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伶和一個同事一起步出雜志社大樓。
「雯伶,你明天幾點要去采訪?」
「半夜。」她笑著說。「不知道能不能報加班費哦?」
「希望可以。」她的同事笑說。「明天見了。」
「拜拜——」她打完招呼,轉身要往另一條街走的時候,突然看見子俊就站在她面前。
她視若無睹地漫步從他身邊走過去。
「雯伶。」他叫住她。
她極不甘願地停下來。「有事嗎?」
「一塊兒吃晚餐好嗎?」他問。
雯伶心中交戰不已,緩緩才輕嘆了一聲。「好吧!」
他開車載她到一家位于仁愛路圓環附近的西餐廳,蕭邦的樂曲在室內流瀉著,然而他們只是默默地進食,一頓晚餐下來,他們說的話一共不到二十句。
眼看著桌上的燭火就要燃盡,他們卻誰也不願意先開口破壞氣氛。
「你——」他們突然同時開口。
「听我說,師明哲這件事情真的很重要,你不能踫它。」他勸說。
「不必再多說了,」雯伶打斷他的話。「人各有志,我們兩個人的理念、立場都不同。你不要試圖想說服我取消采訪,我也不會要求你違反工作規定。」
「你仍然不打算放棄?」他問。
她凝望他好一會兒,最後仍舊搖搖頭。
「那你想怎麼做?」
「我會有我的方法。」她驕傲地說。
老天,他就怕這樣!
「雯伶,這件事很危險,你知不知道這種想法會害了你——」
「夠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但求問心無愧。」她說得倒輕松。
「你不要後悔。」他警告她。
「放心,我不是被嚇大的。」她負氣道。
他們彼此凝望,兩人的眼眸中都充滿了一種異樣的神采。
良久良久,他嘆了一口氣。「希望我們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
「下車吧,師先生。」
「干什麼?這是哪里?」
「我們要替你換旅館。」
「天啊!」師明哲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既諷刺又無奈的表情。「在那邊,人家是替我換牢房,沒想到來了這里,你們又要替我換旅館。」
子俊反倒消遣他。「不錯啦!至少你越換越高級了不是嗎?」
師明哲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服務生的態度和水準倒是沒變。」他道。
子俊對于他的話只是哈哈一笑,一點也不以為意。
「老大,」阿虎敲敲車窗玻璃。「旅館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看到她了嗎?」子俊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看到了。」在前面駕駛座上的憲仁回頭對子俊點了點頭。「她一直都跟著我們,可是剛才一眨眼就不見了。」
「別管她了,我們進去吧!」子俊領著師明哲下車,若無其事地走進旅館,拿了鑰匙準備上樓。
「師先生?」就在這個時候,雯伶突然從旅館大廳的另一扇門走進來。「你好。」
「你怎麼會在這兒?」子俊臉上的表情難看到了極點。憲仁和阿虎急忙地攔住她。
雯伶搶先一步,甩開他們兩人的攔截。她有點心虛地不敢望向子俊,反而大步一跨,靠近師明哲。
「你是誰?」師明哲好奇地看著她。這兩個人的眼神都挺奇怪的。
「師先生,我是雜志社的記者,可不可以耽誤你幾分鐘,我想請教你幾個問題?」
「好啊。」師明哲答應得爽快。
「不行!」子俊大吼。
「為什麼?」雯伶和師明哲同時開口。
「龍先生,我現在是在訪問師明哲先生,不是訪問你,請你不要干涉其他人的言論自由。」雯伶很平靜地說道。
「師先生,請你考慮一下自身的安全問題。」
「哎呀,放心啦。你們有這麼多人,就算真出了什麼事也不會怎麼樣的啦。」師明哲在這種時候倒是很信任子俊的保護措施。
「你這個女人怎麼這麼不講理呀。」阿虎瞪著雯伶,惡狠狠地吼道。
「我哪不講理了?」
「我們老大說過這是國家機密,不讓你采訪了,你不但不知道回避,反而還變本加厲,你太過分了。」
