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平萍隨意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幾乎只帶走重要的證件和現金就離開了公司宿舍。
沒有太多時間考慮,平萍一個人想來想去,唯有離開是最適當的──
至少,不必勞煩病中的董事長在對抗癌細胞的同時,還得面對信賴手下的欺騙背叛……
平萍想起那天董事長似乎看穿一切,還給予自己嚴厲的暗示警告,不禁背脊一陣寒涼──哎,她會是多麼地失望啊!
如果有機會,平萍真的很想到董事長面前,向她坦白一切並誠懇認錯,然而林秀芳帶來的口訊那樣的果決,董事長根本連見都不想見她……
唉,多年的情誼到此終止,而且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本是出于善意的欺騙卻落得狼狽出走的下場──平萍心痛如刀割,卻完全束手無策。
臨走前,平萍只留下一張請假單給楊哲頤,她知道若是貿然辭職他一定接受不了,最好的是先請假緩和氣氛,讓他慢慢接受這場戲已無法演下去的事實。
楊哲頤個性耿直,平萍可以想象他一定會到母親面前據理力爭,所以,平萍必須先消弭戰場,先給他們母子倆留後路,唯有自己默默離開,才不會造成他們母子間的沖突。
左想右想,她做出對大家最好的安排,平萍唯一沒設想保護到的是自己──
她一句話也沒留下,只留下一張簡單的請假單,任何人想污蔑抹黑她都大有空間可以發揮,不過平萍管不了那麼多,此刻的她只有唯一的一條路──火車站。
清晨的涼風中,她帶著微潤的眼眶,滿心的牽掛,和無處可訴的哀傷慢慢地往火車站走。
在乘客稀落的通勤電車上,她想起最後相處的甜蜜點滴,想起楊哲頤細心為她包扎傷口的專注眼神……
想起他看到一盤切開的水梨時,皺著眉頭嚷道︰「妳怎麼把梨子切開?這樣叫『分離』!太不吉利了……」
他是個受過海外高等教育的人,居然會對一句沒有科學根據的民間禁忌如此在意?可見他多麼認真地對待彼此的感情呵!
然而,平萍自己也沒想到──這個荒謬又無稽的「咒語」,竟然這麼快就應驗了?是她命中不該擁有這福分嗎?是誰讓他們的愛情如此早夭?
倘若她不去切那盤水梨,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件事呢?
平萍孤單地坐在電車的硬椅子上,思緒隨景物消失而紛飛四散,她愈想愈是心痛,終于忍不住地哭出聲來……
平萍回到家里尚早,父親已出門上工去了,母親才正在吃早餐,一見女兒大清早回家,大驚不已︰「是發生什麼事情?妳怎麼這時候跑回來啊?是被人辭工作了嗎?還是你們公司倒了?」
「沒有,我請假。」平萍微腫著眼眶,她沒有心情去在意母親居然第一眼看見女兒,竟只擔心是否丟了工作──她只想安靜。
「啊?請假?妳是頭殼壞去啊?這時候請假?請假要扣錢耶,妳沒事請什麼假啊?妳這丫頭到底在搞什麼?」平太太實在不解女兒的作法,激動拉高嗓門。「現在工作很難找喔,妳隨隨便便亂請假,萬一被人家辭掉看妳怎麼辦?」
「媽──我只是做得很累想休息幾天,我有年假可以請,不會被扣錢啦。」平萍往自己的小房間走去,語氣不耐煩地回應母親。「妳不是要出去上班?趕快吃妳的啦,我想去睡一下。」
「厚!我是妳老媽耶,妳這樣跟我說話喔?」平太太氣呼呼斥道︰「妳喔,跟妳那個死人老爸一樣,都一樣的歹種!哼!氣死我了!」
砰!平萍用力把門摜上,把母親的叨念斥罵全阻隔在房門之外,她拿出手機撥通好友吳筱琳的電話。「喂!妳家可以投宿嗎?我想去住幾天方不方便?」
「啊?投宿?發生什麼事?現在才幾點?妳是哪里不對勁啊?」吳筱琳一頭霧水,問題一大串。「來住我家是沒問題啦,妳可不可以先跟我說──妳跟妳媽鬧翻啦?還是跟妳家小老板鬧翻了?」
「都翻了。」平萍簡單回道︰「說來話長,反正我們見面再說。」
「好啊好啊,妳趕快過來,我家老爺到大陸出差要半個月才回來,現在在家正無聊呢!」
吳筱琳的熱情邀請,讓心里很受傷的平萍感到由衷溫暖。「好,我馬上出發。對了,我的手機要關掉,妳也不要讓其他人知道我在妳家喔!」
「哇!妳到底是怎麼啦?我好像窩藏嫌犯,別害我啊!」
「我要是頭號重刑犯妳也得認了,誰叫妳是我的好朋友。好啦,我過去了,妳在家等我──」
平萍掛了電話,再度拎起她的小行李,放進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直往吳筱琳家里飛奔而去。
楊哲頤拿著平萍留下來的那張請假單,站在母親病房外的長廊,一遍又一遍地讀著──
「究竟什麼事情,讓她在一夜之間做出倉促的決定?一起吃面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對著她親筆寫下的請假單,他喃喃自語。
平萍一向是個對工作認真負責的人,就算是她想放大假休息,也一定會事先報備過才是,一聲不響不見人影並不是她的作風──到底是怎麼了?
