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爺 第1章(2)

走開!不要再接近我……

佟妍縮著身子躺在地上,全身沾滿了血跡與污穢,發絲散亂而糾結,遮去了那張原本還算秀麗的臉蛋。

掩在發絲之後的雙眼浸滿了恐懼的淚水,她閉起眼,不想再看見那些猙獰血腥的鬼影,嘴里喃喃囈語,似在抗拒些什麼。

「喂,小泵娘,你沒事吧?」

髒亂的牢房里一共關了七八個人,見她躺在那兒動也不動,就這麼過了一宿,直至天亮過午獄卒放飯也不見她起身,其中一名有些年紀的婦人忍不住靠近佟妍,搖動她單薄的肩頭一下。

「你是不是病了?你千萬要撐著點,能吃就吃,能喝就喝,那些西蠻子可是不把我們漢人當人看的。」見她一臉稚女敕,身形瘦弱,目測也不過十四、五歲,婦人于心不忍,不禁勸上兩句。

自從六十多年前,漢皇帝被推翻,西荒人便成了這天下的主人。西荒族人大量遷入中原,為了便于管理,加上等階制度的不同,西荒人與漢人的刑堂便被區分開來,就連牢房也各有不同。

犯人若是西荒族裔,是關在還算整潔有序的牢房,一天兩餐外加干淨的水可飲用。囚犯若是漢人,牢房髒亂不堪這點不提,夜里被蟲子老鼠咬腳趾,白天熱得連口水都沒得喝,不過是家常便飯。

熬人嘀嘀咕咕,還想說些什麼,鐵牢外忽然一陣騷動,個頭高大的獄卒解開鐵鎖,進了牢房,見狀,牢里的女囚紛紛往里頭挪。

唯獨佟妍依然動也不動的蜷躺在原地,彷佛對任何事物都失去了知覺。

「不要命的賤蹄子,連湍王府的世子爺也敢踫,是嫌自己的命不夠賤嗎?」

獄卒對著她啐了一口,伸腳踢了踢她的膝蓋,她痛得悶哼一聲,淚水沿著眼角滑下。

「世子爺親自上門審案,還在刑堂上等著呢,將她架出去!」

為首的牢頭探手扯起地上那具瘦弱的身子,也不顧她衣衫凌亂,翻敞的領口露出了一截雪膚,拽拉著便弄出牢房。

「不要過來!別踫我!」驀地,原先靜若死尸的佟妍忽然嘶喊起來,縴細的雙手拚命揮動,好似瘋了一般。

「這丫頭莫不是個瘋子?」獄卒嫌惡的瞪她一眼。

「若不是個瘋子,怎敢夜闖湍王府,刺殺世子爺?」牢頭嘲諷的道。

出了陰暗潮濕的地窖,佟妍又恢復先前的瑟縮,盈滿淚水的雙眸也死死的閉緊,任由獄卒將她拖進了一處明晃晃的刑堂。

如同一件被廢棄的破爛物事,她被重重地扔在琢磨得發亮的石板地上,剛被踢了一腳的膝蓋首當其沖,重敲了一記,當場痛得她膚骨發麻,冷汗直流。

她緩緩回過神,怯弱的睜眼,看見兩旁站滿了高大的衙役,以及身披黑色鎧甲的精銳死士,蒼白的小臉不禁一駭。

死士?即便這里是臨川,昔日漢人天下時的皇城,現今為湍王仲燁的分封屬地,區區一個臨川知州,怎可能會有死士陪同審堂?

恍如大夢初醒,佟妍撐起自己,仔細望向坐在刑堂上的主審官,這一眼,令她渾然大震。

驀地,潮水漫過眼前一般,一幕幕怵目的景象浮現出來。

殺了他!

那一夜,她如同著了魔,意識模糊,只覺有道聲嗓不斷在耳邊催促,待她回過神之時,看見自己手里多了一把沾滿鮮血的刀刃,以及那名躺在錦榻上,兩眼圓瞪,臉色死白,心口不住溢出鮮血的俊雅男子。

她才意識到自己竟在失了魂的情況下,莫名其妙殺了人……她當下想尖叫,卻忽然又沒了意識,整個人猶似在夢境之中,怎麼也醒不過來。

而此刻,那個被她胡里胡涂殺了的男人,竟然安好無事,高坐在刑堂上!