「社會大眾有知的權利。」雯伶又搬出那套「準則」來。「就算是再怎麼天大的機密,也不能任你們這些情治單位一手遮天,我們這些知識份子一樣有權利關心國家機密,一樣有義務了解國家大事。」
「丁小姐,你錯了。」憲仁從師明哲身後向前站了一步。「如果今天的事情引發了錯誤的反應,大家都會跟著恐慌或反彈的,到時你想挽救,也已為時太晚。」
「不,真正會引起大眾恐慌的正是你們這種凡事都想隱瞞的想法,我們不想再過著充滿‘白色恐怖’的日子了,我相信只要我們報導的是事實的‘真相’,人們便不會再有不安的感覺了。」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一直保持沉默的子俊問。
「是。」她點點頭。
「不管發生什麼事?」
她點點頭,神情十分篤定。
「即使你必須一個人承擔一切後果也不後悔?」
「我說過了,我絕不後悔。」
「很好,」子俊突然一轉身。「給你十分鐘。」他說完話便踱步走開了。
「老大!」阿虎不相信子俊就這麼妥協了。
「算了,」子俊回頭,看了她一眼。「我不想再爭了。」
「我也不想跟你爭,」雯伶直視著他。「而且你沒有辦法否定我的話。」
子俊搖搖頭,不知道是認同了她的話,抑或是否認了她的說法。
雯伶沒有再理他,徑自洋洋得意地開始她的訪問工作,卻不知道她已經一腳踏進危機陷阱里。
「師先生,我希望你能夠直言不諱。」
「當然,當然。」師明哲點點頭、他一向都不會放過這種能夠闡揚自己偉大理念的時機。
就在她和師明哲的訪談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旅館大門外突然跑進來三個神色慌張的人。
「報告!組長,附近有可疑的人出現。」
「你們在干什麼?」阿虎勃然大怒。「怎麼會讓他們跨越警戒線?你們是怎麼辦事的!」
「該死的!」他大叫。「保護師先生。」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男人突然從門外沖了進來。
「大作家,你受死吧。」
來者手中握著手槍,朝師明哲扣下扳機。
「啊——」雯伶驚慌失措地叫了一聲。
子俊毫不遲疑地朝雯伶沖過去。
「踫!」一個巨大刺耳的爆烈聲在雯伶的耳邊響起。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只有短短的幾秒,阿虎和憲仁幾乎在槍響同時撲向那名殺手,但是他們仍然太遲。
槍彈穿過師明哲的月復部,師明哲臉上的表情寫滿了驚訝、錯愕和不相信,他退了幾步之後,當場就這麼毫無預警地倒下。
不——
雯伶驚恐地想大叫,但是就在那一瞬之間,一陣令人惡心的感覺卻席卷上她的心頭。
「憲仁、阿虎,快去看看師先生!」子俊仍然抱著她,他擔心她的安危,不斷在她耳邊狂喊。「雯伶,你還好吧?雯伶……」
她茫然地抬眼望了望他,然後便失去知覺,昏了過去;但是她知道,她腦海中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師明哲死了。
***
雯伶一大早便直闖總編輯辦公室,丟了一份文件在他桌上。
總編不明究理而雀躍不已。「這麼快?天哪!雯伶,我以前真是太小看你了。」他順手翻了翻那疊文件。
「這是什麼啊?」他月兌口問道。
「辭呈。」
「什麼?」總編從椅子上跳起來。「你再說一次,你……」
雯伶很大聲地說︰「我不干了。」
總編的臉都綠了。「雯伶,你這是在干什麼?」
「我要采訪的人被我害死了。」她大吼。「你還要我再去訪問其他人嗎?」
「這不是理由……」
「我不想再當記者了,」她說。「這個世界還有很多事情我可以去做,只要不再當記者,我什麼都願意去學。」
「雯伶,你听我說,」總編氣急敗壞地說。「每一種工作都有它的風險和不為人知的一面,也許它是很丑陋的,但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有辦法逃避的。」
「或許吧!但我就是不想再面對了。」雯伶老實地說。
總編急得竟然大聲地恫嚇她。「你怎麼能夠就這麼離開?你忘了當初公司是怎麼提拔你的嗎?難道說你連一點點的失敗都承受不起?」
