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尤威猛結束兩場勘景工作、開完一場企業宴會、一場婚宴的討論會,拿著一疊他想在服裝秀上用到的花器資料回到家。
他沐浴完畢,依慣例走到客廳,挑了張STANGATZ與JOAOGILBERTO的CD,按下音樂開關,感覺音響里正揮灑出巴西的陽光。
他關上拉門,瞄了一眼她的房間。
燈是亮著的,不知道她是幾點回來的?吃過晚餐了沒?
但,這關他什麼事?
自從上個星期清晨,兩人在庭園里對嗆,而他發現自己對她有點動心之後,他就嚴格規定自己一天不準跟她見面超過十分鐘。
尤威猛大步走到酒櫃前,挑了一瓶香檳,為自己慶祝。
花藝工作室的行程已經排到年底,歷年的盈余早已讓他在前年向干媽買下這棟佔地一百余坪的房子外加市區的一間花店。
有時他想,他應該感激他的爸媽。畢竟當初若不是他們遺棄了他,他就不會一輩子都背負著危機感,也不會有今日的成就。
但是,沒有人會慶幸自己被遺棄吧。
尤威猛看著這一處依照他心意布置的空間,每個角落都有屬于它們的盆栽——從白色瓷盆里的虎尾蘭到木制佛手上頭的蝴蝶蘭。
他用心照顧植物,因為它們總會毫無保留地回報給他最絢爛的美麗。
然而,看著它們的欣欣向榮,他有時候卻覺得自己才是最需要被灌溉的那一盆。
「夠了,再想下去就是自憐自艾了。以一個沒有資源的鄉下孩子而言,你已經很有成就了。」
啵!尤威猛打開香檳,一股芳香氣味撲上鼻尖,那是慶賀的味道。
「敬你——這是你努力的成果。」他舉杯就唇,喝了一大口。
他閉上雙眼,聆听著CD里像和煦陽光的歌聲唱出(TheGirlFromIpanema),心情也隨著曲中隨興的薩克斯風演奏而搖擺起來。
「啊——堂堂五尺以上,我是男子漢……」(注一)
那卡西電子音樂突然劃破客廳的平靜,一個充滿江湖味的男聲正賣力地轉著音。
「咳咳咳……」一口香檳嗆入尤威猛鼻子里,他抓起紙巾捂住口鼻。
他猛咳出聲,氣到連手里香檳杯都沒放下就沖出客廳。
「男子漢——啊——有什麼通好計較——」
報小青的歌聲瞬間蓋過男主唱,聲嘶力竭地朝著尤威猛迎面撲來。
尤威猛腳步踉蹌了一下,不小心絆到門檻,整個人差點跌倒,幸好香檳酒杯握得還算穩當。
「有什麼通好怨嘆!」龔小青大聲地唱出ending。
尤威猛臉上三條線,嘴角抽搐地扶著牆壁起身。
他全身充滿斗志,感覺自己真的像個男子漢,馬上要去鏟奸除惡,逮住那個膽敢破壞他住處優雅氣氛的凶手。
他大步往前走,腳步咚咚咚像雷聲大作。
「感謝大家的支持,接下來為大家演唱一首‘可愛的馬’!」龔小青說道。
什麼!這個女人居然破壞約定,未經允許帶客人回家?
「龔小青,你給我開門!」尤威猛用力拍打著門。
「作陣也已經五年,今日也著愛分開。手模著心愛的馬呦,不覺珠淚滴。啊——啊——」(注二)龔小青的歌聲出現在門邊,馬上換了一句歌詞。「歡迎貴賓迅猛龍大駕光臨!」
「你憑什麼帶人……」
尤威猛越過她,走進房間——
房間里除了一張亂到嚇人的和室桌之外,只有拿著礦泉水瓶當麥克風的龔小青。
「你把人藏在哪里?」他眼神凶惡地瞪著她。
「沒有別人啊。」龔小青瞄他一眼,搖頭晃腦地說道︰「你不知道獨生女都很會玩自言自語的游戲喔?」
他尷尬了一會兒,馬上又板起臉說道︰「你很吵……」
報小青大掌往他肩膀上一拍。「來來來,一起喝酒、唱歌。」
「你喝酒!」他看著她粉紅小臉,指控地說道。
「嘿,你手里還不是拿著酒杯。」龔小青奪過他的酒杯,嗅了幾下。「香檳聞起來好甜,男人喝這種東西會不會太娘了?」
「我這是餐後小酌。」他搶回酒杯,一飲而盡。
「我也是小酌啊。」龔小青拉住他的手,一起走到和室桌前。
尤威猛不知道自己干麼要讓她拉著,還居然鬼迷心竅地跟她坐了下來。
「是真漢子就該喝‘白干’!」龔小青在木板前屈起一腳,把厚重酒瓶往桌上重重一放。
「喝什麼喝!你沒忘記自己半個月前才鬧腸胃炎吧!你以為你身體是鐵打的……」尤威猛劈頭教訓到一半,突然傻了眼。
因為他突然發現——
報小青「小姐」居然穿著一條印著海綿寶寶圖案的……
男生四角內褲。
「你……你……你干麼穿著男生的四角內褲!」尤威猛轟地脹紅臉,嘴巴一張就咆哮出聲。
「男生的四角內褲當短褲穿,便宜又舒服啊!」她低頭看著那條快蓋住她一半大腿的短褲,不知道他在窮緊張什麼。「要不要我下次到市場,也幫你買幾條?一條一百塊,我跟陳媽媽很熟,一條可以算七十五……」
「你一個女孩子,沒事就隨便要幫男人買內褲,你懂不懂得什麼叫矜持!」尤威猛一拍桌子,上頭堆積如山的花生殼頓時山崩,垮到地上。
「喔喔……是你弄的,你要負責掃干淨。」龔小青拿起魷魚干,邊咬邊說。
「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你怎麼可以幫一個不熟的男人買內褲,你不怕別人把你當成隨便的女人嗎?」他大吼一聲。
「這位大叔,你也幫幫忙,如果我這樣叫隨便,那陳媽媽每天賣內褲,不就妨礙風化嗎?」龔小青齜牙咧嘴地回吼道。
「那是她的工作,而你捫心自問,幫我買一條七十五塊的內褲,難道不會難堪嗎?」尤威猛搶走她手里的魷魚干,氣到放進嘴里咬。如果不咬一點東西,他怕自己會咬龔小青!