那男子發黑如墨,五官宛若刀鑿,比起漢人更要來得深邃突出,而嵌在眼窩里的那雙瞳仁……那雙瞳仁竟然不是尋常人的黝黑色,而是如寒霜凍結的銀藍色!

佟妍心頭一顫,竟不由自主地瑟瑟發起抖來。

「你,是誰?」

端坐在刑堂上的仲燁,見她抬起臉,滿眼震顫的瞪著自己,那已經愈合,卻留下一道猙獰傷疤的胸口,竟然微微抽動著。

她全身都是髒污血跡斑斑,身上那一襲杏色衣裙也凌亂不堪,泰半的臉蛋被發絲覆蓋住,唯獨露出一雙溢滿驚恐的眼眸。

迸怪的是,他心中竟然起了股沖動,意欲上前撥開她的發,仔細端詳她的臉蛋。

「世子爺,下官調查過了,此女是漢人,佟姓人氏,登記在景彥城里的鄒氏樂戶底下,身份低賤寒微。」退居一旁的柳知州急于奉承巴結,也沒瞧出仲燁神情有異,張口便嘰喳說個沒完。

立在仲燁身側的安墨,極為輕蔑的橫了柳知州一眼。瞧他那副小樣兒,一點為官的氣勢也沒有,真不曉得平日是怎麼管理景彥城的。

「……就是這個佟氏,于數日之前擅闖王府,刺殺世子爺,下官本想親自用刑拷問,世子爺便不必這般大費周章,勞心勞神。」

听見柳知州這番話,跪坐在冰冷石板地上的佟妍嬌容驚得死白,渾身不住地哆嗦。

那一夜……她殺死的那男子,真的便是此時審問她的這人!

他明明已經死了,她手中的刀刃狠狠刺進了他的胸膛,他不可能還活著……而他的眼,本該是濃墨般的黯黑,怎會成了銀藍色?

「你,叫什麼名字?」對柳知州的話置若罔聞,仲燁高揚著如玉俊容,語氣冷傲的問道。

「佟……佟妍。」如被咒術定住一般,佟妍艱澀的吐聲,雖是驚懼異常,眸光卻依然直直的望著仲燁。

「你可知道我是誰?」仲燁又問。

佟妍用力搖頭,眼中滿是惶惑。

「大膽賤民,方才本官已將你的罪行說得清清楚楚,你居然還想裝傻?日前你夜闖王府刺殺世子爺,難不成你連這些事都不知道?」柳知州一心力求表現,也不顧會否搶了仲燁的威面,自以為是地指著堂下的佟妍大聲斥喝。

佟妍彷佛這才逐漸清醒回神,怔怔地瞪著那俊美如神人的仲燁,一顆心巍巍發顫。

湍王府世子……那夜她錯手殺死的男子,竟然是湍王府的世子!

