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婆婆的身體情況恢復得很不錯,清荷無須在新加坡與台北兩地奔波,她決定暫時居留台北,天天到咖啡館報到。
雖然沈意飛說她不適合當服務生,她還是厚顏地在他每一次忙碌不堪的時候,主動要求幫忙,唯有如此,她才能與他有更深入的接觸。
「你就當我是打工吧!」她提議。「我反正這段休假時間也很無聊,有機會勞動一下筋骨也好。」
「無聊的話為什麼還一直留在這里?」他覺得奇怪。「你可以到別的國家走走啊,女孩子不都喜歡去歐洲?」
「我有……留在這里的理由。」
「什麼理由?」
清荷一凜,握住托盤的手指抓緊,數秒後,她平定起伏的情緒,將托盤上的髒杯盤放進水槽,揚臉對他淡淡地笑。「這是我的隱私,別問好嗎?」
沈意飛深深地望她,彷佛想從她眼里看出什麼,她悄悄咬牙,命令自己不許逃避他的視線。
片刻,他聳聳肩,放棄追究。「好吧,你不肯說我也不過問。不過既然你要來打工,我想我得付你薪水才對,你要多少時薪呢?」
薪水?她愣了愣。「我不用啊!」
「怎麼可以不用?」沈意飛微微皺眉。「你工作,就應該得到合理的報酬,不過我們店小,付不起太高的工資……」
「真的不用了。」清荷連忙回絕。她可不是為了賺錢才幫他的,而且她看得出來這間店經營得頗辛苦,可能還不到損益兩平。「就當是我在這里實習學經驗好了,因為我以後也想開咖啡館……對了,要不我拜你為師,跟你學煮咖啡?」
「你要跟我學煮咖啡?」
「對。」她愈想愈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可以嗎?」
「也沒什麼不行的。」他微笑,眼神閃亮。「只是很難想像你這樣的女人開咖啡館,為客人煮咖啡。」
她這樣的女人?她蹙眉。「你是怎麼想像我的?你應該……不了解我吧!」
「你別誤會。」他似乎听出她話里的哀怨,急忙解釋。「我是說你的儀態看起來很高貴,應該是出身好人家。」
所以她不適合端茶送水、不適合洗碗、不適合煮咖啡?
清荷咬咬唇。「我可以做,請你教我。」
他訝異地看著她堅定的神情,半晌,笑了。「你脾氣倒挺倔強的。」
倔強?她嗎?清荷愕然,沒人這麼說過她。
「既然要學煮咖啡,趁現在店里客人少,我來教你吧。你坐過來這里。」他指指吧台邊的椅子。
她依言坐下,他從櫥櫃里取出一罐罐咖啡豆,首先教她辨認各種豆子的外形、味道與特性。
「你喜歡味道偏酸的咖啡豆吧?」他忽然問。
「你怎麼知道?」她驚訝,心跳一停,難道他想起什麼了?
「我有注意到,如果我今日特調的咖啡味道比較偏酸,你都會續杯,如果偏苦,你會喝得很慢。」
所以是觀察的結果?她心一沉,原來並不是記憶給他的暗示。
「你都是這樣觀察每一個客人嗎?」她問。
「基本上是這樣。」
所以她也沒有什麼特別的。
清荷偷偷嘆息,一面對自己感到懊惱,她究竟還在期待什麼?
