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胡前些時候才與北匈達成互助結盟,此際我朝若大舉調兵遺將與之抗衡,不僅勝算不大,恐怕對方太平不久的我國也是大大損傷。」
龍御殿上,滿朝文武正為了東胡的興兵擾關而爭論不休。
雖然熾皇一登基便撤換了許多不堪用的老臣,也注入了諸多有才干的年輕新血,但仍有幾位固守派的忠臣老將傾向以和為貴,反對兵戎相向。
「難道因為這樣,就要我龍熾皇朝不戰而屈嗎?跟北匈連手又如何,不過就是群野蠻胡匈,西塞關抵不過,還有我霜北關頂著,有啥好怕的!」特地回京奏請朝廷為邊關援增兵力的匡王嚴應匡,忍不住揚聲嗆道。
「不戰而屈的確不是我朝的作風,可是眼下討伐月氏西羌的太尉尚未安歸,此時若與胡匈大戰,必是討不到便宜的。」御史大夫司徒淳,撫著短須開口說道。
「難道太尉不在,我龍熾皇朝就沒人了嗎?」雖然心底也很敬佩羅修武在軍事上的文韜武略,可這似是看輕邊關實力的話,仍是讓禁不起激的嚴應匡一陣惱火,不由得大聲嚷嚷。
「夠了沒有!」龍座之上,始終抿唇不語的嚴熾書,眉心微蹙,清淺卻威儀十足地低喝了聲。
「微臣惶恐。」皇帝一出聲,本來還你一言我一語的朝臣紛紛齊跪在地,高舉笏板語出敬畏。
「由郎中令自後宮擇美人數十送予東胡,向汗王表朕傾和之意。護軍都衛遴選三萬精兵添肋霜北、西塞兩關。」眉間蹙紋微散,斂陣支額的嚴熾書淡淡輕吐旨意,隨即便起身拂袖,「退朝。」
「皇上這是也覺得我霜北關沒本事嗎?」
踏出了龍御殿,嚴熾窨前往御 房的腳步被匆匆追來的嚴應匡給攔了下來。那副以下犯上,極欲討份理的態勢讓隨侍的御林軍立即戒備的持槍橫擋。
看著滿臉不服的嚴應匡,嚴熾書心下低嘆,揮手讓御林軍退下。「朕絕無此意,皇堂兄切勿多心。」
「那你方才為何下那等旨意?真就這麼放軟架的向胡匈議和嗎?」跟著嚴熾書的腳步走向蜿蜒曲繞的廊橋,嚴應匡不明所以的追問道。
「瞧,那朵荷,含苞欲綻的優雅姿態,真叫人期待花開。」踏進了建于湖面的榭舫,嚴熾書指著前方,淺淺笑道。
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在嚴熾書示意下落坐漆金石椅的嚴應匡啐聲開口,「我在同你談胡匈,你卻在說荷要開了,你是哪根筋不對了!」
「婉容妊娠八月有余,朕要再讓邊關生擾,要皇堂兄赴戰場,豈不讓她怨死朕。」端起圓子呈斟的茶盞,嚴熾書緩緩說道。
聞言,嚴應匡不由得耳際一紅,雖是悟了幾分意,卻仍是逞能開口,「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何況我可是霜北關王。就算是有了孩子,該上戰場時也是毫不猶豫的。」
「皇堂兄這份心,朕由衷心領。但胡匈之舉暫時還稱不上國家有難,皇堂兄還是好生坐陣霜北,享受弄璋之喜吧。」
有些臊的默然了一會兒,嚴應匡飲了杯茶後,釋然地低嘆道︰「想來你定是又有什麼以靜制動的打算,我就是問到底駁到天暗也扭不了你的決定。倒是關于太尉未歸之事,你都不擔心嗎?」
「昨日鷹訊傳報,已經找到修武了,約莫再半旬便能回到京城了。」
「嗯,那就好。」好在這幫頂著天朝的大武柱沒給失了。安心的吁了聲,嚴應匡又想到什麼似的開口,「對了,婉容讓我給你帶句話。」
「嗯?」嘗著茶點,嚴熾書眉梢輕挑地等著嚴應匡開口。
低低偷笑了聲,嚴應匡故意正經八百地開口說道︰「婉容說,皇上您也老大不小了,在憂心國事之余也該找個知心人相伴。」
這婉容呀……怕是日子過得幸福,安逸到連他情歸何處都給關心了。
「那朕也請皇堂兄給婉容回句話。知心人可遇不可求,皇嫂還是好生養胎,早日幫朕添個小皇佷便好。」淺淺笑應,嚴熾書的心思卻因那句知心人而飄遠。
不知何因,知心人這三個字入耳,嚴熾書腦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現了慕容妍的身影。心思一飄忽,就連嚴應匡何時告退,榭舫里幾時只余他一人望著湖面上的荷出神,嚴熾書也全無所覺,只有心頭上盤旋難休的思緒漸漸清明。
原來……是只身涉險的境遇,讓她在平曦天真相讓的話語間熱淚盈眶。
原來……是自笄年後便孤立無援的寂寞,讓她有所欣羨。
原來……讓單純無邪染上清冷殺意的,是他曾經的無情。
原來……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毅然,讓她來到他身邊。
斑傲矜貴如他,除卻當年玄殷為保平曦之命喝下蠱毒,以及將平曦獨留宮中,讓她因毒茶而成了痴兒這兩件事之外,自責這種情緒幾乎不曾存在,可從昨日由東胡歸返的問寒口中知道了一切始末後,嚴熾書卻怎麼也抑不下心中那份幾近自厭的懊悔。
如果,當年他能有些惻隱,興許她仍可保有純然,而不是忍辱負重地讓自己成為一枚殺棋,只為博得父母的一線生機。
而今,他能為她做什麼?
