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月美人 第五章

他居然沒有追出來!

衣戚泠沿路走回家,拉著身旁成排比人還高的草叢,拔了一撮握在手里把玩,卻不時回頭張望,希望能看到範詡追上來的身影。

可是走了好久,都快到家了她卻仍舊沒有見到範詡,甚至連個影子都沒有。

「把我當成什麼了!」想著想著,眼淚又被逼了出來,她憤恨地用力擦干眼淚,故作堅強,可是腦海里卻仍揮不去剛才範詡拿錢給她的情景,她好恨!

她原以為他是懂她的,肯紆尊降貴到她家來和一群「窮人」坐在一起、喝同樣的茶,願意與她在一起……他不是說喜歡她嗎?為何又用這種方式來提醒她她有多窮,而他有多富有?

衣威泠氣得將手里的草扯成兩截、三截……

她走到河邊,在大石上坐下,低頭對著河發呆。「範詡……」又落淚了。

她越來越討厭自己動不動就哭,她早就對自己說過,要堅強要堅強,不能因為一點點小事就哭。

她已經沒有爹,和娘相依為命十幾年,看娘這麼辛苦替貧窮人看病;看娘每天早晨天還未亮就上山采藥,她不能讓娘再為她擔心。她必須要堅強,只有堅強,才能讓她在困境里生存下去,她怎麼能夠因為範詡的瞧不起而崩潰?

衣威泠擦干眼淚,正想回家時,卻在草叢邊發現有個人躺在那兒,她嚇了一跳,緊緊揪住衣襟,怯懦地移過去。

一個男人!

她要不要查看一下這人?她可是一個女人家!

衣威泠深吸口氣,算了,醫者父母心。

她蹲拉拉那人的衣服。「喂?你還好嗎?」

這衣服的料子非常好,他肯定又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

「喂。」她戳戳那人,發現那人根本沒有反應時,她開始害怕了。「不會是一具尸體吧?」

她困難地吞咽口水,強自鎮定將那人翻正。她真的被嚇住了,那人長得英俊斌氣、玉樹臨風,身上更有一股讓她感到意外的書卷味。

通常有錢人家子弟,不是玩物喪志就是花天酒地,很少有身上會有書卷氣質。

「你沒事吧?」她伸手探了下那人的鼻息。

還好,只是暈過去而已,看他這樣子,大概是因天氣熱支持不住而暈倒。

將他帶回家里讓娘看看好了。

衣戚泠看著男子比她還大的身形,突然懷疑自己能不能將他帶回去。

想了一下,她最後只好深吸口氣,抓住他一只手將他拉起,將手扣在自己的脖子上。可是縱使她怎麼努力,就是無法把他架起,她試了很多次!卻沒一次成功,只是還讓自己更累,累出一身汗。

這樣下去不行,她還是去找人來幫忙好了。

衣戚泠將男子拖到大樹底下,避免讓他直接在日光下曝曬,然後快步跑回家去找人來幫忙。

☆☆☆

衣戚泠好不容易找來幾個壯漢,聯合將暈倒的男子搬回家,經衣華佗仔細檢查,發現那人只是因天氣熱又太過疲勞才會暈倒在河邊,大概是想喝水,卻體力不支而暈倒。

衣華佗替他針灸了下,稍微放了些壞血,然後將他安置在一旁的小茅屋里。

衣戚泠到井邊弄了些水進來,準備替他擦擦額,減輕積在他身體里的熱氣。

「這……這里是哪里?」男子撐起身子坐在床榻上。

「你醒啦。」衣戚泠扭干條濕布走到床邊。

「你是?」

「衣戚泠。」她將濕布展開,動手替他擦汗。「舒服點了嗎?」

「我怎麼了?」男子皺起眉頭。

「你暈倒在河邊,是我找人將你帶回來的。我娘是大夫,她已經替你放了些壞血,打通血脈,再幾個時辰你就會恢復。」

「謝謝。」男子臉色仍然蒼白,看起來顯得虛弱無力。

「怎麼樣,你感覺如何?」

男子無力地轉轉脖子,臉上露出難過的神情。「還是覺得好難受。」

「肯定是的,你曬過頭,差點就死在河邊。」衣戚泠走到桌邊倒了杯水遞給男子。「喝口水,我想你大概渴了。」

男子接過手後,急急忙忙地將水喝盡。

衣戚泠見狀露出淺笑。「真不知道你曬了多久,我娘說你嚴重缺水。」

「可以再給我一杯嗎?」

「當然可以。」衣戚泠又倒了杯水給他。

男子一下子就喝光,然後滿足地嘆了口氣。

「還要嗎?」

「不了,謝謝姑娘。」

「不客氣。」衣戚泠將茶杯反置,擱在桌上。「對了,我想問你,看你的樣子不像是京師人,你怎麼會倒在河邊?」

「我是從洛陽來的,原是上京師游玩,卻在半路上與家僕走失,原想循來路回去,不料竟迷路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太陽又大又曬,等到我覺得渴想喝水時,看到那條河,才走沒幾步,眼前便一黑,接下來的事就都不知道了。」

