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毅心情很不好。
從昨天下班回家後,他便處在不甚順遂的狀態,仿佛胸口無端冒出一堆雜草,怎麼也除不盡。
他很重視獨處時間,身在出版界多年,他很清楚人要持續進步,不只要不斷吸收知識,更要消化知識,光是囫圇吞棗是不行的,要用腦袋思考,才能建立一家之言。
他稱之為腦細胞的運動。
但昨夜,當他為了自己斟一杯好酒,放了好听的音樂,準備讀一本好書時,竟發現自己靜不下來,雜念叢生。
今天早上,睡了一覺醒來,情況並未改善,總覺得心情霧霧的,不太明朗,而他拒絕深究原因。
他強悍地逼自己埋頭工作,借著繁雜的鎖務澄濾心神,正覺得進入狀況時,敲門聲響起。
「進來。」
「總編輯早。」一道朝氣蓬勃的嗓音。
他听了,眉峰迅速聚攏,好不容易壓下的煩躁又升起。「你來干麼?有事嗎?」
「當然是有事才來嘍。」開馨背著雙手,笑嘻嘻地走上前,彎腰一鞠躬。「對不起。」
他愣住。
「對不起,總編,因為昨天十二夜老師臨時找我,我只好放總編輯鴿子,真的很抱歉。」她態度很鄭重。
他卻差點沒抓狂。
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丫頭是故意給他難堪嗎?
「誰說你放我鴿子了?」他暗暗磨牙,極力保持大男人的尊嚴。「你以為我很想跟你吃飯嗎?跟你吃飯,我不如早點回家睡覺。」
「所以你昨天沒吃晚飯嗎?」她弄擰他的意思,大驚失色。「那怎麼行?」
他瞪她。「別刷笨了,我當然有吃飯。」干麼為她絕食?他又不是笨蛋。「我是說,對你昨天臨時爽約,我完全、百分之百、一點也不遺憾!懂嗎?所以你不必特地來跟我道歉。」
她怔然,看了看他不怎麼好看的臉色,再度自作主張地解釋。「總編你生氣了。」
「我沒有。」這女人怎麼講不听?
「我知道是我不對,我不好。」她整個不理會他的澄清,自顧自地繼續賠禮。「可是你也知道,我剛當上編輯,當然是工作優先。而且你還是我老板,如果我沒把工作做好,第一個不高興的人就是你吧?我也不想讓你失望,所以……真的對不起嘛,以後我不跟隨便放總編鴿子了。」
說得他好像多可憐、多淒慘似的,獨自站在淒風苦雨中,背後還打亮一盞灰灰的燈
這女人也太自以為是了。
徐東毅郁惱地咆哮。「不準跟我道歉!听懂沒?!」
她嚇一跳,這才乖順地點頭。「是,我知道了,總編輯。」好委屈的聲調。
他不理她。「還不快滾出去?」
「可是我還有事。」她嘟嘴。
「什麼事快說!」他的脾氣失控中、
「就是……這個。」她祛祛地把藏在背後的便當拿出來。
「這什麼?」他不屑地掃一眼。
「是我早起親手做的,給總編輯吃,算是補償我昨天的……呃,失約。那我先出去了。」匆匆放下便當盒後,她宛如一尾魚似地迅速溜走。
好半響,徐東毅一直瞪著那個粉藍色的多啦A夢便當盒,仔細想想,他好像還沒吃過女人親手為他做的便當,歷任女友都不擅廚藝,更別說他那個走動式廚房災難的老媽。
這個鄭開馨,居然做便當給他?
他實在忍不住好奇,打開盒蓋,里頭堆了兩層,下層是滿滿的蛋絲蝦仁炒飯,上層是五顏六色的配菜,還有他很愛吃的馬鈴薯炖肉。
時間還沒到。
他督了眼手表,現在才十一點,離午餐時間還早得很,但他的手指已經不听話地自動抓了一口炖肉送進嘴里品嘗。
好吃!
