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唐雅人忽然又開口。
「你這次回台灣是打算小住,或是長住?」
「算是回來長住,我媽畢竟還是想念台灣。」
她暗示過她是個私生女,因此很技巧地避開談論關于「父親」的種種。
在這圈子里,私生子女不少,但大家心里有數即可,除非是死黨或手帕交,或是私下當八卦傳傳,否則這種風流事跡,哪個家族沒發生過,誰也不會公然掛在嘴上說,徒增尷尬。
但沒想到唐雅人竟然提了。
「我與程家不熟,但是幾天前我踫到了程正東,向他問起你。」他露出頗富玩味的笑容,慢條斯理地說道︰「他說他不記得有你這位妹妹。」
程曼青沒防備他會這麼問,一時面上有些掛不住。
「正東大哥……對我們母女一直懷有敵意。」她嘆了一口氣,「這也不能怪他,我的母親畢竟曾介入過他父母的婚姻,他怎麼會承認我這個異母妹妹呢?」
說完,程曼青露出偽裝堅強的蕭瑟笑容。
「抱歉,我不該提起這些。」
「沒關系……」
見唐雅人沒再往下問,她松了一口氣。
奇怪,是她多心了嗎?憑著先前幾次的見面,她以為唐雅人是個挺溫和的人,但今日她卻有種不停踩到地雷的「內爆」之感。
難道她看錯他了?他的溫和只是形于外,內在卻很「月復黑」?
這時侍者送上前菜與冰鎮的香檳,程曼青一面用餐,一面心下惴惴。不知為何,她感覺頸後的絨毛豎起,有種很毛的感覺……
唐雅人的手機響起,他接起電話,簡單響應了幾句後掛斷。
「程小姐,待會兒有位朋友順道過來找我,希望你不介意。」
「當然不會。」
呵~~沒想到這麼快就能認識他的朋友,打入他的社交圈,進展得實在太順利了!
他的朋友想必也是非富即貴吧?她得把握機會多認識幾個,萬一和唐雅人沒那麼順利的話,至少還有備胎可用……
不多時,俱樂部門口走入一個壯碩人影。
「雅人!」
「文瑞。」
听見那名字,程曼青忽然被香檳嗆到,她嗆咳的聲音,引起壯碩男子的注意。
「淑青?」
「這位先生,你認錯人了!我叫程曼青。」她僵笑著撇清。
「我沒認錯!你雖然看起來不太一樣,眼楮變大臉型變尖了,但你是程淑青不會錯!」他轉向唐雅人,氣憤難消地說道︰「她就是那個拿走我五百萬聘金,然後搞失蹤的那個女人!」
她氣得渾身顫抖,「你胡說!我根本不認識你!」
唐雅人忽然從位子上起身。
「看樣子兩位應該有很多話要說,我就不打擾了。」
程曼青拉住唐雅人,極力賣弄可憐,「事情不是那樣,我可以解釋的……」
唐雅人淡淡揚唇,語氣上禮貌至極。
「不,我想不需要。」
說完,他起身帶走了賬單,並將亂局留給身後的兩人。
童家宇打掃完特蘭多俱樂部後,接下來還要轉移陣地,飛奔到忠孝東路的動物醫院代班打工。
沒錯,童家宇,外號宇宙小姐,又號打工救火隊,是宇宙級的打工達人。
要遛狗嗎?要托嬰嗎?找家宇就對了。
要代班嗎?要跑腿嗎?童家宇隨call隨到。
打從高中起成為打工一族,童家宇的「使命必達」已替她打響名號,她的人脈遍及五湖四海九荒十八垓,雇用過她的名單厚度可媲美一本《辭海》。
將清潔推車推進儲藏室,換下工作服後,童家宇看了看表──
太好了!距離下個工作還有段時間,算一算她有三十分鐘的時間可以享用一頓晚餐。
她走入附近的超商,再出來時,手上已多了一個國民便當。
人行道,樹蔭下,涼風陣陣,路燈昏黃。
童家宇打開便當,取出環保筷,迫不及待地夾起那片菲薄的瘦排骨──
忽然,一雙黑不溜丟的眼楮,正渴望地看著她手上的排骨。
那是一只髒兮兮瘦巴巴的流浪狗。
童家宇看看排骨又看看狗。
「來,給你。」
她將整塊排骨喂給狗吃。
沒關系,國民便當沒了排骨,也還是能填飽肚子的!