「你如果想自己開店,就要學會觀察客人,試著去猜他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也要記住他們的喜好。」他提出忠告。
她怔忡地望他。「這對你來說很簡單嗎?」
「你是指觀察客人?」
「嗯。」她點頭。「去猜別人的心思,記住他們的喜好,會很簡單嗎?」
他靜靜地望她。「對你來說不容易?」
「很難。」她苦笑地坦承,瞥向他臉上的刀疤,他察覺她目光所在,伸手撫向疤痕。
「這個,你怕嗎?」
「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會。」
「也難怪你會怕,你一定想我說不定是黑社會流氓,跟人打架時留下的吧?」他笑著自嘲。
她垂下眸。「我是那麼想。可是……羅小姐不會吧?不然她就不會收留你了。」
「不是每個人都那麼輕易相信別人的。」沈意飛搖頭。「我也常念恩希,她對人太好了,總有一天會讓自己受傷。」
「所以你才想照顧她?」
「她太善良了。」
這句感慨,听得清荷好難受,胸口悶悶的,又有些止不住的酸意。
「你……一定很愛她。」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吐出話。
他沉默兩秒。「我跟恩希之間的感情不是用『愛』這個字可以概括的。」
不能用愛來概括?那是什麼意思?清荷揚眸望沈意飛,不知不覺流露出些許無助。
他怔住,心海奇妙地翻涌某種異樣的情緒。
「以前,曾經有個人問我……為什麼不懂愛?」她澀澀地開口。
「為什麼會這樣問你?」他的語音莫名地沙啞。「是你男朋友嗎?」
「比男朋友……更親近的人。」她困難地吐露。「他說虧我讀得懂莎士比亞,怎麼會不懂愛是什麼?」
他默然,靜靜地听她說。
「其實莎士比亞里的愛情,經常都來得莫名其妙,羅密歐對茱麗葉是一見鐘情——你知道羅密歐在愛上茱麗葉以前,本來是喜歡另一個女孩嗎?」
他搖頭。
「那個女孩叫羅瑟琳。」她幽幽低語。「羅密歐很迷戀她,經常思念她,為她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可是羅瑟琳並不喜歡他,也從來不回應他的愛。羅密歐的好朋友班伏里奧想治療他這種無望的痴情,就帶他去參加凱普萊特家的宴會,在那里,他見到一個閃亮動人的美女,那樣的美簡直跟寶石一樣燦爛,她就是茱麗葉。」
「所以羅密歐就愛上茱麗葉了?」他沈聲問。
她點頭。「對,就是這樣愛上的,只是那麼一眼,羅密歐就忘了羅瑟琳,為茱麗葉神魂顛倒。」
「你覺得這樣的愛很諷刺?」他敏銳地問。
「只是覺得……不懂。」她嘆息,水眸迷蒙,彷佛凝著遠方。「如果我是羅瑟琳,一定會很困惑,為什麼一個人的愛可以這麼漂浮不定呢?」
他定定地凝視她。「說你不懂愛的那個男人,你愛他嗎?」
她一顫,驚栗地望他。
「你愛他嗎?」他再問一次。
她惶然。
他彷佛也覺得自己問得超過了,有些困窘地別過視線。「抱歉,這不關我的事——」
「我愛他!」突來的沖動令她揚聲喊。
他愣住,回頭看她。
「我……愛他。一開始我不曉得那就是愛,後來我懂了,只有愛才會讓我那麼在乎他,因為在乎我才會吃醋,才會跟他吵架。他離開我以後,我終于明白自己有多麼愛他,可是……」她顫嗓停頓,淚水刺痛著眸。「已經來不及了。」
他看著閃爍在她眼里的淚光,胸口奇異地疼痛。「為什麼來不及?」
「因為他好像……已經找到他的茱麗葉了。」
★★★
因為他好像已經找到他的茱麗葉了。
為什麼听見這句話的時候,他會覺得像是對他的控訴呢?好像他是那個漂浮不定的羅密歐,而她是無辜茫然的羅瑟琳?
為什麼他听著的時候,胸口會覺得難受,甚至有些發痛呢?
