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爺 第5章(1)

仲燁一下步輦便走入專闢來接客的賢禮院正廳里,只見他面色清冷,一襲窄身的黑色長衫襯出那身軀的精實高大,俊麗細琢的五官在斜陽中更添幾許迷魅,一路走來當仲燁若神人,教人不敢放肆直視。

柳知州坐在座里,端起上好的青花瓷茶盞,才剛低頭抿了一口,余光一見仲燁步進廳內,即刻往小幾一擱,涎著笑臉,起身抱拳相迎。

「世子爺。」

仲燁只淡瞟他一眼,便在主位落了坐,漫不經心的同他打起官腔,「不必拘禮,請坐。听說柳知州帶了人上王府,不知所為何事?」

「既然世子爺都開了口,那柳某便直說了。」柳知州似也瞧出仲燁慵懶之下帶有三分怒意,也沒那個膽子坐,兀自抱著拳說道︰「前些日子那行刺世子爺的刺客一案,雖已交給爺兒審辦,無奈那佟氏犯下了多樁命案,那些死者的眷屬日前連番上衙府告狀,要我給出個交代……那些百姓多是漢人,爺兒也當知道,那些漢人表面上歸順了朝廷,暗里一直對西荒族裔心懷怨恨,此番民怨非同小可,若是處置不當,恐怕……」

「所以柳知州的意思,是希望我怎麼做?」仲燁垂下眸,修長的手指撫著茶盞圓潤的杯口,那舉止看似悠哉閑適,卻透出一股令人心頭生窒的威脅感。

「恕柳某斗膽,听聞世子爺並未對佟氏用刑,亦未進行審查,再這般放任下去,怕是民怨會越積越深,一發不可收拾,為了大局著想,還請世子爺將佟氏交還給柳某,讓那些命案得以早日沉冤昭雪。」

「你是真想讓命案早日沉冤昭雪,還是受了誰的指使,非得將佟妍從我手里弄出去才好對那人交代?」仲燁微微一笑,揚眸掃了那明顯一僵的柳知州兩眼,那眸光冷得教人遍體生寒。

如若沒錯,這事背後肯定有些人暗中摻了一手,至于那些人是誰,只消琢磨片刻便可推敲而出。

柳知州渾身發冷,後背已然濕透。「世、世子爺,做為臨川城老百姓的父母官,柳某不過是盡忠職守……」

「我說過,這案子有蹊蹺,佟妍暫時由我看管發落,那些百姓若是有任何怨言,勞煩柳知州代我發話下去,誰有怨言便盡避上湍王府找我,我定會親自給個交代。」

「世子爺,那佟氏出身低賤,您又何必為了這樣一個女子,無故招惹民怨?」柳知州急得臉色發紅,這事若是沒辦成,他要怎麼向湍王妃交代?

「我審過佟妍,那些人命雖然是經由她的手犯下的,但確實不是她所為。」仲燁口氣淡淡,態度卻十足強悍迫人,那凜凜眸光更教人不敢逼視。

「可到底……妖鬼附身之說太過玄奇,也無法教百姓信服,這根本只是佟氏為了開罪,擾亂民心,胡謅瞎編出的荒唐之言。」

「胡謅瞎編?」仲燁微地失笑,目光冷若寒霜。

「柳知州言下之意,便是在暗指我也在編派荒唐之言?」

柳知州一怔,這才想起,人人皆雲,湍王世子歷經一遭死劫,復生之後身軀便產生異變,能看見凡人肉眼所不能見的。

仲燁又道︰「那日在刑堂上,我亦親眼看見那殺了無數人命的妖物,莫非,我也是在胡謅瞎編?」

「世子爺……這……」柳知州被一連反問逼出滿身熱汗。

「民女願意隨知州大人回衙府受審。」驀地,一抹單薄縴細的人影,微縮著雙肩緩緩走了進來。

仲燁一凜,看著佟妍低垂眉眼,有些怯怕地走至柳知州面前,露出一副束手就擒的哀戚模樣。

「誰準你來這里?退下。」他眉頭攢深,執著茶盞的手指僵住,胸口似被什麼絞了一記。

可他忘了,佟妍誰都怕,獨獨不怕他,恰恰與在場眾人相反。

她佇立在原地動也不動,嗓音細弱又發著抖的低道︰「那些人……確實是我殺的……民女願意受審。」

逃不了的,除了她與仲燁,其余的人看不見那妖物,沒人會相信她被妖物附身的事,再這樣下去,不過是讓仲燁背負上包庇罪囚的惡名。

雖是為了利用她為誘餌,可到底仲燁仍是救了她一回,再說……她不願見他為了她遭受牽連,招惹非議。

「住口!」仲燁怒斥,「安墨,把她帶下去。」

安墨自是不敢吱聲,急步上前欲拉住佟妍,怎料,柳知州身後的貼身護衛,忽的滑劍出鞘,不過眨眼一瞬,那冰冷的劍身便揮在安墨的頸子前。

安墨慘叫一聲,嚇得臉色慘白,僵著身不敢妄動。

目睹此狀,一旁的佟妍呆愣住,柳知州氣急敗壞的大吼︰「蠢貨!反了!世子爺在這兒,誰準你動劍?!」

那面貌平凡的護衛不驚不怕,反倒笑了起來,那笑聲之詭譎,恍若入魔,教人不寒而栗。

是妖物!