她扒了一口酸菜配飯,都還沒吞下去,流浪狗已經閃電般的嗑完了排骨,一雙水汪汪的眼楮再度盯著她手上的便當。
「狗大哥,我今天午飯也沒吃耶……」童家宇哀怨地說。
「嗚……」狗垂下耳朵。
一人一狗用眼神對決,看誰比較可憐。
最後,童家宇輸給了自己的惻隱之心。
「給你吃吧!吃飽一點!」
她把整個便當都放到流浪狗面前。
把晚飯送掉後,她收起筷子,背起包包,跨上停在路邊停車格的小綿羊,準備出發去東區。
她發動幾可作古的50cc小綿羊,小綿羊發出痛苦的聲音,載著她進入台北市龐大的車流之中。
這部小綿羊跟了童家宇快五年,不過在它認識童家宇時,它已經是十歲高齡。
雖然跑得慢一點,噪音大了一咪咪,跑上坡路時有點上氣不接下氣,跑太久還會耍脾氣,粉有個性地拋錨在路邊,但總之還算是耐命,跟童家宇是絕配。
雖然童家宇努力催油門,不過小綿羊的時速最高也只有三十,跟在她後面的騎士或駕駛,不是對她大鳴喇叭,就是罵聲不絕的繞路而行。
「靠!是怎樣?騎這麼慢要死啊!」
「卡閃ㄟ,林北趕時間!」
但童家宇就是兩個字——淡定!
在喇叭齊鳴的大馬路上,她淡定。
在駕駛問候祖宗十八代的吼叫聲中,她淡定。
總之,在滾滾紅塵聚散匆匆的人世中,她淡定得理直氣壯,令人為之氣結……不,側目。
童家宇騎呀騎,在經過一個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時,她的小綿羊忽然耍起老大來。
「咦?咦咦?」
小綿羊竟然從排氣管發出很像重癥病患的咳嗽聲,然後突然熄火!
童家宇連忙重新發動,但小綿羊始終不為所動。
不!拜托……老天啊!千萬別選在這時候……
「叭叭叭!」
十字路口因為童家宇而陷入混亂。
哇~~怎麼辦怎麼辦?
童家宇開始不淡定了。
紅綠燈的秒數進入十秒倒數,這時一輛銀色Jaguar跑車駛來,打了方向燈要右轉,等駕駛發現右轉車道上竟有輛拋錨的小機車,他急忙踩煞車——
啊啊啊啊~~她要變肉醬了!
「砰!」
巨大的踫撞聲,使童家宇嚇到心跳差點停止。
奇怪,被撞為什麼不痛?
童家宇小心翼翼地睜開眼楮,然後發出好大的一聲——
「啊???」
她傻眼了。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她以為跑車會攔腰撞上自己,沒想到竟在緊要關頭閃開,擦撞上她斜後方的高架橋柱。
「砰」的一聲,Jaguar跑車的車頭「ㄇㄠ」掉,玻璃全碎,雄赳赳、氣昂昂、閃亮亮的銀豹標志「匡啷」一聲掉下來,滾落她的腳邊。
而她,毫發未損。
童家宇驚詫。怎麼會這樣?
馬路上一團亂,驚呼四起。
一輛公交車要過卻過不去,司機氣到拉開車窗,對著童家宇破口大罵。
但童家宇沒辦法乖乖听罵,她忙奔到Jaguar旁,將手伸進破掉的車窗,打開車門,解開安全帶,使盡吃女乃的力氣,把被安全氣囊擊得半昏、額角還汨汨流著血的駕駛人拖出車外。
「先生!先生你醒醒……」她用力拍著他的臉。
躺在童家宇臂彎中的唐雅人,只覺得渾身都痛,頭痛……臉也很痛。
還有……該死的!為什麼這麼吵?可不可以不要對著他的耳朵大吼大叫?