「算了吧,總編。」她看著他,平心靜氣地說道。「我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你就別拿雜志社的名義來壓我了。」
「你……」
雯伶對著他揮揮手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今後該何去何從,只知道自己的一顆心,的的確確地失落了。
***
一個小房間里,坐著一個從早上醒來便盯著電視機看個不停的人。窄小破爛的房門突然被人打開。
「誰叫你動手的?」
「呃?」被那個突如其來的家伙大聲斥責的人,露出了一臉無辜的表情。「我什麼也沒做啊。」
他是那個神秘的「平凡人」,他依照上級的指示來投靠眼前這個「接應者」,也已經有好些日子了。
「沒有?你自己看看。」
一份機密公文的復印本被丟到他面前,幾個大字清清楚楚地落入他眼底。
「他死了?」
「你說呢——當真不是你干的?」
「……我承認那天晚上我是沖動了點,但是我很清楚自己有沒有命中目標;這件事真的不是我干的。」
「該死!難不成又出現了第二組人馬?」
「不要心急以免壞了大事;我倒覺得有件事情我們得先做。」
「什麼事?」
「先去查那個家伙是不是‘真的’掛了。」
「公文都出來了那還假得了?」
「這是‘公文’不是‘訃文’。所謂的「公文」是給「幕僚單位’的米蟲看的,我才不會笨到相信那一套。」
「你是說,這件事情有可能……」
「在沒經過證實之前,任何事都不要妄下定論。」
「我再做深入一點調查。在我有消息之前,不要再有行動。」
「知道啦——」
***
幾天之後的一個深秋傍晚,子俊從辦公室下班回來,看見天麗噘著嘴坐在大廳外的台階上等他。
「‘把拔’。」天麗興奮地高叫。
「小麗?你怎麼一個人?姑姑呢?」
「‘阿依’來了;姑姑,躲貓貓。」天麗很詳細地報告實況。
子俊抱起她,一邊走進大廳,一邊納悶會是那個「阿依」?
結果,他發現坐在大廳里等他回來的人是雯伶。原來天麗口中的「阿依」是她,難怪瑋琳要躲起來了。
「龍先生。」她起身,禮貌且生疏地喊他。「抱歉,我沒事先跟你約時間。」
「你想見我不需要約時間。」子俊凝視著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說。「龍家大宅的門隨時為你而開。」
「謝謝。」顯然她並不是真的感激。「我們能到花園里聊聊嗎?我剛才進來的時候經過,覺得那里實在好漂亮。」
「當然。」他隨手丟下公事包,小心翼翼地將天麗放在地上,讓她自己站著。
「小麗,給你一個任務——你去樓上把姑姑找出來,我就買糖糖給你,好不好?」
一听到有「任務」和「糖糖」,天麗的反應是很直接的。「好。」她二話不說,小跑步地往樓上沖,跑到一半時,她突然回頭對著雯伶一笑。
「‘阿依’,拜拜。」她笑著說完,又轉身往二樓跑。
子俊望著她安全地爬到樓上之後,這才領著雯伶從大廳的旁門來到花園。
正要入冬的此時,似乎沒有什麼百花盛開的景象,然而這里的一切看起來,仍然是那麼地美。也許,秋天的美,正是美在它的蕭條。
「我剛才陪天麗玩了一會兒。」雯伶立在風中,突然冒出一句話。
「天麗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就很喜歡你。」子俊猜不透她臉上的表情意味著什麼,于是索性放棄猜測。
「她就像是落入凡間的精靈,擄獲了我們家里每一個人的心;是我生命的重心。」他繼續訴說著。
「她值得。」雯伶說完,情不自禁地笑了。
本來她自己也不確定為什麼今天一早醒來就有一股想要見子俊的沖動,直到踏進龍家大宅的門,看見天麗在院子里奔跑玩耍的那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我听說……呃……」他猶豫了一半晌,終于忍不住問了。「你申請了長期休假?」
自從那晚她昏倒在他懷里之後,子俊便一直密切地注意她的動向。
她笑得勉強。「這是雜志社的好意,我原本打算要辭職的。」
「為什麼呢?」他一陣難過。
子俊實在不希望見到她為了師明哲的死而內疚,甚至就這樣自毀前途。
老天爺,這一切原本只是一個既自私又惡劣的玩笑罷了。可是如今卻成了一樁悲劇,他能怎麼辦?