仲燁一震,倏地站起身,手里的茶盞摔落在腳邊,尖銳的匡瑯聲撞碎了多日來的平靜。

與此同時,佟妍亦瞪大了美目,轉身欲逃,那護衛卻扣住她的肩,將她鉗制在身前,並用手里的長劍抵住她的咽喉。

「你、你究竟想做什麼……被鬼附身了不成?!」方才听見那不似人的笑聲,柳知州已怕得跌坐在地上,指著護衛顫不成聲。

仲燁眯著眼,看著將佟妍扣在身前,笑容猙獰的護衛,渾身釋出肅殺之氣緩緩往前走,道︰「柳知州,你終于說對了一句話,你的護衛此刻正是被那個妖物附了身。」

此言一出,廳內眾人俱是嚇得魂飛魄散,紛紛往各處安全的角落縮去。

「想不到一別千年,你這尊修羅倒是變了不少,莫不是因為這個女子的關系?」護衛的嗓音已變,忽雄忽雌,兩只眼亦迸射出詭異的紅光。

「胡說八道,我根本不認識你。」仲燁眸冷嗓亦冷,胸口卻燃著一把焦灼的烈焰,只能假作淡然的瞟過被挾持的佟妍。

只見她小臉死灰一般的慘白,美眸盈滿恐懼的淚水,緊咬住下唇,似是忍著不放聲哭出來,本就單薄的身子更是抖若風中殘葉。

那護衛粗壯的手臂捏緊了她的肩,她無法動彈,被緊緊釘住,彷佛那只手臂稍加使勁便能將她整個人捏碎——

「骯髒的東西,給我放開她!」一聲壓制不住的怒斥就這麼沖喉而出,仲燁本想以靜制動,可伏藏在體內的那股殺氣卻由不得他再靜。

「我知道,你心疼她是不?!」護衛笑著,這會兒嗓子又成了嬌嗲的女子聲音。

「你到底想要什麼?!」仲燁怒目以對,那兩泓銀藍色眸子爍著奇異的幽光。

「哈哈哈……我不要什麼,我只要看到你痛苦,還有她痛苦,我心里便快活!」

「疼……」粗壯的手臂掐緊了懷中的人兒,佟妍痛得淚水直流,沒有血色的唇瓣一顫一抖的,已是泣不成聲。

仲燁悄然握緊了拳心,胸口一陣鈍痛,似被刀磨著。

「我們與你究竟有什麼冤仇?!」

「拜你之賜,我在阿鼻地獄日夜遭受業火之刑,你還問有什麼冤仇?」護衛這會兒又成了低沉的男子聲嗓,目光淒厲駭人。

「你認錯人了,我根本不認識你。」仲燁沉著嗓駁斥。

「眼前的你,不過是凡人肉身,自然識不得我。」護衛垂下眼,審視起懷里那嬌嬌弱弱的人兒。

「真是個水靈的玉人兒,莫怪能讓無情無欲的修羅將軍也動了心……」

「不要!不要……放過我!求求你……」見護衛伸出手指撫過她浸濕的頰,佟妍怕得哽咽失聲,美眸閉得死緊,不停啜泣求饒。

似有什麼在心中斷裂開來,仲燁全身一麻,腦海里浮現另一景。

被那黑衫男子錯手殺死的白衫女孩,彼時亦是這般哭著。

尖銳的刺痛劃過胸口,仲燁入了魔一般的朝著那妖物撲去,無奈,到底只是凡人之軀,只見妖物附了體的護衛已用著非是凡人能及的速度,閃身躲開。

不過是一個抽息的剎那,那護衛如烈日下的一抹鬼魅,抱緊了失聲痛哭的佟妍,縱身躍出了門口。

「不!」仲燁雖有長年習武的底子,到底比不上那非人的速度,他飛奔追出,震駭的雙目只來得及捕捉一抹遠去的殘影。

耳畔依稀能听見那扯動他一思一緒,每一個呼息心跳的啜泣聲,那張讓懼意佔滿的慘白小臉,仍烙印在銀藍色的瞳面。

一股彷佛被撕裂的痛楚,由內而外的凌遲著他,那痛,那失落,那焦灼,那驚愕,那憤怒,全都似曾相識。

這般心情,這般感受,亦如他看見的異象中,那黑衫男子所感受的。

仲燁僵立在原地,朝著遠方被霞夕染成一片血紅的天際,忽而像瘋了似的怒吼一聲。

他氣自己,恨惱自己,踫上那只妖物便成了一只軟弱的螻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折磨,當著他的面被那丑陋可憎的妖物擄走。