楊哲頤憂愁的眼神盯著請假單末尾署名的地方,平萍在簽名的下方用她慣用的粉色HELLOKITTY印章蓋上可愛的圖案。
這是她在每一件確定完成的工作之後固定做上的記號──她暗示什麼事完成了呢?
楊哲頤絞盡腦汁推敲,她連夜離開楊氏,一定是發生了什麼突然的意外,逼得她不得不這麼做,是否有人對她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她才會認為當初協議好一起演戲的「工程」到此完成……
想到太陽穴隱隱作痛的時候,手機鈴聲響起──
「表哥,晚上要不要來吃好料的?去基隆吃海鮮喔!」池珈珈的聲音里充滿興奮。「有大人物來請客喔,你不來會後悔的喲!」
「我現在沒心情!避它什麼大人物!妳自己去就好了。」楊哲頤冷冷地回道。
「ㄟ,我媽從加拿大回來耶!她說要請你吃飯,你連你阿姨都不給面子喔?」
「秀芳阿姨?她什麼時候回來的?」楊哲頤眉頭一皺。「回來做什麼?」
「有幾天!」池珈珈有問必答。「她說很久沒回來啦,而且大姨生病了,她做妹妹的,總要回來探望一下吧……表哥,晚上一起來嘛!我媽說很久沒見到你了耶!」
此時,楊哲頤腦中靈光乍閃。「珈珈!我問妳──妳有沒有把我跟平萍的事情跟妳媽媽提起過?」
「啊?這個……」池珈珈遲疑猶豫──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這還需要考慮嗎?」楊哲頤火大怒吼︰「到底有還是沒有?」
「有、有啦──」
喀!楊哲頤二話不說便切斷電話,旋身進入病房里。「媽,我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怎麼了?找到平萍了嗎?」臥病在床的楊林秀蓮問道︰「快把她帶回來,公司里沒有她是不行的──」
「媽,秀芳阿姨回來了,珈珈說她回來好幾天了!」楊哲頤嘆了口氣。
「哎……又是她!怎麼我就跟她的冤仇這麼深呢?我的一輩子完了,連我兒子她也不放過……」楊林秀蓮搖頭感慨不已。
「知道事情的原因就好辦多了。」楊哲頤暗下的瞳眸又重現精銳光芒。「現在先得把平萍找回來……」
「對對對!你趕快去找──」楊林秀蓮同意地點頭。「找到之後記得帶她來見我,你們兩個一起來,我有話要告訴你們。」
「好。她應該不至于跑太遠,很快可以找到的。」楊哲頤自信滿滿。
吳筱琳把孩子都趕上床去,客廳里只留下平萍和她對坐談心。
「妳出來兩天了,我看小王子大概急死了。」吳筱琳把平萍經歷的事情都了解了一番。「如果我是妳,絕對不會選擇像妳這樣不告而別。」
「我沒別的辦法……」平萍嘆了口氣,想到當時林秀芳的咄咄逼人,狗眼看人低的嘴臉,她實在沒辦法厚著臉皮再賴下去。
「以我這個旁觀者來看,妳根本就中了別人的計啦!」吳筱琳鐵口直斷︰「那個什麼林秀芳的,妳確定她真的是董事長的妹妹?就算真的是,她能代表誰說話?冷靜想一想嘛,妳在楊氏都幾年了,有听過這號人物嗎?」
「這……」平萍認真想了想,緩言道︰「我是知道董事長有個妹妹,但她們好像不很親近,也不太主動聯絡。不過,盡避大人不太聯絡,楊哲頤倒是和他沒有血緣關系的表妹滿親近的。唉,反正是人家的家務事,我也不便過問那麼多!」
「這就對了!」吳筱琳恍然大悟。「以我平常看遍了『本土倫理連續劇』的心得來推論,你們董事長的妹妹根本是為了她女兒來找妳嗆聲的。厚,妳這傻蛋居然就中計了?」
「是嗎?」平萍迷惘地搖搖頭︰「妳想太多了。」
「ㄟ,根本是妳想太少好不好?」吳筱琳不客氣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腦袋。「楊哲頤是你們楊氏的繼承人,誰知道做養母的是不是替女兒打如意算盤,肖想做外甥的岳母大人?妳說那個池珈珈來公司鬧過,說不定就是她去向養母討救兵啊!」
