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公車後,高晉風陪善雅走回店里。
夕陽西斜,彩霞滿天,向晚的微風拂面,很舒服。
兩人默默地走著,原本下車後她便要與他道別,他卻堅持送她一程,她沒反對,由他跟著。
再長的路也有到盡頭的時候,幾分鐘後,兩人抵達店門口,她轉過身來,與他相對。
他頓時有些尷尬,一時不曉得該說什麼,半晌,從褲袋里掏出縐巴巴的手帕。
「這手帖都髒了,等我洗過再還給你吧。」
「不用了。」她想接回手帖。
他反應機敏地立刻又塞回褲袋里。
她眨眨眼,訝異他的舉動。
他更糗了,表面卻聳聳肩,嘴角撇笑,擺出玩世不恭的姿態。
「你就讓我留著吧!你不曉得嗎?男人最愛從女人手中接過這種東西……怎麼說呢?就好像某種勛章。」
「勛章?」她茫然。
「就好像是你對我做了一件好事的獎賞。」他低語,眸光閃爍,似笑非笑,像是認真,又似開玩笑。
他以為她會不以為然地反駁,不料她卻是點點頭。
「你CPR做得很好。」
所以這真的是在贊美他嗎?
他有些傻住,心跳微亂,好不容易找回說話的聲音。「如果你像我一樣,整天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亂跑,自然會懂得這些急救求生的方法。」
「什麼意思?」她不解。「你經常到處跑嗎?」
「嗯,算是吧。」他撥開垂落額前的發。「這些年來我基本上都不在台灣,前陣子剛從南美洲回來。」
「南美嗎?」她微訝。「難道你去了亞馬遜河流域?」
「那里也有去,還去看了印加帝國的遺跡。」說起他的旅程,可是一籮筐,只不知她有沒有興趣听。
若是別的女人,恐怕這時候就會睜眼掩嘴,擺出一副震驚的模樣,又或者撒嬌裝痴,說自己好仰慕他這種勇于冒險犯難的男人。
可她,什麼反應也沒有,既不吃驚也不表示敬佩,淡然的神情教他泄了氣。
或許,她只認為這樣的他很粗蠻吧!
斑晉風自嘲地撇撇嘴,轉開話題。「昨天的事……對不起,我誤會你了。」
她愣了愣,仿佛沒想到他會主動道歉。
「不過你看起來不像是會接賓館生意的人。」他替自己找誤會她的借口。
「因為家教良好的千金小姐,不應該出入那種地方嗎?」她輕聲問。
這話是在回敬他昨天對她的諷刺吧?他無奈地望她。即便在這種時候,她臉上依然沒什麼特別的表情,說話聲調也是不疾不徐,一貫的溫雅。
「如果你還在氣我昨天對你的無禮,我再說一次,對不起。」他很難得兩次對人低聲下氣。
她似乎也看出來了,不再為難他,微微一笑。「那間旅館的、老板娘是我朋友,高中同學。」
「原來如此。」他了解。
她看他兩秒。「不過我沒想到會在那兒遇見你。」這話說得意味深長。
他苦笑,她這是反過來嘲諷他吧?
「這很奇怪嗎?我本來就是那種不長進的公子,大白天就跟女人去賓館開房間,整天只會吃喝玩樂,怪不得我爸老是釘我。」他將自己貶得一文不值。
她凝望著他仿佛漫不在乎的表情,輕輕揚嗓。「禮物送了嗎?」
「什麼?」他一愣。
「我听Anna告訴我,你昨天去店里把東西領走了。」她解釋。
「Anna?喔,那個店員小姐。」他頓了頓。「嗯,東西我是帶走了。」
「你爸爸媽媽喜歡嗎?」
她怎會忽然問起這樣的問題昵?
他有些窘迫。「這個嘛,老實說我還沒送給他們。」
她揚眉。「為什麼?」
對啊,為什麼呢?