他眼神頓時大亮,又抓了一口,滿足地舌忝手指頭。
沒想到那個傻里傻氣的笨女孩,烹飪手藝還挺有一套的嘛,值得贊許。
「這就是所謂的愛心便當嗎?」徐東毅喃喃自語,忽地發現盒蓋下方貼著一張便條紙,撕下來看。
對不起,老板大人,這個請你吃,要開心喔!
端正的字跡後附上一個可愛的笑臉。
鄭開馨,他真服了她了!
徐東毅看著字條,搖搖頭,嘴角卻大大咧開。他想了想,將便條紙貼在隨身手放封底。黑色質感的皮革,貼上這麼一張卡通圖案的便條,有種不協調的惡趣味。
或許是因為如此,他看著看著,忽然覺得心情放晴,胸臆漲滿一股得意。
「鄭開馨,還不承認你喜歡我?不然干麼做便當給我吃?」
他在生氣嗎?
離開總編輯辦公室後,開馨有些忐忑不安。她知道昨晚自己說要請客又爽約,是很不對,但她一直認為他會大人不記小人過,畢竟她也是為了服侍自家作者,才不得不失約的,對吧?
但他好像並不太諒解,沒給她好臉色看,就連她拿出事先預備的便當討好,都得不到他意思歡欣的笑容。
才剛恢復原職幾天,難道她有惹毛這個新老板了嗎?她怎麼這麼糊涂?
開馨暗暗嘆息,責怪自己神經太大條,早知道昨天她接到十二夜老師電話時,別那麼急著走,應該做個妥善處理才是。
問題是,該如何讓妥善處理?一邊是惡魔老板,一邊是大牌作者,她誰都得罪不起啊!
「怎麼臉色這麼難看?總編又罵你了?」回到座位上,李姐看她表情不對,好奇地問。
「恩。」她哀怨地點頭、
「又怎麼了?」
「就是——」她正想解釋,電話鈴聲響起,是新人作者周筱玉打來的。
「開馨,怎麼辦?」周筱玉語氣緊張。
「什麼怎麼辦?」開馨收拾心情,平靜地問。
「就是啊,我不知道今天晚上的尾牙宴該穿什麼。」
尾牙宴?開馨一凜。她差點忘了這椿公司一年一度的盛事,在年底的時候,社長會用自己的名義邀集旗下員工及各位作者辦一場酒宴,出了慰勞大家工作辛苦,也是為了凝聚作者們的向心力。
「今年的尾牙是在哪里辦吶?」對了,她想起來了,公司報下一間知名夜店,還有GJ負責方音樂。
「就照你平常的樣子穿啊,不用太正式也沒關系,很多作者打扮都很隨行的。」
「那怎麼行?那可是正式場合,怎麼能隨便穿?」周筱玉抗議。「而且我又是新人,如果穿得太隨便,對那些前輩會不會很沒禮貌?」
「呃,我想應該不會吧。」
「不行,我還是的認真一點,而且十二夜老師也有去,你知道我期待跟他見面很久了。」周筱玉又興奮又慌亂。「我已經把幾件衣服的照片e-mail給你了,你幫我看看,那件比較適合?」
這是把她當成專業服裝顧問了嗎?開馨在心里叫苦,她自己平常都不太會打扮了,哪里有資格給人意見?
她有點為難,但為了安撫這個容易小題大做的作者,也只好打開電子郵件認真的觀看。
「你覺得紫色那件如何?還是白色比較好?」
「這個嘛……」
兩個女人一陣討論,再三確認,花了將近半小時,總算搞定,掛電話後,開馨不僅大大吐一口氣。
李姐在一旁噴噴搖頭。「連穿什麼參加尾牙都要來問你,這個周筱玉以為她是大牌作者嗎?這麼囂張。」
「她不是囂張啦。是緊張。」開馨替自己的作者緩頰。
李姐白她一眼。「也就你這個笨蛋,才會小心翼翼地拿她當公主似的捧著,要是我才不理她呢!只不過是個新人而已。」
「嘿嘿。」開馨干笑,雖然很想反駁前輩的論點,還是強忍住。
對她而言,不論新人還是大牌作者,都是出版社的資產,既然有她負責,就該一視同仁。她自己都不喜歡遭到別人大小眼對待,又怎能這樣對待別人?
