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典,依你看,下半年房地產景氣如何?」
楊恩典回過神,目光從窗外拉回,迎向眼前這個在台灣房地產界說話極具分量的大老。
說是大老,他年紀其實也不太老,大約五十多歲,略微松弛的眼袋和嘴角雖然看得出縱欲的痕跡,但鏡片後的眼楮仍是銳利有神,野心勃勃。
他是江成峰,江氏不動產集團的掌門人。
楊恩典直視那雙仿佛可以穿透人心的眼,面無表情地開口。
「這陣子油價狂飆,所有原物料價格都跟著漲,歐美各國的景氣都有衰退之虞,連『經濟學人』雜志都說,全球房市可能有崩盤的危機。」
「我管全球房市怎樣?我要知道的是台灣房地產還能不能玩!」江成峰顯然對愛將的回答很不爽。「沒錯,歐美中國這些地方的房地產的確是飆漲很多年了,可是台灣的房市是這一、兩年才有些動靜,我看應該還處于從低點往上攀升的階段吧。」
「據我所知,整個業界目前還是以看壞居多。」
「那你呢?你的看法如何?」
「照我看,台灣應該還有得玩。」
「哦?」江成峰興趣來了。「怎麼說?」
「因為不動產證券化。」楊恩典嘴角微揚,笑意只出來三分。
「嗯。」江成峰沉吟,眼底閃著光。
所謂的不動產證券化,簡單來說,就是將不動產的產權分割成小單位,類似股票一樣,使得一般社會大眾都能投資,方便不動產開發業者更迅速籌集到龐大的開發資金。
「這話題最近是吵得挺熱的啦,可是社會大眾真的會有興趣嗎?」
「當然有。」楊恩典很有把握。「現在大眾之所以好像沒什麼興趣,是因為大多數人對這種新證券商品還一頭霧水,等那些散戶了解原來他們可以透過不動產信托基金的持股介入台灣房市的話,還怕不引起一股熱潮嗎?台灣人對投資可是很瘋狂的,這兩年股市不上不下的,已經讓很多人很不耐煩了,現在知道還有房地產可以玩,肯定會有興趣的。」
「嗯,你說的有道理。」江成峰點點頭,總算對愛將的分析滿意了。「不愧是拿到美國財務分析師執照的人,就是不一樣,呵呵呵~~」他高興地笑。
楊恩典也陪笑,心里卻冷冷一哂。
苞在江成峰身邊幾年了,他早模透了這個房地產大亨的脾氣,基本上是剛愎自用,容不得別人有異議。要討他歡心也很簡單,反正就是揀他愛听的話說就是了,有什麼難的?
「哪,既然你提到不動產證券化,我倒想問問你,你覺得我們有沒有介入的可能?」
「董事長的意思是,想下場自己炒熱行情?」楊恩典很快領悟江成峰問話的用意。
「不錯。」他贊許。
「想投資當然可以。不過台灣這市場也才開始運作,一切還很不成熟,要等到成氣候恐怕還得一陣子。」
「我當然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不過機會可不等人,到時稍縱即逝,我可不願意因為措手不及就白白錯過了。總之你先去做個研究報告來,讓我先仔細布局一下。」
「是。」
「對了,還有件事——」江成峰話說到一半,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給打斷,接著,一個穿著水色細肩帶洋裝的年輕女子沖進來。
女子肌膚淨白,五官秀而不艷,麗而不妖,是屬于很清爽、很水靈,讓人看了很舒服的那種美。
若是她身上能少些倔強的傲氣,看來就像是個能輕易勾起男人憐愛的弱女子了。
但她怎能不傲呢?她可是江燕姬,江氏不動產王國的唯一繼承人,江成峰最疼愛的掌上明珠。
「燕姬!你怎麼上來了?」見到愛女,江成峰眼楮一亮。
「爸,我有事問你。」相對于江成峰的喜悅,江燕姬神情顯得嚴肅,擰著秀眉。「你是不是去找過文彥了?你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
「又是許文彥的事!」江成峰神色一沉。「你啊,眼中只有那個不成材的小子,恩典也在這兒呢,你就不曉得跟人家打個招呼嗎?」
「喔。」遭父親訓斥,江燕姬自知禮貌上欠缺了些,清麗的小臉轉過來,朱唇不情願地朝楊恩典一努,算是招呼。「楊特助,你好啊。」
「你好,大小姐。」楊恩典淡淡地笑,絲毫不介意江燕姬明顯對他懷抱惡感的表情。
「我跟我爸有話要說,能請你先離開嗎?」
「沒問題。」楊恩典點頭。「董事長,那我先退下了。」
「不用,你留在這兒。」江成峰不讓他走。「燕姬的事你也得關心一下。」
「爸,你說什麼啊?」江燕姬臉色愀然一變。「我的事干麼要他關心?」
「怎麼不用?你忘了你之前差點被許文彥那個小子拐出國時,是誰去把你帶回來的?」
就是他!