「你……」龔小青後退三步,被酒意醺得微紅的臉龐頓時一臉難堪。
尤威猛看她一副知道要檢討反省的模樣,凶神惡煞表情這才慢慢柔和起來。
「知錯能改……」他放低音量,盡可能平靜地說道。
「沒想到你這麼厲害。」龔小青打斷他的話,垂頭喪氣地站到他面前。「其實,陳媽媽給我的內褲成本一條是七十塊。我想說一條賺你五塊就好,沒想到還是被你發現我的企圖……」
「龔小青,你給我閉嘴,我們話不投機半句多!」尤威猛發誓他真的听見頭頂冒煙的聲音。
「迅猛龍先生,你說話嘛小聲一點,這樣子很傷喉嚨耶。」龔小青一手捂著耳朵,一手從桌上拿了玻璃杯給他。
尤威猛咕嚕一聲喝下去。
「咳咳咳……」尤威猛感覺喉嚨被縱火,馬上咳到像是要入院。
「你的臉紅得像猴王……」龔小青拍著肚子,指著他哈哈笑。
「龔小青!你拿什麼東西給我喝?」尤威猛抓住她的領口往前一扯。
「白干啊。」她笑嘻嘻地說道。
「白干?」他念著這個只會出現在武俠劇里的東西,眼珠子差點掉下來。「你干麼拿這種老人家喝的東西給我!」
「因為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啊。」龔小青呵呵笑地站上二十公分的和式高榻上,因而身高勝過他,立刻就和他勾肩搭背了起來。
尤威猛看著她笑盈盈臉孔,還有那對閃亮的天真眼眸,感覺心髒像被人捏住一般。
他連忙甩開她的手,轉身要走人。
「不要走啦!坐下來一起喝酒聊天嘛。」龔小青馬上抱住他的手臂,大聲說道。
尤威猛掰開她的手,不料她的手臂又如影隨形地巴了上來。
他瞪她。
她眼巴巴望著他,臉上寫著「不要拋下我」。
「誰要和喝白干、又愛自言自語的酒鬼說話、喝酒?」他凶惡地說道,這回卻沒再揮開她的手。
「我爸啊。」她說。
「你爸在哪?」
「在天堂啊,今天是他的祭日。他以前最愛听我唱歌了,所以我才放CD伴唱……」龔小青坐回和室桌前,又倒了一杯酒。
尤威猛看著她無言模樣,不由自主地坐到她對面,以免自己不受控制地擁她入懷。
「你媽呢?」
「呵呵,她比我爸還早上天堂十年。」她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意。
「想哭就哭吧。」他低語道。
「誰要哭啊!我要唱歌!」龔小青驀搖頭,抓起礦泉水,大聲地用日本演歌式唱法連連轉音好幾次。「啊——不通流珠淚,阮也猶原不甘離開,心頭像針塊威——」
尤威猛看著她臉上奔流的淚水,他別開眼,仰頭看著天花板。
是啊,年輕不代表沒經歷過生離死別,人從一出生就是要邁向死亡的。
「所以,要認真地過每一天。」尤威猛月兌口對她說道,拍了拍她的肩。
報小青喝完一杯酒,抬起淚眼婆娑的小臉,納悶地問道︰「不是都要有‘因為’,才會有‘所以’嗎?我漏听了哪一句?」
尤威猛嘴角抽搐了下,覺得很尷尬。他一個人住久了,向來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那個……你不是要找我喝酒嗎?」他先幫自己倒了一杯,避開了回答。
「你要陪我喝?」她眼楮一亮,馬上盤腿正坐,什麼愁眉苦臉都拋到九霄雲外。
「總比看你坐在那里哭來得順眼一點。」尤威猛幫她倒酒。
「對,哭是娘兒們才做的事。」她一拍桌子,抓過一條白毛巾綁在頭上,一副要出門跟人討債的流氓樣。「我們男子漢是不流淚的!」
尤威猛看著她的痞子樣,想笑,嘴角不由得抽搐了兩下。
「干麼偷笑,干杯啦!」龔小青把杯子塞進他手里,豪邁地先干為敬。
尤威猛看著她一副酒國英雄的姿態,不服氣地也干了杯。
他怎麼可能喝輸一個女人,即便他覺得「白干」不是他的菜也要硬吞!
「痛快!再來一杯!」龔小青朝他豎起大拇指,又幫他倒了一杯。
尤威猛舉杯向她致意,再一次地干了杯。
兩人就這麼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下去,直到——
他們不小心酒後亂性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