此前是宣元二十六年,現今整個中原,加上中原以外的北邊,那些西荒族的舊時屬地,全是西荒族當權者——前任燕皇的二子,歧皇的天下。

西荒原本是遠在中原以北的一支異族,相傳是神人的後代,因此西荒族的男子身材多是高大挺拔,輪廓也比漢人來得更深邃。

西荒人性子也蠻橫強勢,在中土還未成為西荒人的天下時,漢人多喜歡稱呼他們是西蠻子。

七十多年前,西荒王野心勃勃,一舉領著剽悍善戰的族人,殺了早已衰敗多時的漢皇帝,于是漢人口中的西蠻子大舉遷進了中土。

由于地理位置上的改變,加上風俗文化的更易,漸漸地,這些西蠻子也已經融入了漢人的文化,習慣了漢人的那一套作風。

那些在中土落地長大的西荒後裔,很多早已忘了西荒話怎麼說,更已經不理會西荒部族的舊習,說話吃飯,甚至是節慶風俗,全都歸了漢人。

從開啟西荒王朝的西荒王,一路到二十六年前駕崩的燕皇,再到此前掌權的歧皇,偌大中原在西荒人的統治之下,已傳承了三個世代。

再加上,歧王繼承皇位之後,為了便于管理,主動將身邊的親信手足,甚至是高官爵祿,全都賜予了漢姓。

因此,時至今日,西荒族人多已經融入了漢族——然而也僅限于那些風俗習性罷了,兩族之間,人心依然隔著千萬里遠。

仲燁之父仲燁是燕皇的嫡長子,不知何故,當年燕皇留旨傳位于二子,仲燁則貴封為親王,封號為「湍」,世稱湍王。

湍王即是當今歧皇的同胞兄長,兩人情誼深厚,再加上西荒人本就甚喜以分封土地作為饋賞,因此昔日原是漢人皇畿的臨川一帶,在歧皇感念兄弟之情下,全都分封下去,成了湍王的屬地。

湍王當初與帝位不過是幾步之差,被封為親王之後,因為不願招來覬覦龍椅的猜忌,辭謝了皇太後的任用,卸下了官餃,遠離皇城,固守在臨川城,偶爾協助治理宗族內務之事。

前一陣子因為邊疆出了亂子,皇城那邊放不下心,便來了道聖旨,讓湍王親自上邊疆盯著。

湍王這一去,貴為世子的仲燁,便代替父親管治著手上的屬地,其身份之尊貴,自然可以想得。

沒有人會傻到去觸怒這位世子爺,更沒人會蠢到……殺了他。

思及此,佟妍嬌顏一片慘白,泛疼的膝蓋也頹軟下來。她怎樣也想不到,自己錯手殺害的那人,竟然便是仲燁。

那只妖物是存心置她于死地嗎?

「別以為你悶不吭聲,就能瞞混裝傻。」柳知州在堂上高聲斥責,大有狐假虎威之味。

仲燁微眯起眼,揚聲道︰「安墨,將他撤了。」

柳知州的嗓門越發高亢,「听見沒有,世子爺讓你們將那個賤民……」

「知州大人,我們世子爺是要大人撤了。」安墨不冷不熱的轉達主子命令。

霎時,柳知州的面色乍青轉紅,好似被人當眾扇了一巴掌,顏面盡失,但礙于仲燁的身份又不敢吭上半句,只能訕訕然的退堂。

少了聒絮的柳知州,刑堂上的氣氛登時變了,靜得發落可聞,一張張冷蔑不屑的臉孔全望向在場的唯一漢人,亦是受審的佟妍。

察覺到那些不善的目光,她瑟縮了子,如受驚的小獸,惶然不知所措。

「你為什麼要殺我?」仲燁神情端肅的問。

「不是我殺的……真的不是我!爺兒,請您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殺您!」久未沾水,佟妍嗓子沙啞的低嚷起來。

死到臨頭還不認罪?身為西荒貴族的仲燁,骨子里自有根深蒂固的族群之分,看著身為漢人最下階的佟妍,不免也深感嫌惡。

「我府上守門的衛兵,清楚畫下你的圖像,那夜你從我寢室逃走之時,也被幾名守夜的僕從撞見,他們都一一指認過,確定行凶者就是你,事到如今,你還想在我面前狡賴?」

焦急的淚水溢出眼底,佟妍仰著盈滿無辜之色的臉,矢口否認︰「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殺的……」

喂,仲燁,別這麼不通情理嘛,小泵娘都說不是她動的手,你就放她一馬吧?

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風剎,在空中咻一聲飄到仲燁身後頂上,笑嘻嘻的幫腔。

仲燁額際的青筋微地抽動一下,那些好不容易壓制下來的煩躁,又被老愛跟前跟後、只有他一人看得見的風剎勾起。

這些來自冥界陰間的髒物,為何要一再出現在他面前?他本是看不見的,若不是那一死產生了異變,又怎會——

「你……你怎麼能出現在這里?」驀地,佟妍指著堂上,驚惶的嚷叫拉回了仲燁的心神。

「現在是大白天,你怎麼有辦法出來?你別過來!別靠近我!走開!」

見她指著飄飛在半空中嘻笑不停的風剎,小臉驚懼失色,仲燁赫然一震。

這個出身卑賤的女子……也同他一樣,看得見那些冥間之物?

她,究竟是誰?為何同他一樣,擁有這般的異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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