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灑落在一片琉璃玉瓦上,照得那一排排高聳的紅牆益發鮮亮,琢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上,宮人們腳步整齊劃一的小碎步走過。
這里便是驥水的西瑤宮殿。
當年西荒人大敗漢人,取得中原之後,為了削弱漢人民心,大舉遷都至此,花費了數年光景,重新修建了這座簇新的宮殿。
數十年前,燕皇身上帶有沉病,因而英年早逝,皇後雖然立了二兒子為皇帝,如今亦已貴為皇太後,可朝中政事、後宮大小事,無一不經她手。
祥寧殿素來是皇太後戈氏接見朝中要臣的議事之所,往往天方微熹,已有大臣在殿里候著,等著稟報復命。
今日,祥寧殿的金漆大門一反常態的緊緊關上,殿外的宮人分立兩旁,個個眉眼低垂,靜候差遣。
殿里,只見鋪了狐毛大毯的紫檀木玫瑰椅上,端坐著一名梳著白發高髻,身穿梅色繡大紅牡丹宮裝的老婦人,她上了薄妝的面容清瘦,眼角與嘴角透出被歲月爬網過的紋路,此刻因為僵冷著表情而顯得嚴苛。
她端著吉祥如意青花茶盞,手中的茶蓋輕輕撥動茶里的冰菊花葉,姿態看似閑適悠哉,自有一股靜靜懾人的氣勢。
她含了一口鎮定心神的冰菊茶,眸光揚起,看向單膝跪在大廳正中央的仲燁,眼底是不稍加遮掩的自豪。
不愧是他們西荒皇族的後裔,身姿挺拔頎長,面貌俊美非凡,歷經一場死劫之後,這個孩子身上的那股氣越發沉定,眉宇間那抹威嚴更教人懾嘆。
可惜啊……
一旁的心月復蘇總管听見了太後的嘆息,連忙福身湊上前,還未開口便讓戈氏揮了揮手屏退,蘇總管只好低著頭,又退回暗處候著。
仲燁就這麼直挺挺的跪著,俊麗的眉眼低垂,表情依然沉著入定,彷佛他才剛跪下,而不是已跪了近一個時辰。
那時,他在蓮花座前跪求佛祖大發慈悲,一跪便是千日,區區一個時辰又算得了什麼。
「就為了一個漢女……」戈氏笑笑地嘆息,眼神卻是凌厲如針。
「燁兒,這麼久沒見你,你怎麼會胡涂了?」
「皇祖母教訓得是。」仲燁不會傻到在這時與她爭辯。
「你跟那漢女的事,哀家已經听你母妃提過。她不僅是個漢人,還是個下賤的樂戶,模樣還過得去,卻是跛了一只腿。」戈氏的嗓音在靜寂的殿中悠悠回蕩,「先前哀家听說過你親審此女殺害數人的案子,平定了妖害,盡得臨川民心,在民間的聲望正好,哀家才想著要將你放進崇政院磨磨,結果你卻出了這個亂子。」
仲燁不卑不亢地道︰「皇祖母賞識燁兒,燁兒蒙受聖寵,自當感激在心,讓皇祖母傷了心,是燁兒不好,燁兒自請責罰。」
斂下雙眸,戈氏笑了笑道︰「罰?就為了一個女人罰你?!」
「不只是一個女人,她將是我的妻。」仲燁的眸光緩緩抬起,與戈氏微怔的目光對上。
「你的妻?哀家可不記得幫你指了這樣的婚。」戈氏面上雖笑,眼里的凌厲已近慍怒。
「皇祖母,燁兒此次進宮面見您老人家,便是要向您稟報,燁兒無法听從您的指婚。」
蘇總管一驚,忙出聲提醒,「世子爺,您這話可是對太後大不敬……」
「無妨,讓他說。」戈氏冷笑了一聲,面上已堆滿怒氣。
「哀家當了太後這麼多年,就連皇帝也不敢直接對哀家說的話,今兒個還是第一次听見。」
「燁兒不是要忤逆皇祖母,而是燁兒除了那個女子,誰也不要。」仲燁目光灼灼的說道,那雙銀藍色眸子好似燃著兩團冷焰,迸發出一股威懾氣勢。
瓣氏一怔,方才未曾看清他那雙眼,此前端詳仔細了,她不禁聯想起許久之前,族中耆老曾提及的西荒神話。
「你那雙眼……」戈氏直瞅瞅的望著仲燁那雙冰冽的雙眼,低低嘆吟。
「我們西荒一族一直有個傳說,相傳我們的祖先是戰神蚩尤的後裔,雖然沒能傳承神人之力,可是族里長老總說,西荒後裔將會出現一個神人。」
看著戈氏沉溺于回憶中的恍惚神情,又听了她這番話,仲燁很清楚,戈氏是因為他這雙眼,誤將他與西荒族的神諭聯想在一塊兒,將他視為戰神的轉世。