「那又怎樣?本來他們就比較門當戶對。」平萍沮喪得說話有氣無力。「我覺得自己真是太天真了!明明說是演戲就演戲嘛,呼嚨一下也就算了,怎麼會對一個身分地位差那麼多的人認真?哎,真是活該死好!」
「錯錯錯!」吳筱琳搖頭不表贊同。「愛情不能讓的。妳沒听說過一句話嗎?愛情的國度里,勝者為王。重點是你們真心相愛,其他人算個什麼東西?都滾一邊去吧!妳太退縮了,萬一喪失這段良緣,實在對不起自己啦!」
「算了吧,本來我就不打算結婚,沒了也就沒了,一個人落得輕松自在。」
平萍從來不敢奢望婚姻,從她自己父母不曾和睦過的婚姻生活便已得到教訓,她寧可一個人自由自在,也不要被形同虛設的婚約綁死。
「好啦!我也懶得再講!講得我口干舌燥──」吳筱琳喝了一大口冰開水。「就嗦最後一次好了!妳不要被妳爸媽的婚姻關系給誤導了。人生還是有美麗的愛情,有幸福美滿的婚姻的,重點是要找到真正相契相愛的人……」
「那是妳運氣好啊,遇到一個無可挑剔的好老公。」
「少來!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好老公是要訓練,用耐心愛心去養成的。」吳筱琳趕快機會教育。「要是像妳這樣一點都不積極不用心,就算上帝免費奉送妳一百個好老公,妳也是眼睜睜看他們從眼前溜走,白搭!」
「唉,我已經夠悶了,妳還一直念我?」平萍哭喪著臉。「妳怎麼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啊?到底是不是好朋友嘛!」
「就是好朋友才會說妳。」吳筱琳沒好氣瞪了她一眼。「說真的啦,妳這樣躲不是辦法,不管林秀芳講的是真是假,妳總是要找到當事人講明白,難不成妳真要什麼事都不做的繼續躲?」
「或許吧……講清楚要走也坦然些。」平萍想開了,領悟道︰「真要說錯,這件事錯的也不是我一個,為什麼要我一個人承擔呢?」
「對嘛!」吳筱琳欣慰拍拍她。「不費我花了那麼多唇舌,妳總算開竅了。今晚妳好好睡一覺,明天我陪妳去醫院找你們小王子,一起找董事長說明白──」
「嗯。」平萍點點頭,朋友的義氣相挺給她十足的勇氣,她要坦然面對。
叮叮叮──門鈴聲響起,吳筱琳上前開門。「太好了,我肚子正餓,一定是宜敏送宵夜來了。」
「宜敏妳買了什麼好料的?哈,我聞到鹵味香味啦──平萍喜歡吃水晶餃子,妳有沒有買多一點?」
吳筱琳興奮地喳呼著迎接,當她開心接過高宜敏手上的食物,抬頭卻看見她完全想象不到會看見的……一個男人,如果記得沒錯,應該就是楊氏的小王子──楊哲頤。
「怪了,我是叫妳去買宵夜,又沒叫妳帶男人?」吳筱琳一時間反應不及。「他怎麼來了?ㄟ,妳要帶人來也不事先通知我喔!很不尊重主人耶。」
「沒辦法啊!他就要跟蹤我嘛。」高宜敏一臉無辜。「而且,他說我要是不給他跟的話,到時出人命我擔待不起啊……」
「是誰啦?你們兩個在門口討論什麼啊?」平萍好奇跟著到門口,一眼看見楊哲頤杵在門邊,傻了……
「平萍,妳不要生氣啦!」高宜敏焦急解釋。「是他說、說什麼人命關天,我不敢不給他跟。有什麼問題,你們兩個自己去解決,我可沒辦法……」
「什麼人命關天?是董事長有什麼事嗎?」平萍臉色沉下,憂慮問道︰「她狀況有變化嗎?有危險嗎?」
「我媽還好。」楊哲頤的眼光始終沒有移開她臉龐。「她希望見妳一面,愈快愈好。」
「愈快愈好,那就現在啊!」吳筱琳推了推平萍。「病人最大,你們現在趕快去醫院,鹵味留下給我跟宜敏吃就可以了!」
「現在?很晚了。」平萍有點遲疑。