或許是當他回到家時,面對從來對他沒一句好話的嚴父,以及總是無條件地胡亂寵溺他的慈母,他的情緒便會沒來由地感到焦躁。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該送出禮物?事到如今,又何必扮演那種孝子角色?實在不適合他。
對她的疑問,他並不想給答案,但她向著他的眼眸顯得那麼澄透,他竟感到難以回避。
他不覺轉開視線,眼珠飄移,好一會兒才又轉回來。「我……呃,可以報名上課嗎?」
「上課?」
「你的店員小姐告訴我,你每個禮拜固定開兩堂課,教人制作玻璃藝品。」
「你想學?」
「對。」
她沉思片刻,謹慎地開口。「我不覺得你會對制作玻璃有興趣。」
「我有興趣!」他急切地聲明。
她靜默。
「你不相信嗎?」他看出她的猶豫,自嘲地勾勾唇。「你認為這只是我用來接近你的手段?」
「你為什麼要接近我?」她反問。
「嗄?」他愕然。
「我不認為你有什麼必須接近我的理由。」她微斂眸,澀澀地低語。「我不是那種……會讓你覺得有趣的女人。」
她真是太低估自己了。
他望著她,捏緊手中的提袋,那里頭有跟蹤她的時候學她買的四本書,他的褲袋里,還有舍不得馬上還給她的手帕。
她竟然會認為自己並不會引起他的興趣。
他苦笑地扒梳頭發。「好吧,坦白告訴你,其實我是需要寫作題材。」
「寫作題材?」她翩然揚眸。
「嗯,別看我這樣,我在美國還出過幾本書,寫些有的沒的,下本書我打算寫歷史小說,男主角是威尼斯的玻璃工匠,所以我想我自己至少得對這方面有些粗淺的了解。」他不得不佩服自己,能在短短幾秒內便編織出這麼一套說詞。
看來他是天生的騙子。
「你是作家?」她問。
是他听錯了嗎?他覺得她話里好似藏著幾分好奇。
「算是吧。」他淡淡地應。在她面前,他並不想夸示自己在這方面的成就。
她又用那謎樣的眼神看著他。
「就答應我吧!」他擔心她冷漠地拒絕,連忙使出溫情攻勢。「我老爸總以為我整天不務正業,只知道跟豬朋狗友鬼混,我總得做出點成績,讓他對我另眼相看才行。」
她不說話。
「你就當同情我如何?」他開始耍賴,裝出可憐兮兮的嘴臉。
通常他老哥會很吃這一套,但他不確定對她效果如何。「我早上才又被我老爸痛削一頓呢,他罵起人來可是毫不留情,比最銳利的刀子還厲害,我如果有點正事做,起碼他不會老是被我惹毛。」
「……」
「收我當學生,好吧?荊老師。」他簡直無所不用其極了。
她總算有反應了,嗓音些微沙啞。「別那樣叫我。」
「你不習慣?」他挑眉,眼眸閃著淘氣的光芒。「那我以後直接叫你善雅?」這叫打蛇隨棍上。
她沒好氣地賞他白眼。「你還是稱呼我老師吧。」
他朗笑。看來她還是很冷靜的,沒上他的當,不過這意思是——
「所以你願意收我當學生嘍?」
她點頭,也不知是否無可奈何。「明天來上課。」
他成功了!
斑晉風狂喜,幾乎有股歡呼雀躍的沖動。「謝謝老師!」他笑咧一口白牙。
她看著他近乎孩子氣的笑容,櫻唇也跟著微揚,笑得很淡很淡。
但確實是真心的笑意。
善雅發現自己收了一個很搞怪的學生。
原本開班授課並不在她的計劃當中,是由于前來她的藝品店購買的顧客很喜歡她的作品,也因而對玻璃工藝產生興趣,久而久之,便有一群人央求她開班,教導大家如何制作玻璃。
起初,她只在周末的時候,提供客人免費參加一堂簡單的體驗課程,後來,眼看想報名的學生愈來愈多,她拗不過,只好順了大家的請求。
現在她一個禮拜上兩堂課,分別為初級班及進階班課程,照理說他只能報名初級班課程,但他以收集資料為借口,硬是兩堂課都來上。
他初次在課堂上出現便掀起一陣旋風,會來報名這種學習課程的本來就是女性居多,而他長得帥,嘴巴又甜,幽默風趣,不知席卷多少芳心。
女同學們不論上課前或下課後,總是圍著他問長問短,上課中間更屢屢被他的耍寶行為給逗樂。
他很懂得博君一笑,而且毛病特別多,一下是材料搞混了,一下靠窯爐太近燙到手,一下又說自己力氣不足,沒法持續吹玻璃,要不就是夸張地抱怨自己的玻璃怎麼拉出奇形怪狀。
他每回出糗,都會為課堂帶來一串笑聲,女同學們便熱心地搶著幫忙他。
可他,偏偏只求她這個老師關愛的眼神,要是他出糗的時候她沒看到,他便會可憐兮兮地癟起嘴,說自己是沒人疼愛的學生。
如果她瞪他一眼,他便會裝著舉手抹冷汗,一面偷偷跟身邊的同學擠眉弄眼,示意這個老師好恰。
「一定是個老處女。」他會這麼評論。
然後就會有年紀比較大的婆婆媽媽「責備」他說話要厚道,他會表現出一副乖乖受教的姿態,回給對方超級燦爛的笑容。
無論是誰看到那樣的笑容,肯定會心軟。
就連板著臉的她,也常常幾乎撐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