可惜,他不是西荒人盼望的戰神轉世,而是孤寒地獄的閻羅,更是沾滿了血腥的修羅。
「孩子,哀家果然沒有看錯你。你自小就出類拔萃,經一死劫之後,又得了一雙神眼。」戈氏復又嘆息,話鋒忽轉,又問︰「燁兒,你可知道,當初歧皇為了管理之便,主張賜予皇族們一個漢姓,哀家為何親自賜予你父王為仲氏?」
仲燁不疾不徐的回道︰「皇祖母用心良苦,燁兒怎可能不明白。皇祖母之所以賜予仲姓,便是取其「伯仲之間」的意涵。」
「不錯,你果真聰慧。」戈氏的口吻甚是贊許,眼中卻浮上了幾分惋惜。
「當初哀家與燕皇本想將帝位傳給你父王,卻被你父王推拒了,你可知道為什麼?」
仲燁瞬也不瞬地道︰「父王性子一向謙遜,應是擔心會傷了兄弟之情。」
瓣氏連連點頭,「不錯,確實是如此。當年我們西荒族之所以能大敗漢人,讓成千上萬的漢人俯首稱臣,正是因為西荒族的團結一氣,漢人遠遠比不上咱們。每每面對權勢利益,漢人只會窩里反,大難來時像一盤散沙,我們西荒一族上下團結一心,相互扶持,自然強盛。這江山是你曾祖父與無數族人打拚來的,是我們這些後代子孫必須守住的祖業。」
頓了下,戈氏嘆了口氣,又道︰「你父王心思縝密,生性也好淡泊,早看出他弟弟的性情驕恣,一直盼著能登位稱皇,你父王夜奔皇宮,求哀家別將帝位傳給他,怕的便是為了這個帝位,會傷了歧皇的自負之心,進而傷了西荒一族的團結之心。」
于是,湍王讓出了帝位,胞弟歧王最終順利登基成為歧皇。這段秘辛一直罕為人知。
于此,戈氏心里一直深覺遺憾。若不是為了顧全大局,直至今日,她心里最好的皇帝人選依然是湍王,是以當初賜姓時,她親口賜予湍王為「仲」氏伯仲之間,不分軒輊。
「歧皇雖然爭氣,可是他生的兒子卻沒一個好,太子駑鈍愚笨,身為我西荒皇族後裔,成天只懂得享樂,毫無我族風範。」說著,戈氏一臉心寒,語氣越發冷漠。
仲燁只是听著,並無任何表示。他自然明白,戈氏會在他面前提及太子一事,絕非單純的埋怨之言。
「皇祖母勞心勞力,燁兒卻幫不上忙,著實慚愧。」末了,他只是雲淡風輕的笑笑。
瓣氏亦笑,眼中既是贊賞,更有著一絲無奈的責備。這個孩子明明清楚她心中的盤算,偏要在她面前裝傻。
「燁兒,哀家可以容許你留下那個漢人女子,但是你不能娶她為妻。」事已至此,戈氏索性將話攤明了。
「此次召你進宮,哀家不僅要幫你指婚,更要改立你為太子。」
不僅僅因為仲燁是湍王之後,他的聰明才智,他的英勇神威,更甚者,他那一連串玄奧的遭遇,死而重生後得了那雙神妙之眼,在在映證了西荒一族遠古的傳說。
瓣氏自知年事已高,隨時可能撒手人間,如今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百年之後,那把龍椅該由誰來坐,坐上龍椅的那人,能否繼續保有西荒一族的富盛強大。
仲燁驀然一笑,目光灼灼的道︰「既然這樣,那我寧可不要這個太子之位。」
瓣氏一瞬斂起了面上的笑意,眸光凝結怒氣,「就為了那個女人,你執意一再違逆哀家的心意?」
「敢問皇祖母,如今天下已經太平,漢人多已經歸順西荒王朝,歧皇英明睿智,早已經獨當一面,何以皇祖母依然事必躬親?」
好啊,到底是當年英勇無雙的西荒王血脈,他倒是挺有膽識的。
瓣氏不怒反笑,「那些漢人表面上是歸順了,私底下對我西荒族卻是有著諸多不滿。」
「既然有所顧慮,皇祖母為何又要重用那些歸降的漢臣?!」
他這是明知故問啊!瓣氏微惱的瞅了那張俊顏一眼。那雙眼,那一身不凡的氣質……是她老了嗎?這孩子比起印象中,似乎變得越發神秘難測。
「這里畢竟是漢人的地方,朝廷中若是全任用西荒人為官,漢人遲早會心生不滿,群起造反。可是這些漢官又信不得,只能將他們擺在高處,讓那些漢人看見我朝亦看重漢人。」
仲燁道︰「這也不過是安撫之計,漢人並不笨,況且西荒人與漢人的差異性一直都在,無論是律法或者貧富之分,漢人積怨已深,這種障眼法又能安撫到何時?」