男人郁悶地尋思,洗過臉後,拿毛巾擦拭,愣愣地注視鏡中的自己。
他叫「小刀」,這是恩希替他取的名字。
因為他臉側有刀疤,而且當她撿到他的時候,他身上空無一物,只帶了把瑞士小刀。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台灣的,只約莫拼湊出自己大概是落海受傷,撞擊到頭部,昏迷醒來後發現自己被一群越南偷渡客救起。
那群偷渡客擠在一艘小船里,模黑爬上一處荒涼的海岸,接下來便四散奔竄,誰也無暇理會他。
有好幾個禮拜的時間,由于傷勢反覆,他一直陷在發燒與清醒的輪回中,卻不敢去看醫生,怕自己的身分可疑,搞不好會被逮去坐牢。
是恩希救了他。
他不肯去醫院,她便收留他住在咖啡館內的一間小房間,細心地照料他,待他傷勢痊愈後,見他無處可去,她又溫暖地提議讓他在咖啡店工作,換取食宿。
兩年多來,他們由陌生到熟悉,宛如家人一般地相處,漸漸地對彼此都有了感情。
一開始,他還猶豫著該不該找回自己從前的身分,恩希也到警局查失蹤人口的紀錄,看看是否有符合他的資料。
時間過去,沒有任何人出來指認他,他也不再抱期待,到如今,他已習慣了現在的生活,決定用小刀的身分活下去,也跟恩希論及婚嫁。
「如果你已經有了女朋友,甚至已經有老婆,那該怎麼辦?」恩希曾經這樣問。
「別擔心,不會有那樣的事。」他安慰她。「都兩年了,還是沒有人來找我,我大概真的是個來歷不明的人吧。我想在這世上,我應該是孤獨一個人,沒有親人朋友。」
「誰說的?你至少有我啊!」恩希不滿地嘟嘴。
而他感到胸口融化一陣暖意。
沒錯,他還有她,她是他茫茫人生中唯一的明燈,若是沒有她,他現在恐怕也只能像行尸走肉般活著。
與她成婚,對他而言將是新人生的開始。
他們說好年底結婚,可是……
一張清麗雅致的面容驀地浮上小刀腦海。
最近他常想起岳清荷,恩希口中的「雨天小姐」,因為她總在雨天出現,帶著一身融合清新與憂郁的矛盾氣質。
當然,她現在不只在雨天出現了,為了幫忙,她天天都會來店里,為客人端茶送水,跟他學煮咖啡。
他習慣見到她,也期盼見到她,就算在見著她的時候,也莫名地想念著她。
他想,這女人究竟是怎樣的人呢?她心里究竟藏著什麼秘密?為什麼她凝望他的眼神,經常迷蒙著憂傷?
她有一雙水汪汪的、會說話的眼楮,他常覺得她試著想對他說什麼,卻說不出口。
到底想說什麼呢?
他想問,又不敢太追究,他有種模糊的預感,或許自己不能接受那個答案。
他有預感,這個女人將為他的生活帶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或者,「已經」發生了……
不可以!
小刀甩甩頭,阻止自己繼續想那個女人,他該想的是恩希,該關心的人只有她一個。
他走出浴室,拿起店里的電話,撥打熟悉的手機號碼,鈴聲響了好一會兒,對方才接起。
「喂。」沙啞的嗓音。
「你睡了嗎?」他覺得抱歉。
「還沒,才剛要睡。」恩希打個哈欠。「怎麼打電話來?有事嗎?」
「問問你現在怎麼樣了。」他們有好幾天沒聯絡了吧?她都不想他嗎?「還好嗎?」
「喔,我很好啊。」
「那個少爺沒找你麻煩吧?他對你還是很凶嗎?」
「少爺啊,他還是那個臭脾氣,不過你放心,他對我很好啦。」恩希笑道,提起自己的救命恩人,她語氣總是有些嬌。
她說過,「少爺」是她的恩人,也是她在這個世上最仰慕的人,就算別人都說他變成了個玩世不恭的公子,她還是力挺他到底。
有時候,小刀也不免懷疑恩希對那個少爺究竟是怎樣的情感?真的只是單純的仰慕嗎?
「他復健的情況順利嗎?」
「嗯,算滿順利的,一直有進步,應該過不久就可以正常走路了吧。」
「那你到時候就不用照顧他了吧?」
「嗯,是不用了。」恩希沉默兩秒,忽地調皮地問。「怎麼?你該不會是想念我了吧?希望我早點回去嗎?」
他一震。他的確希望她快點回來,但原因比她想的更復雜,他害怕她再不回來,自己的心會動搖。
「總之你過得好就好了。」他又跟她聊了幾分鐘,才掛電話。
夜深人靜,窗外,無聲地落著雨。
他看著在玻璃窗上滑過的雨絲,心里空空的,忽然間有種深刻的感受,覺得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什麼。
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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