「世子爺、世子爺!」安墨軟著腿爬出來,一邊吆喝著。

「快來人!有妖怪!快保護世子爺!」

不理會那朝這方涌來的騷動,仲燁眯起眼,憤而轉身往另一座別院奔去,撞開了珠玉簾子,大踏步奔進了書房內院,掀翻一只紫檀木長匣,抽出了一把嵌著各色寶石的古劍。

沒用的,凡人用的劍根本傷不了道行數千年的雙身羅剎。

仲燁握緊了劍柄,轉身對上風煞笑嘻嘻的臉,怒火倏起,正欲抽劍而出,劈掉那張令他心煩的笑臉,風煞及時躲了開來,還說了句震住他的話。

但,這世上只有一人能夠殺得了雙身羅剎,那便是你。風煞猶然堆著笑道。

「我連那妖物的衣袖都沾不到,如今連它們的去向都不知道,如何能殺得了它們!」仲燁惱怒的低斥。

你不知道法子,但是我知道。我也曉得該去哪里找那只雙身羅煞。風煞說。可是這法子必得冒險,弄不好是要丟性命的,你可要想清楚了,那個小泵娘真值得嗎?

「甚好,將法子還有妖物的去處告訴我,之後要多遠你便可滾多遠,少來礙我的眼。」仲燁眯起眼,俊美的臉龐籠罩著一股殺氣,教人不寒而栗。

風煞笑了,然後不改嬉皮笑臉的作風,笑嘻嘻的開口說——

夜。

一抹頎瘦的黑色人影,躍過斑駁的紅門宮牆,他一身浮水雲紋的黑色騎裝,金蟒紋路纏玉腰帶束著強桿直挺的腰,便于移動的寬大下擺被一陣夜風吹起,拍打著裹在黑色錦褲中的結實長腿。

仲燁握著劍,長發高高束起,以龍紋白玉環圈束,幾縷發絲在眼前飄飛,底下那張俊麗面龐凝著冷冽的殺氣。

寂寂黑夜中,碎裂的青石板道上,周遭俱是一片荒蕪,獨見他頎長挺俊的身影走過。

那聳峨的紅牆雖已斑駁,依稀還能窺見昔日的絢爛風華。早在數十年前,這里原是漢皇帝坐擁天下夢的皇城。

而今,事過境遷,數十年後,在西荒人稱帝之後,為了徹底滅了漢族百姓復闢之心,當權者便將首都遷于驥水,在那重新修建一座專屬于西荒人的皇城。

昔日為天下中心的臨川,今日成了湍王的分封建地,這座皇城不知掩埋了多少繁華的舊夢,眼前只剩下滿地的瘡痍唏噓。

仲燁費了一番精神,才將寸步不離的死士與護衛隊支開,更不讓安墨隨身跟著礙事,決意一人來此,找尋那妖物與佟妍的蹤跡。

腳下踩過被風吹起的白色冥錢,仲燁垂下眸,心神微分。

與此同時,遠處的琉璃宮瓦上,有道鬼魅的影子立在那兒,似笑似嗔的眺望這方。

仲燁心中一凜,驀然抬首,正好對上雙身羅剎懾人的紅眼,後者似挑釁一般,隨即對他揚起了論異的笑容。

他眯眼忍下滿腔的怒焰,才想追上前,雙身羅剎忽焉縱身往另一處宮瓦躍去,不一會兒,那鬼魅的身影便如一縷青煙,轉瞬就消逝無蹤。

仲燁惱極,立刻疾步穿過一道道雕梁畫棟的宮門朵廊,他發誓,定要手刃那只妖物,方能消除他的屈辱與憤怒。

燁……

一聲若有似無的細弱嬌喚,定住了仲燁疾走的步伐。

眸光一爍,他循從那聲音的發源處快步奔去,繞過了一座紅色曲廊,推開了一座金漆已經剝蝕的門。

只見頹唐的宮室里,早該油盡燈枯的宮燈熾亮著,一室明亮,能看見褪了色的殘破錦幔被吹進來的風打散、飄飛,地上俱是破損的碎瓷與雜屑。

仲燁握緊手里的劍,眸光梭巡過室內的一景一物,放緩了步履往里走,揮手撥開了朱紅色的曳地錦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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