他氣得想罵人,但不知為什麼,下一秒他墜入無盡的黑暗中。
他昏了過去。
「喵~~」
「啾啾啾~~」
「汪!汪汪!」
唐雅人醒來時,頭痛欲裂,微微睜眼,刺目的燈光亮得他發出一聲低咒,立刻又閉緊雙眼。
這是什麼地方?
空氣中似有若無的消毒水味,似乎已說明了答案。
他閉著眼,靜待疼痛過去,耳邊听著有人在門口低聲交談。
「……的確有必要施行脛骨平台水平矯形術,前十字韌帶是膝關節內的其中一條韌帶,這里受傷會造成跛行……」
「請放心,已經進行輸血,沒有大礙,情況一定會好轉。」
「……只是個小手術,雖然手術時間很短,但還是會上麻藥,術後讓傷口保持干燥……請放心,結扎並不會造成泌尿障礙的後遺癥——」
什麼?結扎?!
唐雅人霍然起身。
「啊,恩人,你醒啦?」
他猛然瞪向聲音來源。
「頭還疼嗎?會不會想吐或耳鳴?」
那是個滿臉笑意的女孩,白白瘦瘦,一雙眼楮很亮,笑起來像彎彎的弦月。
好面熟,她是誰?
唐雅人比對記憶庫,一秒、兩秒……比對完畢。
他想起來了,她是特蘭多的代班清潔工。
「你記得發生什麼事嗎?」童家宇小心地問道。
他將她打量完畢,接著打量起自己所處的地方。
這里聞起來很像醫院,看起來也很像醫院,但……籠子里的貓狗鳥獸是怎麼回事?
「這里是獸醫院?!」
他發生了車禍,結果竟然被送到獸醫院?!
「別激動,來,先喝點水。」
童家宇遞給他一杯水,但唐雅人看也不看。
「是你送我來的?」
女孩點點頭,然後雙手交握,用充滿贊嘆的口吻說道︰「薛醫生是我見過醫術最厲害的醫師——」
「是‘獸醫’!」他冷冷地更正。
「噯,恩人,人也是動物的一種,其實除了外形不太一樣,構造和功能都沒有太大的不同啊!薛醫師還幫你縫合了額頭上的傷口,技術又快又好呢!而且是免健保,不收費喔!」
動物醫院當然免健保!而且她的重點是在「不收費」吧?!
唐雅人瞪著她,良久無語,他看著她的樣子,像是剛發現一個宇宙來的外星生物。
「你剛剛叫我什麼?」
「恩人。」她笑著重復。
「誰是你恩人?」
「啊,你不記得了嗎?今天我的機車在十字路口拋錨,若不是恩人你實時閃開,我就會被當場輾成人肉干了,你救了我一命……」
他根本沒有要救她,看到路上有東西,及時閃開是種本能吧?為什麼一個簡單的車禍事件,會被她解讀成這樣?
唐雅人皺了下眉,忽然覺得頭又痛起來。
注意到他的反應,童家宇顯得有些擔心。
「想不起來是不是?沒關系的,我看你再躺一躺比較好哦!薛醫師說,頭部在受到重擊後,會有短暫的記憶喪失、意識不清,或無法集中注意力的現象,不過這種情況是屬于暫時性的,休息一、兩周後腦部會自行恢復,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癥的。」她一面說著,一面小心地扶著他躺下。
「這病床真小……」唐雅人蹙眉道。
「這不是病床,是手術台。」看見他猛地彈坐而起,她連忙安撫他,「別擔心,恩人你盡避躺著,今天薛醫師用不到這間手術室!」
「……」
現在,唐雅人肯定了一件事——
這女孩絕對是宇宙來的外星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