江燕姬不悅地瞪向楊恩典。所以她才討厭這個男人,不但在公事上對父親唯唯諾諾,連私事都要插手管,討好老板。
「我說過了,我只是想跟文彥一起到巴黎度個假而已。」
「到巴黎度假?你出錢還是他出錢?那小子妄想靠你吃軟飯,想都別想!」江成峰不屑地冷哼。
「爸,你怎能這麼說?文彥才不會靠我吃軟飯,他有自己的工作!」
「是啊,在街頭幫人畫畫。」
「他只是在磨練畫技而已!」江燕姬為男友辯解。「他很努力的,爸,他將來一定能成為有名的畫家。」
「你對他這麼有信心?」
「爸,他真的畫得很好,你看過就知道了。」
「他要是真有才能的話,老早就成名了,都三十歲了還在街頭畫畫,我看一輩子也就只是個死窮酸。」
「爸——」
「你不用說了,總之我不許你跟那個沒用的渾小子混在一起!」江成峰很強勢。「那小子想攀裙帶關系,少奮斗二十年,還早得很呢!」
江燕姬倒抽口氣。「爸,你為什麼總是對文彥有偏見?你知不知道,你這麼說話很傷他自尊?他剛跟我說,如果你真那麼不喜歡他,他寧願跟我分手。」
「那渾小子真那麼說?」江成峰眼楮一亮。「哼,算他識相!」
「爸!」江燕姬很受傷。「你看人怎麼可以這麼勢利眼?」她深吸口氣,明眸閃過一絲倔強。「總之你同意也好、反對也罷,這輩子我愛定文彥了,我非嫁給他不可!」
「你敢嫁給他,我就把你逐出家門,取消你的繼承權!」江成峰火氣上來了,氣憤地咆哮。
「取消就取消!」江燕姬高傲地抬起容顏。「我從來就沒在乎過你的錢。」
「你不在乎,那小子可在乎呢!我就不相信,如果我真的不給你一毛錢,他還會死心塌地纏著你!」
「爸,你——」
「我沒空跟你唆了!恩典,送大小姐回家!」江成峰命令。
「我才不要他送!」江燕姬抗議。「爸,我還沒說完」
「走吧,大小姐。」這回是楊恩典堵住她來不及說出口的話,他托住她白皙玉女敕的果臂。
「你放開我!」江燕姬想甩月兌他。
他略略用勁。「走吧。」盯著她的眼神平和森沈,卻又隱隱閃爍著一點什麼。「談判處于弱勢,再爭下去也沒用的,還不如回去好好想想怎麼重整旗鼓才是。」
江燕姬瞪他,滿心不服氣,許多尖酸刻薄的話都到嘴邊了,卻在他深沉的眼神鉗制下,一句也吐不出來。
她只得抬起下頷,不高興地在楊恩典的護送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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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恩典將車開出公司那棟位于內湖科技園區的豪華辦公大樓後,沒送江燕姬回家,反而驅車直奔台北101。
買了票,他也不管她願不願意,半強迫似的拉她上觀景台,透過玻璃窗,鳥瞰台北市全景。
她不看風景,只是抿著唇,死瞪他。
「怎麼,大小姐還在生氣?」他似笑非笑。
「你帶我來這兒干麼?」
「看看風景,心情會好一些。而且你之前不是跟我說過嗎?你從來沒在天氣晴朗的時候上來過101,今天天氣很不錯,不是嗎?」
天色確實晴朗,萬里無雲,金光閃耀下的台北市,格外動人心弦,尤其遠處那一彎溫柔地環抱著台北盆地的淡水河,更是令人舍不得移開目光。
燕姬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壓下感動的情緒。
「天氣好又怎樣?我要上來看風景,也不會想跟你一起來!」
「我知道,你想跟許文彥一起來。」他不介意她的挑釁,一派雲淡風輕。「只可惜他總是沒空陪你。」
淡淡一句話,不著痕跡地剜過燕姬的心房。她咬牙切齒。
這男人!從初次見到他,她就預感這人並不好惹,是個麻煩人物,果然如此!