「原來是這樣。」衣戚泠在椅子上坐下。老實說,她有點不敢看向眼前俊逸非凡的男子,縱使他現在帶病在身,卻不損他過人的長相與氣質。

男子好奇衣威泠怎會這麼看他,懷疑地看看自己。「我身上有什麼嗎?」

衣戚泠被男子的問話給嚇著,羞紅了臉。「沒。」

「真是多謝你們了。」

「沒什麼。對了,你接下來要怎麼辦呢?報官尋人嗎?還是你大約知曉你的家僕會上哪兒去?」

「不,我也不知道他們會上哪兒去。」男子低頭想了想,有點難以啟齒。

衣戚泠見狀笑道︰「想說什麼但說無妨。」

「我有個不情之請,可否請你們讓我在此休息個幾天?」

「這……」

「我的身子一向弱,家里又只有我這一脈香火,我希望能將病養好後再出去找尋我的家僕。待日後找到家僕,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與你母親的救命之恩。」

「我和我娘都是習醫之人,見到患者當然得醫治,你就毋需客氣。好吧,我先和我娘商量看看,再答覆你好嗎?」老實說,她還真希望他能留下來將病養好。

其實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初見他時,她心跳得好快,快得像要從口中竄出般,讓她覺得恐懼,不解為何自己會有這樣的反常感覺?

這種感覺……是與範詡在一起時所沒有的。

雖然她喜歡範詡,範詡也喜歡她,他們倆算是互相愛慕,而她也曾經一度想過要與範詡結成連理,但是,對範詡她卻沒有過多的感覺。

他照顧她、為她好,她全知道,可在茶樓里,他的所作所為卻讓她倍覺受辱,他們什麼關系都沒有,他那樣做反而讓她看不起自己,是她讓他有這種念頭的。

「衣姑娘?」

突然的叫喚,令原本在發呆的衣戚泠猛然抬起頭,剎那間對上一雙英氣十足、有力有神的瞳眸,她馬上感到一陣燥熱,刻意起身回頭不讓他發現她的失態。

「衣姑娘。」

衣戚泠吸了口氣,降低體內的羞熱後,帶著友善的淺笑回頭。

「對了公子,我還沒問你的名兒呢。」

男子拱手作揖。「在下復姓長孫,單名烈。」

☆☆☆

長孫烈連續在床榻上躺了數天之久,躺到連他都不禁懷疑,自己的身子骨會不會因為長期躺在床榻上不動而斷裂成兩截。

他根本就沒病!

可是天天接受衣華佗的針灸、衣戚泠的喂藥,他沒病都快被醫成有病。

他忍受那麼多究竟是為了什麼?他只是想乘機靠近她,確定她不會和城里的範家少爺有牽扯,好好看牢原就屬于他的東西。

衣戚泠的溫柔、善良,果真猶如天山雪蓮般干淨高貴,眼波流轉間卻讓人瞧出她不凡的內涵,她肯定飽讀詩書,時常見她不是揀選藥材,要不就是拿著醫書坐在石階上看。猶如現在,煦日自她頭頂上灑下光束,在她身上形成一道光環,讓他覺得她是虛幻的,更讓他覺得害怕,害怕她會因此而消失。

長孫烈不禁伸出手踫上她的肩膀,卻又慌忙收回。

「好多了嗎?」衣戚泠回頭朝長孫烈一笑。

「好多了。」他在她身旁坐下。「在看什麼?」

「針灸術。」她將書拿給他看,上頭畫了人形,一旁標示許多穴道名,教人哪些穴道治哪些病。「我娘要我學會針灸術,她說這樣我以後也可以幫忙看病。」「看起來很難。」

「是不簡單。」他略微粗啞的嗓音在她耳畔旁回蕩,撼動她的身心,她覺得自己全身無力。

「衣姑娘,單單你和你娘兩人住在這兒不是很危險嗎?」他看了看眼前茅舍,就他所知,院前的大門永遠都是開著的,就連晚上也是。她們家里又沒有男人,若是有心人士執意要掠奪什麼,光憑她們母女一介女流,能抵擋得了嗎?

