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好人。
她看得出來,其實從一開始調查他時,她就知道了,雖然他身邊的人總是給他諸如「冷漠」、「無情」、「怪胎」或「宅男」之類的評語,但他們卻說不出他一件真正惡劣的事跡。
他的員工承認他是個要求嚴格,卻絕不會苛待員工的老板,小區的鄰居評他難以親近,但也是個中規中矩的住戶,按時繳交管理費,垃圾分類也會仔細做好。
他只是……有點怪而已,只是堅持不走入人群而已,他或許會擺一張冷酷的臉色,可絕對不會以言語或肢體暴力來傷害人。
他說自己不是個好人,可他卻比她所見過的大多數人好上太多太多,他以為她不識得人性的陰暗面,其實她懂的。
她真的懂……
香草幽幽嘆息,側過頭,看鏡中反射出的窈窕背部,那一道道隨著歲月逐漸淡去卻仍清晰可見的疤痕。
她也受過傷,也遇到過壞人,也曾經毫無反抗的能力,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哭泣。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她幾乎忘了怎麼笑,或許她現在這麼愛笑,是為了彌補當時的遺憾。
一念及此,香草微笑了,穿好衣服,打開音響,一面听輕快的流行音樂,一面做早餐。
她租的是一間一房一廳的小鮑寓,格局不大,卻附了一個吧台式的流理台,做菜很方便,她也很喜歡在閑暇時做些吃的,犒賞自己的胃,有時也帶到兒童之家跟小朋友們分享。
今天她想做壽司,醋飯早就調理好了,她切好材料,一一鋪上,利落地卷起來,拿刀切成一口大小。
正當她拿起一塊品嘗味道時,電話鈴聲響起,她接起。
「喂。」
「香草嗎?是媽媽啊!」打電話來的是她的養母。
「媽,早安。」她笑容滿面。「怎麼一早就打電話來?有事嗎?」
「還問?你這孩子多久沒回家了?不知道我們兩個老人家在想你嗎?」
「我也想你們啊!」她甜甜地撒嬌。「最近工作比較忙,沒空回家嘛。」
「你那個工作什麼時候不忙?」杜媽輕哼。「我看這是借口吧,你是不是不想回來相親?」
被發現啦?香草吐吐舌頭。「媽,怎麼會呢?我知道你們是擔心我,才會幫我安排相親。」
「知道就好。你啊,整天跟那些孩子在一起,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遇到一個好男人,就算遇到了,你肯定也是孩子第一、戀愛第二吧!普通男人怎麼受得了?我說你啊……」一連串的嘮叨。
香草對自己扮了個鬼臉,話筒稍稍拿離耳畔,轉念一想,忽地調皮接話。「媽怎麼知道我沒遇到好男人,我最近就遇到一個喔!」
「真的假的?」杜媽大感興趣。「怎麼遇到了?是怎樣的人?做什麼的?年紀多大?家住哪里?」
「媽,八字都還沒一撇,你就急著對人家做身家調查喔。」香草調侃。
「那當然啦!等到有一撇就來不及了,媽這可是為你好,怕你傻傻地被人騙。」
「放心吧,不會的。」
「你又知道了?男人啊,十個有八個都是,明明腦子長在頭上,他們卻老是用下地身思考。」
「媽,你這麼講,小心爸在旁邊听了會生氣喔。」
「你爸?他在院子里澆花啦,放心,他听不到的,就算他听到也不敢怎樣。」杜媽完全吃定了老伴。「你先告訴媽,那男的到底是怎樣的人?會不會對女人騙財騙色?」
騙財騙色?香草眼珠子打轉,腦海浮現一張嚴肅冷淡的俊顏——那種正經八百的宅男,要對女人騙財騙色也不簡單。
「你放心啦,媽,他不會騙我的。」
「你怎麼能確定?」
「因為他對模型比對我還有興趣。」
「什麼?」
沒錯,他對模型比對女人有興趣。
女人是麻煩,模型是驚喜,跟女人相處很無趣,組裝模型卻是至高無上的樂趣。
葉維之來到客廳的展示櫃前,隨手撫模一把他極鐘愛的模型槍。
這是一把AK74,是前蘇聯軍隊的制式裝備,由擁有「世界槍王」美譽的卡拉什尼克夫所設計,在阿富汗戰場上投入使用,是一種小口徑的突擊步槍,還可以加掛各種瞄準鏡及榴彈發射器。
這是世界六大名槍之一,只要是熱愛模型槍的粉絲絕對會渴望擁有一把。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廢寢忘食,只為組裝出一把最完美的模型槍。
沒錯,他寧願花一整天研究怎麼組裝一把模型槍,不願浪費一小時猜一個女人的心思。
尤其是那個女人的心思。
葉維之神智一凜,不悅地對自己板起臉。
怎麼又想起那個愛笑的女人了?為什麼她隨口一句話會在他耳畔回響那麼久,仿佛女巫的咒語?