她真不明白,他當她老爸的特助、替老爸處理公務就算了,為什麼連她的事都要攬過來管?
偏偏她不爭氣,三番兩次反抗,最後總是臣服于他。
燕姬別過頭,暗恨自己。
仿佛看透了她的懊惱,他短促一笑,轉過她身子,一手撐著玻璃牆,將她縴細的嬌軀圈在自己勢力範圍內。
「你想干麼?」她擰眉。
他凝視她,若有似無地微笑。「你知道嗎?其實去找許文彥的人是我。」
「是你?」
「奉董事長之命,我去送支票給他。」
「你送支票給他」燕姬驚愕,難怪文彥會那麼憤慨了。她氣得磨牙。「你憑什麼這麼做?你以為你是誰啊?」
「我說了啊,我是奉董事長之命。」他將責任推得干淨。
她氣怔。
「不過他還算有骨氣,」他補充一句。「最後還是拒收了那張支票。」
「廢話!」她冷啐,對男友的人格她可是很信任的。「文彥才不是那種攀權附貴的男人,你們太看輕他了。」
「哦?」他深邃的黑眸閃著光。「或許他只是放長線釣大魚,你要知道,他如果現在收了支票,以後可就釣不到你這個豪門公主了。」
「他不是那種人!」她很堅持。
他對她豐盈的自信似乎有些訝異,收回撐牆的手,若有所思地揉著俊挺的下巴。
近距離的威脅撤去,她偷偷松了一口氣。
「其實我挺好奇的,江燕姬。」他看著她,慢條斯理地問︰「你這個高高在上的公主,怎麼會認識一個靠替人畫畫維生的窮小子?」
「我沒必要告訴你。」她跩得很。
「你不說也行,我只是好奇。」
可惡!他是故意擺出這副滿不在乎的神態來氣她的吧?這很明顯是激將法。
但是,雖然明知是激將法,也暗自警告自己別上當,燕姬仍是抑不住心直口快的性格。
「你不想听,我就偏偏要告訴你。」她像小女孩般別扭。「我會認識文彥,是因為他替我畫了一幅畫。」
「他替你畫畫?」
「嗯。」她點頭,白他一眼,然後轉過雅致的容顏,俯望窗外的眼因回憶而迷蒙。「我大學剛畢業那一年,心情很不好,有天去淡水河畔散步,他剛好也在那邊擺攤,趁我沒注意,偷偷替我畫了幅畫……」
「讓我猜猜。」楊恩典以一個手勢阻止她繼續說故事,逕自接口。「你發現了以後很生氣,罵他,說他侵犯了你的隱私權,你要他把畫賣給你,他卻說這是非賣品,不肯出讓。」
「才不是這樣呢!」明眸轉回來瞠視他。「我才不是你想像中那種沒風度的女人,我才沒生氣呢。」說到這兒,燕姬的嗓音忽然變小了,兩只玉手相互絞纏著,臉頰染漾淺淡的紅。「我只是覺得他畫得真的很好,所以才想自己收藏那幅畫,誰知道他怎樣也不肯賣給我——」
「等等,再讓我猜猜。」他又打斷她。「他給你的理由該不會是,因為這是他長久以來難得滿意的作品,所以才舍不得賣給你?」
「你怎會知道?」她吃驚。
「哈!」楊恩典冷嗤一聲。「真不愧是三流電影里的三流邂逅場景。」
他居然嘲笑她和文彥的邂逅是三流電影
燕姬氣得渾身打顫,粗話差點飆出口,幸而她還殘留一絲千金閨秀的理智與教養。
「你盡避笑吧!」她盡量保持尊嚴地說道︰「像你這種市儈的男人,根本不懂真正的男女感情。」
「難道大小姐就懂嗎?」他好玩地反問。
「至少比你懂。」她瞪他,故意讓眼神抹上同情的輕蔑。「我看你會這麼憤世嫉俗,八成是因為從小到大沒人愛過你吧?」
他不回答,唇角的笑意沒因她說的話深一分,也沒淺一分,還是那令人惱怒的弧度。
燕姬握緊拳頭,忍住想痛扁他那張俊帥的臉的沖動。
「你大學畢業是什麼時候?」幾秒後,他忽問。「如果我沒記錯,應該是三年前的事了吧?」
「是又怎樣?」
「都過了三年,他還在街頭替人畫畫,你確定這樣的男人真的會有出息嗎?」他悠然問,擺明了在試探她的耐性底限。
她快爆發了。
「文彥有才氣!他只是需要一點機運而已,我不許你侮辱他!」她激動地為男友辯解。
「看來你真的很愛他。」他感嘆。
是她的錯覺嗎?還是她真的在他眼底看到了一絲暖意?燕姬眨眨眼,想看清楚,但那雙漂亮的眼很快又變得如平常一樣深不見底。
她一時有些怔忡。