就憑他對她那一丁點不曾言明的上心,她想殺他還難著呢!
然而,他又為什麼在居于高位之上,竟想為她彌補些什麼呢?
也許,想弭平心中那份莫名而生,又難以抹消的後悔吧。
思緒至此,嚴熾書當機立斷的揮去心中另道不願正視的聲音,淺淺開口︰「問寒听令,即刻再往東胡,不論用什麼方法,務必在不引戰不張揚的前提下,將人救出。」
領密令的問寒退下後,嚴熾書的眼望向了另一株花苞漸凋的清荷,幾近無聲地啟唇低喃,「你那股倨傲不屈的勇氣,朕記得。唯盼讓朕折了初苞的你,能有重生之期,叫朕孤芳獨賞。」
「太醫怎麼說?」揚聲問道,負手靜佇的嚴熾書連頭都不必回,光听著腳步聲便知道是圓子回來了。
「啟稟皇上,太醫說妍妃是誤食參了番木鱉的甜糕,幸而發現得早,在太醫以銀針炙穴的急治下,妍妃心亂躁動已平復,呼息不順與全身發緊的癥狀也趨緩和。接下來只要以甘草、綠豆、防風、銘藤、青黛、生姜佐水煎服,連續服四帖,便可痊愈。」
「嗯。查出那甜糕是出自誰手了嗎?」
「奴才已查問過了,今日宮膳里沒有這道甜糕,而前日才召寢過的珠美人今兒個確實捧著食盒上華顏殿做客。」
「中尉之女,珠美人是嗎……」
嚴熾書慶幸自己今日突有賞舞雅興,讓圓子上華顏殿傳旨,才發現慕容妍身子不適,不免聯想起前些時日幾個召寢過的美人死于急病之事。想來上回將娥妃尸呈後宮之舉怕是不夠狠,沒能讓這些鶯鶯燕燕奉為前車之鑒。
雖然心中生有厲殺之意,可慣以冷待後宮的嚴熾書卻也不想污了自己的手。再說他近來不過是常召慕容妍獻舞、多給華顏殿賜了些賞,在一些特典宴席上只讓她一人隨伴君側,便為她惹來了殺身之禍,此際他要是再為此大動肝火,只怕她在後宮的處境會更艱難。
既然如此,那就讓玄殷這丞相去忙和忙和吧,讓他用那狐狸笑臉把這不安分的後宮好生整頓,再精明地往那些妄想以女攀權的官員臉上狠狠打一巴掌。
棒日子夜,在龍榻上輾轉反側的嚴熾書僅罩著襲玄黑單衣,無聲無息地踩著月色來到了華顏殿。
在隱跡隨行的熾影衛弄昏了宮女後,落坐于床榻邊的嚴熾書在看到慕容妍蒼白的病容時,眉心緊蹙,一臉風雨欲來的陰霾。
看著她氣息短淺、睡得不甚安穩的病弱模樣,嚴熾書便氣不打一處來的心生怒意,極想直接灌那珠美人幾升鴆酒。偏偏自己在早朝前便將這事交給玄殷處理,此刻他就是再氣不過也得默不作聲的顧全君威。
但他可是最容不得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使心眼生事的嚴熾書,還天性月復黑的讓知交笑他是黑心黑腸黑到底,那麼明著不能動,暗著來也算常理了吧。
眼神朝上一使,嚴熾書在熾影衛木月跪在身前時,低低開口,「去,找些活的蝍蛆,好生款待朕的『珠美人』。」
呃……主子這是認真的嗎?
讓他這一武功高強的熾影衛去抓節節有足,雙須岐尾的百足蝍蛆?!
還要用他絕頂的輕功無聲無息地將之丟到珠美人的臉上,嚇得她花容失色、連滾帶爬的驚聲尖叫?!