你是好人。
他才不是、不是!
葉維之怒了,幾乎是忿忿然地拿起背包,沖下樓,將自己的愛車飆出停車場,他不喜歡有個女人老是不識相地闖進自己腦海,他不該讓他有機會闖進來。
他厭惡自己的疏于防備。
路口的紅燈亮起,他一時失神差點沒注意到,急忙踩煞車。
「Shit!」一聲低咒,顯示了他不平靜的心情。
忽地,有人敲他車窗。
誰啊?他沒好氣地撇過頭,映入眼底的笑顏令他一怔。
竟然……是她!
他繃著身子,緊握方向盤,不想理會,她卻一敲再敲,堅持敲到他開車窗。
「做什麼?」他口氣很粗魯。
她卻是巧笑嫣然。「早啊!好巧,我們連等紅燈都會踫見。」
這不是巧,是倒霉。
他瞪她,她騎著桃紅色輕型機車,戴著一頂桃紅色的安全帽,連裙子也穿桃紅色的,整個人像一顆水女敕女敕的桃子,可愛得教人想咬一口……
他在想什麼?
葉維之駭然凜眉,不敢相信自己竟對眼前的女人起了異想。
「你吃過早餐了嗎?」她問。
「還沒。」這都怪她,沒道德地潛進他夢里偷笑,害他睡不好起晚了,來不及吃早餐。
「那正好,這個給你。」她從袋子里掏出一個保鮮盒遞給他。「我多做的壽司,請你吃。」
「不用了。」他不肯接。
「請你嘛!」她不由分說地將盒子拋進他車子後座。
「喂,你——」一陣尖銳的喇叭聲打斷他的抗議,他猛然回神,這才驚覺綠燈不知何時已經亮了。
「拜拜!」她眨眨眼,搶先他一步離開,一台小噗噗竟然比他的凌志休旅車沖得還快。
葉維之瞠目,出神兩秒,直到另一聲喇叭響起,才滿心不情願地踩下油門。
一進辦公室,他便隨手將裝著壽司的保鮮盒丟給一個同事。
「這什麼?」對方愕然。
「看誰還沒吃早餐的,拿去吃。」
「喔。」對方打開來一瞧,眼楮一亮。「哇~~是壽司耶!謝謝老板。」嘗一塊,眼楮更亮。「好吃,好好吃!這哪里買的?真的很不錯耶。」
葉維之蹙眉,見那同事狼吞虎咽的模樣,嘴上還吃著,手上已經忍不住又拿一個,忽然覺得很不爽。
「給我!」他很沒風度地又將送出去的壽司搶回來。
「嘎?」同事莫名其妙地愣住。
他假裝沒看到那狐疑的表情,徑自進到私人辦公室,將保鮮盒丟在辦公桌上,眯起眼,拿它當仇敵似地瞪眼。
接下來一整天,他用埋首工作強迫自己忘卻那盒壽司的存在,他不想吃,但也不想便宜別人吃,只好把它當成供口供著。
下班後,他特地在回家以前繞到警衛室,找到跟香草相熟的李伯伯。
「請問杜小姐回來了嗎?」
「杜小姐?」李伯伯愣愣地望他。警衛室其它人同樣也瞠目結舌,驚異的視線集中在他身上,教他不由得尷尬。「你說香草嗎?」
「是。」
「她不會這麼早下班喔,通常要八、九點以後才會回來。」李伯伯好心地告訴他。「你找她有事嗎?」
「嗯,有樣東西想還給她。」
「什麼東西?我可以幫你轉交。」
轉交?葉維之一愣,意思是他可以不見到她便將壽司還給她?