何況她與衣華佗長相都不差,甚至是絕色……他實在不敢想象。

衣戚泠不語的注視著長孫烈。

長孫烈明了衣戚泠其實是很脆弱的,有著敏銳的情感,任何不經意的話都能傷到她。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只有你和衣華佗兩人住在這兒,院前的大門在晚上至少得關上,才不會有危險。」他連忙解釋。

「大門不關是娘的意思,她認為人生病是不分早晚的,就算是清晨時候也會有人上門求診,為了能及時救人,她認為大門不關比較好。」衣戚泠明白長孫烈的想法,連忙友善地笑了笑。

「但是危險也是不分早晚的,雖然白天這里幾乎都是求診的病人,不至于有任何危險,但晚上呢?若真的發生什麼事,你們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

「到時就交給上蒼了,如果真發生什麼事情,那也是命啊。」

長孫烈實在不喜歡听見衣戚泠的宿命論。

「對了,長孫公子,我想你身子也好得差不多,這幾天你要不要到街上去找找看家僕的下落?或者是捎封信回洛陽家里報個平安,順道要家里的人來接你呢?」

「哎呀!」長孫烈突然一下子整個人便趴到衣威泠身上去,扶著額際狀似痛苦。「頭……」

好香、好嬌柔的身段。

多待一天他就覺得自己越喜愛她,越想將她佔為己有。不過被爺兒料中他的口味,稱了他的意,他想想就覺得一肚子怨氣!

「你沒事吧,」衣戚泠抱住長孫烈,量量他額頭的溫度。「你哪里不舒服?」

「頭有點痛。」

「頭有點痛?是不是又中了暑氣?」她抱著他,他也抱著她,他有力的臂膀緊緊環在她腰間,她羞愧地覺得自己渾身都在冒煙。

她從未與男人這麼近、這麼親昵地抱在一起,而他男性的氣自心又直沖她鼻前而來。他抱著她的動作讓她有種說不出口的感覺,覺得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讓我這樣休息一下就好了。」

「這、這樣休息?」

長孫烈吐吐舌,語氣虛弱地道︰「是呀,頭忽然感到一陣暈眩,讓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可是……」

「衣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衣戚泠嘆了口氣。「好吧。」

☆☆☆

「戚泠,你听我說……」

衣戚泠將木柴放進灶里燒,烈火侵蝕干柴的聲音霹靂啪啦地響,淹沒了範詡的聲音。她不停地送干柴進灶里,刻意忽略範詡的哀求,對于他,她采取不理會的態度。

範詡情急之下握住她的手,讓她正視著他。

「戚泠,你為什麼不听我說呢?」這幾天的煎熬,讓他倍覺難受。

「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不是把我當成必須拿男人錢的下賤女人嗎?」

「我從來沒這麼想過!」

「可是那天在茶樓里,你的舉動卻讓我覺得自己在你心里就是這樣的女人。」她甩開他的手旋身離開廚房。

「戚泠——」範詡追了出去,「戚泠,我只是不忍看你這麼辛苦。」他攫住她瘦弱的肩膀,強迫她轉身面對他。「我只是不忍心。」

衣戚泠看著範詡認真的眼神,突然覺得委屈,淚水撲簌簌地大顆大顆落下。

「你別哭。」範詡拭去她的淚水,自責地怪起自己竟讓她哭了。「我真是該死,竟然惹你哭了。」他拼命打自己的臉,火紅的掌印清清楚楚地印在他頰上。「你別這樣,」她拉住他的手。

「原諒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惹你傷心的。」範詡溫柔地喃道。

衣威泠臉紅地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得到衣戚泠的原諒,範詡高興地抱住她,口快地要求︰「我們一起去見我爹,求他答應我們的婚事。」

「婚事?」衣戚泠瞬間心冷,推開他不敢相信地再問一遍︰「婚事?」

「我要娶你,我一定要娶你!」

她猛烈推開他。「我不是說過我不會嫁給你的嗎?」

他臉色馬上變得很難看。「為什麼?難道是因為你已經有喜歡的人,所以才不想嫁給我?」

她背過身去。「你能保證從今以後只愛我一人嗎?能保證以後不會納妾?」

「當然能!」

她回過身露出苦笑。「以後的事誰能夠保證。」幽幽間,她想起自己未曾謀面的爹。「我爹以前也是愛我娘的,但他卻能拋棄我娘,甚至不要我。哪個男人能保證自己一輩子只愛一個女人?我不想像我娘一樣辛苦,我不想像我娘一樣。」