「這兩天,我媽為了妳不告而別的事情煩惱得覺都睡不好,妳去給她看一看,可能她會好睡一點。」楊哲頤和緩道。
「啊?煩惱?不是她要我走的嗎?」現在換成平萍一頭霧水了。「是她說不想見到我……」
「唉喲,我就說妳被騙了嘛。」吳筱琳把平萍推出門外。「你們的誤會趕快去解釋清楚,杵在這兒大眼瞪小眼做啥啊?」
「我們趕快去醫院。」楊哲頤順勢牽起她的手。「我媽已經知道我找到妳了,不去給她看一下報平安好像很沒禮貌。快走吧!」
車子里,楊哲頤開門見山打破沉默──
「平萍,妳真是太傻了!居然听信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陌生人胡說八道,連求證都沒有就做下那麼大的決定──這太不像平常精明縝密的妳了!」
「我……」平萍黯下眸光,委屈道︰「人家把話講得那麼難听,好像我自己不滾蛋就等著被掃地出門似的,我如果不識相點自己走,難道留著自找難看、等著自取其辱嗎?」
「妳怎不想想她說的話可能不是真的?」楊哲頤不忍心責備,但又不說不行。他索性把話一次說清楚。「我阿姨根本沒去過醫院,她所說的全部都是瞎掰的!本來家丑是不該外揚啦,但是事到如今不說也不行了。」
「什麼家丑?她不是你阿姨嗎?她還說她見過董事長,她是代表董事長來告訴我,說董事長知道真相了,現在大動肝火,還把我狠狠羞辱了一頓……」平萍把情況說了一次。
「她確實是我阿姨沒錯。」楊哲頤說得有點艱困。「但我媽跟她之間有嚴重的心結……簡單說吧,年輕的時候,我阿姨曾經是我爸爸的外遇之一。」
「啊?真的啊?」平萍訝異睜大眼楮。「怎麼會這樣?」
「確實是這樣!我阿姨跟我爸有外遇,這件事對我媽而言是非常嚴重的打擊,她跟我爸也因此走上離婚的悲劇。雖然後來我爸沒跟我阿姨在一起,幾年後他又愛上別人,甘願放棄整個楊氏產業跟親生兒子,跟著那個女人搬到遙遠的歐洲去。但對我媽而言,被自己親妹妹背叛的打擊大過一切,她們再也無法成為無所不談的親姐妹,三十年來關系淺淡,一直到今天也不見改善。」
「可是……為什麼你好像跟她們母女關系還不錯?你跟你表妹幾乎是一起長大吧?」
「我阿姨最後嫁給一個加拿大籍華裔老頭,不能生育的他們領養了珈珈。我很小就當小留學生,一個小孩子總是需要照顧,我阿姨一直很疼我──呵呵,可能是我長得像爸爸的緣故吧!總之,我阿姨是真心疼我,縱使他們大人間有恩怨,災難也不該延至小孩子身上。我媽知道看在我爸份上,阿姨不會虐待我,也就順理成章讓我住在阿姨家,直到可以自立為止。」
提起往事,楊哲頤的心情委實復雜。「哎,阿姨這次真的很過分,可是作為晚輩的我好像也不能說什麼……希望妳也不要放在心上,往後對于這位長輩,只能維持基本禮貌吧!」
「嗯。」平萍點點頭。「我懂你的意思,實在沒想到──親姐妹間會有這樣的恩……」
「人世間想象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妳我都身為後輩,也不能多說什麼。」楊哲頤握住她的手。「待會兒見到我媽,這事就別提了,省得她又煩心。」
「她一定很氣我吧?丟下公司的事不管……」平萍滿心愧疚眼眶微酸。「都怪我沒大腦,事情沒想清楚亂做決定,董事長一定後悔教了我這麼笨的徒弟。」
「不會,我媽很明理的。」楊哲頤心疼安慰她。「要說錯,我也有錯。如果早點把這件『家丑』告訴妳,說不定妳就不會被我阿姨影響了。」
他深情瞅住她,心疼這幾天她受到的折磨,他暗暗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讓她受委屈,爾後他再出不容許發生這種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