「……不用了。」他拒絕警衛的好意。
當然不是因為他想見到她,而是因為他有必要親口警告她,不要再借機接近他,他不想跟她扯上任何關系。
他只是想警告她而已。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OS,也不知道想說服誰。過了八點,他提著壽司盒下樓,在小區大門外的便利商店閑晃,一面翻閱雜志,一面等她。
九點半,當他雜志翻到不好意思只好買下,又在便利商店外來回踱步,招來工讀生好幾道異樣眼光,覺得自己像白痴,快發飆時,她總算騎著小桃紅現身。
終于回來了。
他咬牙,不想去分析為何胸口有放下一塊石頭的感覺,合上雜志,尾隨她走進地下停車場——
香草剛停妥機車,便听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警覺地立刻從皮包里掏出防狼噴霧器,但還來不及回頭,頸子便遭一雙有力的手臂鉗制。
她驚駭地尖叫。「放開我!」
「杜香草,你別怪我沒事先警告過你!」
一听這嘶啞的嗓音,香草整個人僵住。「是張先生嗎?請你冷靜一點……」
「你閉嘴!」張為民暴躁地吼叫,捂住她的嘴,將她拖進一間專門堆放資源回收物品的小倉庫,踢上門。「我以為你看到那只死老鼠會明白我的意思,結果你今天還敢給我出現在家事法庭!你這女人還真不知死活!」
拽住她的手臂縮緊,她痛苦得幾乎無法呼吸。
「請你……听我說,張先生,你這樣的行為是犯法的,我可以去檢舉你……」
「檢舉什麼?你想抓我進警察局?好啊!來啊!你以為我怕你?我告訴你,我什麼都沒有了,就拿這條命來跟你玩!怎樣?!」
「你……」她牙關打顫。
「怎麼?你也曉得怕啊?」他陰惻惻地冷笑。「我還以為你這個多管閑事的女人天不怕地不怕呢!你知道怕就好,听著,我要你把我老婆、孩子還給我。」
「張先生,你誤會了,不是我要搶走你老婆、小孩,是你的行為讓社福機構不得不介入……」
「去你的社福機構!」他厲聲咆哮。「你們憑什麼管我的家務事?老婆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不听話的時候我教訓教訓他們有什麼不對?你們干麼這麼大驚小敝的?說我家暴?我虐待他們?你們怎麼不說這些年來都是誰在外頭辛辛苦苦賺錢養這個家的?」
所以呢?因為他是賺錢養家的那個人,就可以對妻兒暴力相向嗎?多少家暴的男人以此為借口,她听膩了!
香草火了,明知這時候不該挑釁一個已經失去理智的男人,但胸口仿佛有一頭陰暗的野獸控制著她。
「為什麼你就是不懂得檢討自己?沒錯,你力氣大,你的老婆、兒子都怕你,這就代表你有權威嗎?你沒有資格這樣傷害別人,你難道看不到嗎?他們全身都是傷,你知道那有多痛……」
「閉嘴!我們家的事不用你管!」他听不進她的責備,情緒愈來愈激動,也愈來愈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
再不反抗,她會被掐死。
香草迷蒙著眼,使盡全身力氣抬起手,朝後方噴防狼噴霧,他沒料到這招,防備不及,淒厲地尖叫一聲,手放松,她趁勢掙月兌。
「杜香草,你這個該死的女人!」張為民撫著受到刺激的右眼,整個人抓狂,如野獸咆吼。
香草听得心驚膽顫,想逃,他卻擋住出路,她只好回想教練教過的防身術,擺出架勢。
但練習畢竟是練習,她沒想到眼前的地忽然揣出一把得刃,亮晃晃地朝她揮舞。
她驚慌地閃躲,他卻不斷逼近,甚至一個箭步將她壓倒。
「看我怎麼教訓你!」他扯住她的頭發,拉高她的頭,重重往地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