「戚泠,可是你知道打從第一次在街上見到你起,我就愛上你了,我當然能保證我只愛你一人,天地為鑒!」

「發誓有用嗎?有多少男人遵守過自己的諾言?只要女人稍獻殷勤,男人的骨頭就軟了,就全然忘記以前所做過的事、所說過的話。」

「我不一樣……」

她打斷他的話。「我不認為自己符合範老爺的媳婦標準。」

「戚泠。」

「範詡,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做朋友比做情人好。」

範詡心冷。「你真的這樣認為,做朋友比做情人強?」

「對。」

範詡歇斯底里地叫囂︰「我不相信,一定是你心里有了別人,你愛上別的男人對不對?」他攫住她的肩膀猛烈搖晃。

她不清楚為何範詡會這麼激動。她從不認為自己能與他結為連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他,她也清楚範老爺門第之見有多嚴重,所以她從不妄想能與他在一起。

「沒有。」

「戚泠。」長孫烈從屋里走了出來。

當他在里頭看見衣威泠與一個男人拉拉扯扯時,他差點氣得沖出來將他們兩個拉開!衣威泠是他的,是他的妻子,那個男人算什麼東西?居然敢騷擾她!

但是他忍了下來,決定在里頭觀察一下情勢再作打算。看了一會兒後他才發現,眼前的男人就是範家少爺,然後又看到他強迫著要娶她。

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戚泠,這位是……」長孫烈有禮地對著他笑,然後故意溫柔地站到衣威泠身邊。

範詡一見他,心里的妒意全部沖上腦門,他奮力攫住衣威泠的手。

「你告訴我,你和他是什麼關系?」他猛烈搖晃衣威泠,崩潰地叫喊︰「你們兩人究竟是什麼關系?」

支威泠被範詡猛烈搖晃,整個人暈眩得厲害,長孫烈見狀連忙拉過衣威泠,將她拉到身後保護。

「你在做什麼,」

「我在做什麼?」範詡怒紅了眼,直指衣戚泠。「如果你不是喜歡上別人,你會反對去見我爹?你若不是變心,為什麼不肯和我成親?」

「若戚泠不願與你去見今尊,表示威泠根本不願與你成親,你怎能逼婚?」長孫烈微笑道。他恨不得賞他幾拳!

「你算什麼東西!」看見衣戚泠小鳥依人地躲在眼前陌生男子身後,範詡簡直是怒火攻心!

「範詡……」

「水性楊花的女人。」範詡微眯雙眼,不屑地看著衣戚泠。「以前我不知道,還以為你是忠貞不貳的好女孩,和衣華佗一起醫治貧窮人,是個善良的人,沒想到……沒想到你竟是個見一個愛一個的蕩婦!」

「你說話小心點!」

範詡的一席話讓衣威泠身子猛然一震,虛弱地靠在長孫烈背上。

長孫烈能感覺得到由背後傳來的濕熱,他明了她哭了。意識到這點,他更是怒不可遏。「戚泠既沒有說過喜愛你的話,那你們便什麼關系都不是,你何以能這樣說她?」

看見衣戚泠整個人已靠在陌生男子背上,範詡恨紅雙眼,心底更是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憤怒。

他怒!他氣!他這麼愛她,為了她情願與自個兒的爹抗衡,心里已準備要徹底拒絕與花家小姐成親。只要她答應,答應與他一同去見爹,依她與衣華佗的善行,爹一定會答應的。

沒想到……

範詡牢牢地瞅視著他。眼前的男人,有股他所不及的氣勢,他肯定是個富家子弟。想到此,他不禁諷笑。「真的厲害,你真的厲害,能夠吸引兩位富家子弟為你爭風吃醋……」

長孫烈想也沒想地一拳就揍過去。

範詡一時不察,來不及接下他這一拳,整個人便往後跌坐在地。

「不要!」衣戚泠見狀,不禁大喊。

長孫烈揪住範詡的衣襟將他拉起,拳頭才要落下,手肘便讓人拉住。

「不要……」衣威泠將臉埋在長孫烈背上。「不要打他。」她哭喊著。

長孫烈恨透了!他恨透了範詡這麼傷害她,她卻還維護他。他握拳咬牙隱忍,最後放下握拳的手。「滾出去!賓出這里!」

範詡狼狽地站起身,眼中再也沒有對衣戚泠的愛慕,沒有了對她的愛,只是冷冷、冷冷地看著她。「我再也不會來找你,你愛和哪個男人在一起、愛和哪個男人鬼混都是你的事!你在我心里,不再純潔無瑕。」說完,他甩頭就走。

衣威泠聞言,身子虛弱地下滑。

長孫烈及時接住她,將她抱在懷里。

他好心疼……他絕不讓她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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