「我失敗了。」她淡淡地說。「因為我犯的錯誤而賠上了一條人命,我就是無法再拿起筆來,我甚至不敢再看報紙……」
「夠了!」子俊突然大喝。
他听不下去了,眼前這個意志消沉的人,不是他認識的丁雯伶。
他想到她獨自站在細雨中的那一天,是那麼地美。而現在,她看起來卻是如此地憔悴。
「你不要說這種話!」子俊抓住她的手,多想藉此給她力量。「雯伶,成功和失敗不是憑你一個人就可以斷定的,今天或許你跌倒了,但是知道就這樣放棄,你將永遠站不起來,這才是真正的失敗,你懂嗎?」
「我不懂,我只知道因為我的愚昧,害死一個人。」雯伶幾乎是哭喊著說的。
「師明哲不是你害死的。」他對著她大吼。
「但是他死了,」她也吼回去。「這是無法挽回的事實。」
「沒有人要你為他的死負責任!」他咬牙切齒,恨不得能將她的理智罵回來。「如果有誰該為這件辜負責任,那也該是我而不是你!」
「可是我就是無法忽略它。」
「既然如此,那你還來找我干麼?」子俊聲色俱厲道。
「我……」她抬起頭凝視他的雙眸,哽咽道。「我是來……道歉的。我錯了,我應該听你的話,不應該不顧後果地硬要介入這件事……」
當著他的面,她竟然像個孩子似的啜泣了起來。
他的心一陣絞痛。「不,我不原諒你。」
她倒抽了一口氣,臉色更是難看。
而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她。「除非你先原諒你自己,否則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他說完,徑自轉身,進了屋里。
望著他棄她而去的背影,雯伶縱有滿月復委屈,也只能吞進肚子里,黯然神傷地流著眼淚離開。
她知道,今天來這里,根本就是個錯誤的決定,而且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注意他的那雙眼。
原來,自己那顆失落的心,竟然掛在他的身上。因為那雙眼眸,使她頓悟了一件事實——她早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
一想到雯伶內疚的表情,子俊的心也跟著脆弱了起來。
他明白自己這麼做是多麼地殘酷,他也了解雯伶此刻的心里有多痛苦。
但是,如果她無法獨自一個人從失敗中站起來,那麼任憑別人再怎麼樣勸她也沒有用了。沒人比他更清楚她有多無辜。師明哲的死使得他的任務暫時結束,但是並沒有為他帶來任何實質上的利益。
可是這整件事情對雯伶來說,卻是一種莫大的打擊,因為師明哲的死,讓她開始懷疑自己的理念,喪失自己的信心,更失去追求理想的動力。
他期待她的愧疚,但他真的不知道她會如此深深自責,更沒有預料到她竟會來尋求他的諒解。
老天哪!她不知道他根本沒有資格!在經過這件事情之後,叫他如何能夠若無其事的告訴她,一切都是他的錯?
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原本以為這件事情能夠很快地過去,他希望她能夠拾回信心,重新面對工作的挑戰,追求新的新聞應該可以讓她找回自己。
但是如今看來,他的希望變得十分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