身為熾影衛之一的木月,向來一個指令一個動作,但在听到這般命令時,也不免怔愣了下,可在對上嚴熾書看著自己,那明顯寫著——愣著做甚?還不快去辦的眼神時,也只能認命地低應︰「木月領令。」
「記著要找肥一點,碩大些的!」
正提勁輕躍的木月被主子這一記追加給震得差點跌倒——原來自己追隨多年的主子,看來清冷高傲,其實骨子里也挺幼稚的……
「傻丫頭,不是在生父的指導下將中原宮廷之事學了八九分,怎麼還笨得人家拿什麼你就吃什麼?」長指輕刮慕容研挺挺的俏鼻,嚴熾書喟然輕嘆。
「阿爹、阿娘……等我……我一定會救你們……只、只要殺了那狗皇帝……我、我一定可以的……」淺淺的囈語斷斷續續地由慕容妍嘴中輕吐,一字不漏地全入了嚴熾書耳里。
唇角不自禁揚起淺弧,明知她听不到,嚴熾書卻仍忍不住輕聲低回,「該說你傻還是不知天高地厚呢?不說朕身邊永遠有熾影衛隱護,就你這吞吞吐吐,自個兒都沒幾分把握的心思,想殺朕那是比登天還難。」
長指由俏鼻游移至唇心,那有些干裂的觸感讓嚴熾書稍散的眉心又微蹙,幾難自禁的俯首,將自己的薄唇貼印上去。
輕輕吮含、輾轉舌忝吻,直至那泛白櫻唇因紅腫而添了抹彤色,干裂的唇瓣有「濕潤的晶瑩,嚴熾書這才甘願抬頭,撫著慕容妍的額心低語,「再給朕一點時間,很快你便能如願了。」
昏昏沉沉地病了幾日,慕容妍在能起身後便從宮女的耳語中,知道了讓她意外又頗為心驚的事。
原來那日帶著甜糕來找她獻殷勤的珠美人,其實是笑里藏刀想置她于死地,就因為眼紅她讓皇帝另眼相待,備受寵愛。
對于這點,慕容妍在苦笑之余也不免翻白眼的想著,連龍榻都沒沾上邊,到底哪里受寵了?何況她根本不,稀罕什麼帝寵,她只想取帝命,救父母于水深火熱之中!
話說回來,嚴熾書也夠殘酷了。听說珠美人睡到半夜時,莫名其妙被一大群百足蟲覆頭蓋臉,嚇得三魂七魄全散了,一夕間成了個瘋子,被打入冷宮。結果她鎮日的瘋狂尖嚷又礙了後宮的清寧,讓永巷令用藥給毒啞了。
這就已經夠慘了,偏偏更狠絕的還在後頭。這珠美人的父親是朝廷的中尉,在對她下毒手的隔兩日,便被丞相玄殷揪出他數年來與少府私下收賄的事,人贓獲被褫奪官職,不多時便要禍連九族,全給發落邊關服苦役了。
想到嚴熾書這般治世手法,慕容妍不由得心驚地打了個冷顫。
只是爭擁地使使小心眼,以官威向平民百姓收收賄,便被弄瘋毒啞,還落了個九族連坐,一世翻不了身的嚴懲,倘若她弒君失手,只怕下場會更悲慘。
——不對!她不該有這樣畏怯的心思!
熬到這一步的她如果在此刻怕了、畏縮了,那仍被掐在烏圖手上的父母該怎麼辦?
柔荑揪緊了裙擺,慕容妍低低搖頭,晃去腦中那絲怯懦,咬緊唇心地堅定著意志,耳際卻傳來宮人的朗聲︰「皇上駕到。」
倚坐在窗前的慕容妍急急起身,跪地叩首,「妾身參見皇上。」
「平身。」嚴熾書輕吐兩字,罕見地朝跪在地上的人伸出手,意欲搭扶慕容研起身。
含羞帶怯地將手搭在嚴熾書掌心,一絲仿若電擊般的麻顫感瞬間竄入四肢,在心房匯聚成一股難以言喻的陌生感觸,讓慕容妍一時恍惚。
這不是他與她的第一次接觸,可那股評然動心的異樣來得突然,又彷佛帶著熟悉,慕容妍不由得想起病得昏沉時那個夢境……
在漫無邊際的虛無中浮沉,她無助地抓不著任何依靠,看著與自己遠遠相隔的父母,只能低喊他們等她,不斷地給自己信心喊話。然而即便喊得再大聲
再堅定,那一片沉重的黑霧仍是叫她掙不得半絲光明,無依無靠的孤單寂寞全讓她的出聲化成了哽咽。
但……突然間有誰握住了她的手,將關心的暖意傳遞到她心里,低沉的嗓音淡淡地笑她傻,說著要她再等等、說著他會讓她如願。
夢里的黑霧讓她瞧不清那人的長相,更想不起那听來熟悉,低沉卻又令人安心的嗓音是屬于誰。只知道自己莫名地被安撫,始終壓抑在心底的那份孤單無助頓時被抹平,讓她安心的緩緩飄落,睡了多年來最安穩的一覺。
「身子還不適嗎?怎麼淨瞧著朕發怔呢。」暖嗓低語,嚴熾書似笑非笑地開口。
他的話像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被喚回心神的慕容妍慌急地想將手抽回,無奈他沒放手的打算,還攏握得緊,讓她不免有些心慌意亂,「皇、皇上,妾身已無大礙,方才是一時閃神了,請皇上恕罪。」
「愛妃所言差矣,你何罪之有呢?何況,朕喜歡你這麼看著朕。」唇角輕揚,嚴熾書眉眼間泛著笑意,一個轉身便牽著她朝殿外走去,「病了幾天悶壞了吧,陪朕到御花園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