「是,你說得不錯。」戈氏深表贊同,不禁嘆道︰「先前你平定了臨川的妖害,為那些漢人百姓伸張正義,贏得不少民心,哀家正想借重你這樣的能力。」
「如果皇祖母是真心為了西荒王朝的百世太平著想,那就讓我娶佟妍。」仲燁目光堅定,不畏不懼的道。
「荒謬。」戈氏語氣平緩的冷斥。
「你可是哀家選中的儲君,將來是要當皇帝的人,你若娶了漢人女子為妻,那未來的皇後不就是——」
仲燁霍地站直了身軀,偉岸頎碩的身影立在大殿里,竟然教人不自覺的生起了畏怕之心。
饒是年事已高,年少時曾經殺敵無數的戈氏,見此狀心中亦是一凜。
「正因為要讓漢人心悅誠服,徹底消除漢人心中的怨懣,必得從現行的各種法令著手修改。漢人不笨,再多的安撫終究只是流于表面,漢人不受重用,西荒人不打從心底看重漢人,法令一日不公,漢人一日不平。」
只見殿堂上,那一身鴉青錦服的俊美人影,眉宇端著一股嚴雋之氣,雙目精銳有神,聲嗓朗朗,一番大論滔滔無礙。
瓣氏輕點著頭,淡淡的笑了。
「皇祖母若是真心為百年後的江山著想,勢必得有一番革新,而我認為,要想弭平漢人與西荒人之間的仇怨,讓西荒人能信任漢人,漢人能臣服于西荒人,最好的法子便是放下固守血統的陳陋觀念,讓漢人與西荒人的血徹底相融,兩者合為一家,不分漢人與西荒人,我西荒族人統治的盛世方能長久。」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娶了那個漢人女子,便能成功鼓吹西荒與漢人兩族通婚?」戈氏淡淡的笑問,那笑,窺不出喜怒。
「未來的事,沒人能說得準,可是我很清楚一件事,只要兩族的對立一日不弭除,眼前的太平盛世終究會成為前朝往事。」
「世子爺,這詛咒的話可不能亂說啊!」蘇總管驚駭的低嚷。
「無妨,讓他說。」戈氏怒極反笑。
「他這分明是在拿西荒族的未來在嚇唬哀家。仲燁,別以為我有意立你為太子,一心看重你,你便可以為了一個漢女來要挾哀家。哀家能讓你進來祥寧殿,也能讓你出不得。」
仲燁亦笑,眼中的那抹狠厲如一雙無形的刀刃,教人膽寒。戈氏不由得握緊了扶把,端著茶盞的那一手竟有些顫抖。
好懾人的氣勢!這孩子明明未上過戰場,年紀還如此之輕,從他眼里透出來的那抹銳氣,怕是馳騁沙場十多年的人也養不出那樣的氣勢。
「恐怕皇祖母是用錯心機了,這個太子之位,我本來就不想要。眼前皇祖母只有兩條路可選,一是讓我走,收回指婚的旨意;二是讓我娶佟妍,我心甘情願接受這個太子之位。」
「否則呢?」戈氏面無表情的問。
「區區一座宮殿,又怎關得住我?」仲燁眸光微寒,嘴角卻是微微飛揚,只草草行了個禮,便做勢欲離開祥寧殿。
「沒有哀家的準許,你敢離開?仲燁,你就不怕哀家削去了你的世襲之位,讓你一無所有?」戈氏稍稍拉高了音量,似是動了怒。
穩健的腳步微頓,只見那身子頎長的人撇過俊臉,淡笑從容,聲嗓清冷自負的道︰「一無所有?我要的只有那個女人,其余的我什麼也不要,何來一無所有?」
「你就不怕哀家殺了那個漢人女子?」戈氏將茶盞重重地往幾面上一擱,茶蓋被震落,跌落在地,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
「皇祖母大可以一試,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了她一絲一毫。」仲燁淡淡投去一眼,這一眼,殺氣四起。
「世子爺!」蘇總管驚得大叫,生怕皇太後一聲令下,未來的帝王尚來不及登上龍位,已先身首異處。
「皇祖母,您好好琢磨,燁兒回偏殿靜等皇祖母的旨意。」仲燁收回眸光,推開碧麗雕金的殿門,頭也不回的大踏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