「……不過就算你再愛他也沒用,董事長絕對不會讓你嫁給他的。」
她猛然回神,剛開始,還弄不太清楚他說了些什麼,兩秒後,才倏地領悟他是當頭朝她澆下一盆冷水。
「我管爸爸讓不讓我嫁!」明眸灼灼燦燦,閃耀著堅定的決心。「總之我非嫁不可!」
楊恩典一哂,薄俊的嘴角噙著的明顯是譏嘲。
燕姬表情一僵。「你笑什麼!」
「我笑你真的很不聰明。」他淡淡地、好整以暇地說。
「什麼意思?」
「你誰不喜歡,偏偏喜歡一個吃飽這頓,下頓還不知在哪兒的街頭藝術家,明明沒什麼天分,自尊還很強,以後百分之九十九變成一個一事無成,只會怨天尤人的男人。嘖嘖。」他故作無奈地搖頭。「大小姐,你不覺得跟著這樣的男人會很苦嗎?」
「我苦不苦跟你無關!」她反駁。「而且文彥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很有才華,總有一天一定會成名。」
「總有一天?那要多久?十年?二十年?」他冷諷。「你能跟他一起捱那麼久的苦嗎?」
「當然可以!」
他微笑,大手擒住她肩膀,轉過她身子,正對玻璃牆外。
「你看看窗外,看看底下那些建築物,是不是很遙遠、很渺小?」他低聲問,語調狀似平和,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冷酷。「你跟許文彥,就是這樣的關系。你高高在上,他卻毫不起眼,你在天,他在地,他過不起你的生活,你也過不來他的日子。」
「是你拉我上來的!」她掙月兌他手臂,轉身怒斥他。「我現在馬上下去!」
「你還不懂嗎?」他搖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這里才是你該站的地方,而他很可能一輩子都爬不上來。」
「不準你瞧不起文彥,也不準你瞧不起我!」她氣惱地喊,烈火熊熊的眼光幾乎能灼傷人。
「我不是瞧不起你,這只是人之常情。你從小養尊處優,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你根本想像不到連吃飯錢都沒著落的日子是什麼滋味。」
「哈,難道你就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她學他之前的口氣反問他。
他沒說話,奇異地瞥她一眼。
她驀地一窒,模模糊糊地領悟,也許身邊這男人的確是嘗過貧窮的滋味,所以才好心勸她。
但她仍嘴硬。「那是因為你沒愛過。你要是真正愛過,你就知道愛情可以戰勝一切。」
「愛情萬能?」他訝然揚眉。「這就是你的想法?」
「不行嗎?」她防備地瞪他,听出他話中的嘲弄。
他看著她,眼底像在玩味著什麼。「沒想到你這千金小姐倒挺單純的,從小在爾虞我詐的環境長大,還能相信愛情,真令人佩服。」
「你不必這樣譏諷我。」她沒笨到听不出來。
他不語,深深地望她。
「干麼?」她被他看得莫名心慌。
「你的眼光很差。」良久,他冷靜地、不疾不徐地說道︰「你知道嗎?這里有一個比許文彥優秀百倍的男人。」
她一嗆。「你該不會在說你自己吧?臭美!」
「是自信。」他不以為意。
他居然還好意思擺出一副正經八百的表情?
燕姬翻白眼。「難道我應該喜歡的人是你?」
「如果你夠聰明的話。」
真是夠了!這輩子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麼厚臉皮的男人。
「我要走了!」再不閃人,她恐怕會當場吐在他身上。
他攫住她臂膀。
「你還想怎樣?」她用力想甩開他。
他不放手,幽深的眼亮著一點霸氣的火花。「我只要你給我一個機會證明。」
「證明什麼?」
「……證明我比許文彥更值得你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