風吹樹葉的聲音都听得很清楚。

真不知道嘉樂怎麼有法子跟這麼多人共事，對他而言，和人相處是最耗能量的事。偏偏不只嘉樂頗好此道，現在就連他媽媽都興致勃勃地經常出現在片場，和大家打成一片。

幸而，媽媽的身體如有神助一般的痊愈起來，氣色、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嘉樂每回陪媽媽看診回來時，總是笑嘻嘻地對他比OK。說她認為媽媽福大命大，搞不好哪天真的完全痊愈了，也不用太訝異。

必正平在微暖夕陽下伸了個懶腰，心情從不曾如此愜意過。

有嘉樂在，他和媽媽之間有了更多話題；有嘉樂在，他的心里時時溫暖著，往日的利牙冷語像隔了一層紗，寒眉冷眼也像是上輩子的事。

必正平推了下眼鏡，雙唇不自覺地微揚，雙肩也自然地松懈而下。

「听我一句老人言，你餓個一天試試看，保證可以表現出氣虛的樣子……」

必正平挑了下眉，听見他媽媽的聲音從右前方角落的發呆亭那里傳來。

他無聲地跨了幾步——三名女人正背對著他，光著腳坐在抱枕堆里談著話。

必正平一見還有旁人，停頓了下腳步。

「關媽，你年輕時候是不是餓過很多餐啊？」年輕女聲問道。

「我好命，沒出嫁時是當大小姐，結婚後老公疼，老了後兒子爭氣，沒苦過。」關陳如意笑著說道。

「那關媽怎麼會知道餓到氣虛的感覺？」年輕女聲又問。

「因為我婆婆是一流的演員，她的演技還曾經騙倒過我喔。」孫嘉樂哈哈大笑地拍著婆婆的肩膀說道。

必正平皺起眉，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後退一步，無聲地推開旁邊一間和室房的拉門，往里頭一站，又安靜地拉上門。

「沒想到關媽也會演戲！那關媽演什麼角色？」年輕女聲興奮地追問道。

「一個罹癌母親。」孫嘉樂說道。

必正平腦中頓時一陣昏眩，他搖搖晃晃地倚著牆，慢慢地在地板上坐下。

突然之間，種種蛛絲馬跡全都跳出來指證這一場騙局。

他媽媽騙了他，她根本沒有罹癌！

而嘉樂明明知情，卻還幫著欺騙他！必正平拳頭緊握，手背上青筋憤怒得像是要沖出皮膚來叫囂一般。

他額冒冷汗，全身毛孔都發涼，他的眉頭皺起，肩膀緊縮到將近痙攣，手臂不停顫抖，心像被人放在地上狠踩一頓。

「關媽演的那部片名是什麼？有沒有DVD可借？還是YouTube上可以看到？」年輕女聲又問。

「看不到，因為媽媽那段演出僅限VIP觀賞……小宜，你會不會聊太久了，該準備去化妝了吧？」

「對喔，那我拍完再來找你們聊。」

一陣蹦蹦跳跳的腳步聲之後，關正平瞪著地板，不知道他現在該出去狂吼一陣，還是忿然離去，讓她們找不著人，好讓她們也知道什麼叫做擔心的滋味。

「其實，我真的沒有那麼愛演。」關陳如意說道。

「我知道，你是因為擔心他會孤寡一人，舍不得他一個人孤單過余生。」孫嘉樂說道。

「沒錯，就算正平知道這事之後，會氣到想拆房子，我還是要這麼做！」關陳如意說道。

必正平倒抽一口氣，差點就沖出去拆房子，但他媽媽接下來說的話卻讓他停下腳步。

「但是，我只要一想到他現在有你這麼好的老婆，就算真的要我用壽命或是罹癌，來交換他現在快樂的樣子，我也是一千一萬個願意。」關陳如意聲音哽咽地說道︰「那孩子為了這個家吃過太多苦，我只想他輕松一些……」

必正平用力地咬緊牙根，不許自己落下淚來。

「媽，現在天下太平，你好我好大家好正平更好，干麼烏鴉嘴！而且如果真的要用你的健康、壽命來換他的幸福，不如用我的來換好了，我比較年輕，庫存多一點。」

必正平听著嘉樂拍胸脯的聲音，他閉上眼忍住眼里的熱氣。

縱然還有怒氣，但這樣的怒氣又怎麼有法子對她們發作？

畢竟，那是兩個在乎他比在乎自己還多的女人。

必正平深吸了幾口氣，等到情緒略微平穩之後，他走出和室，悄悄地往回走。

走到一定距離之後，他這才揚聲叫道︰「媽、嘉樂，你們在哪里？」

「我們在這里！」

孫嘉樂聲未落地，關正平就看到她跳下發呆亭，像只快樂蝴蝶一樣地朝著他翩翩飛舞而來。

「老公！」孫嘉樂跳到他身上，抱住他頸子，用力啄著他的唇。

必正平看著懷里一見到他就笑眯了眼的女人，他抱住她的腰，低頭在她唇間重咬了一下。

看在她們如此愛他的分上，他願意暫時壓下他的怒氣。畢竟，媽媽身體健康，這是天大喜事。

「你干麼一直盯著我，樣子怪恐怖的。」孫嘉樂抱住他的手臂，朝他皺皺鼻子。

「沒事。」關正平推了下眼鏡，攬著她的肩膀，無事人一般地走向媽媽。

這兩個女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誰要她們兩人騙得他團團轉。

她們，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