「話說回來,重點是十二夜。」李姐湊過來。「自從他加入我們出版社後,從來不曾公開露面參加公司的活動,今晚尾牙他會來嗎?」
開馨愣一愣。「我不知道耶。」
「你怎麼會不知道?你不是他的負責編輯嗎?公司一定有請帖給他,你好歹也問問人家來不來吧。」
「對哦。」開馨連忙抓起話筒。「我馬上問。」
電話撥通後,響了十幾聲,大作者才很不耐煩地接。「是那個不識相的家伙?要是沒重要的事的話,小心我殺了你!」
開馨悄悄咋舌,對他恐怖分子式的說話口氣仍有些不適應。「是我,老師,開馨。」
「鄭開馨?有屁快放!」
「是,我是想請問老師,晚上的尾牙你要過來嘛?要不要我怕派車過去接你?」
「什麼尾牙?那是什麼?」
「呃,老師沒收到社長的請帖嗎?公司晚上打算在夜店辦一場尾牙宴,很多編輯跟作者都會參加。」
「夜店?會有女人作陪嗎?」
嗄?她怔了怔。「我就是女的啊。」
王仁凱聞言,縈地叫笑了。「你是說,你要坐台陪我?」
原來是哪個意思!開馨驚慌。「不是的,老師,這是尾牙宴,不是上酒家,所以……呃,不會有人坐台服務。」
「那多無聊,我不去了!」
「可是老師,公司很誠懇地邀請你,而且很多其他作者也想見你……」
「干麼?我不是動物園的熊貓,專門開放給游客觀賞的嗎?」
「不是不是,我是說很多人仰慕老師您……」
「誰仰慕我?」
「呃。」開馨考慮著是否該出賣周筱玉,說出來她會很尷尬吧。「總之很多人想見到老師。」
「連一個名字都說不出來,你根本在屁我吧?」王仁凱冷嘲,頓了頓,玩心忽起。「這樣吧,要我去也行,就你來坐台陪我。」
「什麼?」開馨愕然,一時狀況外。
「就是這樣,我點你坐台,派車來接我吧,我們晚上見!」
「喂,老師、老師喂?」
「怎麼了?」李姐在一旁偷听,好奇到不行。「十二夜說什麼?」
「老師他……」開茫然握著話筒,臉蛋揪成一團,像可憐兮兮的苦瓜。「好像把我當成酒店小姐了……」
這是什麼狀況?!
苞策略行銷部開完會後,徐東毅開車來到尾牙宴現場,音樂、美食、好酒是他已經預期到的,但是角落某個半開式包廂上演的那一幕,確實遠遠超乎他的意料之外。
一個約莫三十歲的男子大刺刺地坐在沙發中央,雙手橫搭在沙發背,身旁一左一右坐在兩個女人,其中一個竟是鄭開馨,正殷勤地為那家伙斟酒,臉色還掛著傻氣的笑容。
她在做什麼?以為自己是陪酒女郎嗎?
「那位就是十二夜老師。」社長大人湊過來,完全沒注意到他的不悅,興高采烈地介紹。「他從來不參加這種活動的,今天還是第一次,我說你得給開馨記個嘉獎,她真不簡單,可以哄到他大駕光臨!」
那家伙就是十二夜?
徐東毅眯眼,這這位推理界大師名聲如雷貫耳,他早就听說,但一直未曾見過面,只在電話里交鋒,沒想到對方這麼年輕,看樣子比他還小上幾歲。
年輕、狂傲。才氣縱橫,正是他最討厭的那類型作家。
「快過來。」社長拍拍他的肩。「我介紹你們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