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刮得一日冷似一日,田里的麥子已經蓋著雪被安然睡去了,尋常日子,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柳樹溝里,家家戶戶都開始貓了冬,男人們做些小活計,婆娘們則聚在某家大炕上做針線、說閑話,偶爾舉著鞋底子敲打兩下淘氣的娃子。
楊山上了兩次山,見收獲少,家里又不急著用銀錢,反倒是大兒子鋪子里每日都有進項,于是也收了弓箭柴刀,帶著楊田出門去蹓幾圈,偶爾讓楊柳兒姊妹炒幾個菜,尋三五個交好的村人回家來喝碗老酒、吹吹牛,日子過得倒也快。
當楊柳兒無聊的把錢匣子里的銅錢清點了幾十次後,楊誠和連君軒終于回來了。
這一日楊志正在鋪里同幾個熟客說笑,突然見自家二弟歸來,喜得立刻迎了出去。他也是個精明圓滑的,先前听弟弟隱隱說過,書院里的讀書郎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適合去考秀才的只有他們兩人。明白內情的人自然不會說什麼,但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還不知道要扯出些什麼閑話,所以在弟弟的秀才功名沒有牢牢戴在頭上之前,他是絕對不會多嘴聲張。
楊誠多日不見大哥也很是激動,開口就問家里人都好不好,連君軒也是笑著上前寒暄幾句。
說話間,楊志就要把兩人帶到後面廂房,可楊誠卻示意他看向門外。原來連家馬車旁還站了一個手挽包裹、身穿素色襖裙的年輕姑娘。
楊志看得一愣,腦海里閃過那些香艷的戲文,立時就沉了臉,不管這女子是同弟弟還是連君軒哪個有牽連,都不是好事。
「大哥,這位是吳掌櫃的獨生女,還是把人請去後面再說吧。」楊誠猜出大哥誤會了,但也不好多說,只得稍稍解釋了一句。
楊志一時沒反應過來,皺著眉頭點了點頭。
而那吳姑娘長得濃眉大眼、身形高挑,進了鋪子見幾個客人望向她,趕緊低了頭,隨著楊誠往後走,行事倒也規矩的很。
不過幾步路,眾人就進了楊志平日歇息的小屋,待上了茶水,楊誠也不敢耽擱,仔細把事情說了一遍。
原來史先生帶著他們兩人到府城趕考很是順利,兩人筆試都名列前茅,學正大人同史先生是同年,私底下也常走動,當面考校時又怎會為難,于是兩人當堂就被點了秀才,只等明年秋日再去皇都大考。當然,若想要多準備兩年,等三年後那屆再考也成。
師徒三個自然是歡喜非常,在府城游玩幾日,采買了一些東西就準備回來了,結果臨行前一日,晚間宿在客棧,見這吳姑娘因為沒有銀錢付帳被店家驅趕,兩人一時好心上前解圍,不想越問越覺得熟悉,最後才知道,這吳姑娘原來就是燒雞鋪吳掌櫃的女兒。
只是吳掌櫃早就兌了鋪子回老家去了,怎麼他的女兒還千里迢迢跑來尋親,難道哪里出了岔子?兩人想不出個所以然,又不敢讓吳姑娘自己趕路,就直接捎帶她一起回來了。
楊志听完也是滿肚子疑惑,剛琢磨著要仔細問一問,吳姑娘倒是先開口了,起身行禮之後就問道︰「這燒雞鋪子不是我阿爹開的嗎,為什麼不見我阿爹?」
楊志幾個對視一眼,這才慢慢說道︰「吳姑娘,這鋪子在兩個月前就出兌了,吳掌櫃拿了銀錢,同大師傅結伴回鄉去了。你路上不曾遇到嗎,還是走岔了?」
「什麼?」吳姑娘稱得上是個美人,但一路受了些苦楚,消瘦許多。這會受驚之下,眼楮瞪得很大,讓人很是擔心她的眼珠會從眼眶里掉出來。
就听得她道︰「我一路並未見到阿爹啊,再說我娘病重沒了,我叔叔要把我賣進大戶人家做奴婢,我一著急就偷偷賣了家里的房子和幾畝旱田做盤纏,跑出來尋阿爹作主。阿爹若是回去,怕是要著急了!」
楊志幾個這才知吳姑娘尋親背後還有這樣的事,心里都有些佩服。少年本就熱血,路見不平必然拔刀相助,更何況楊志多少還念著和吳掌櫃相識多年的情分,于是勸說道︰「吳姑娘,南北行走,岔路很多,說不定吳掌櫃真是同你走岔了,若你再回身去尋,許是又要錯過。不如你先等上一些時日吧,吳掌櫃必然會回來尋你。」
一听到這話,吳姑娘也覺這話有道理,但她身上盤纏都花盡了,以後吃住都沒著落,一時間就為難的紅了臉。
楊志同楊誠對視一眼,心里當下就有些計較,開口邀請吳姑娘去自家暫住,還道︰「我家里有兩個妹妹,正好也能同你做個伴。」
吳姑娘只猶豫了一會就應了,但心里默默盤算著,以後見了阿爹一定要多送楊家一些謝禮,但她卻不知道世事難料,很多事都不會順著自己的心意發展……
楊家人估模著這幾日楊誠要回來,盼望的脖子都要拉長了,不時跑去門口探看,好不容易見到馬車到了門前,老老少少就都歡喜跑出來迎接。
楊誠難得毛躁了一次,下車直接跪倒,同父親稟告,「阿爹,我考上了,我是秀才了!」
「真的?」楊山一听,喜得手都哆嗦了,扶起二兒子直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而楊柳兒笑著圍著二哥轉了一圈,末了才偷偷看向連君軒,見他臉上三分得意七分歡喜,就說道︰「恭喜連大哥。」
連君軒一下車目光就沒從她身上離開過,聞言就湊上前,小聲地道︰「我給你買了好多新奇玩意,你見了一定喜歡。」
听到這話,楊柳兒心里甜滋滋的,可嘴上卻照舊反駁,「我還沒看過呢,你怎麼知道我喜歡?」
眾人說了會話就要進院子,可在這當口,楊志卻是把吳姑娘從馬車上請了下來。見到家人一副又好奇又疑惑的樣子,楊志趕緊簡單解釋了幾句。
楊家人都是好心腸,吳姑娘既是楊誠救回來,也是楊志作主帶家里來的,紛紛客套見禮,末了讓楊柳兒帶她去上窯歇著。
楊杏兒燒了水沖完茶,生怕小妹招待不好客人,趕緊回屋去探看,沒想到,兩人正坐在一處說針線,聊得很是投機的樣子,就放心的去張羅午飯了。
吳姑娘一路風餐露宿,心里又壓著事,如今終于落了腳,這一放松就覺疲憊,不等吃午飯就倚在山牆睡了過去。
楊柳兒扶著她躺好,又替她蓋了被子,心底對她倒是三分敬佩七分憐憫,但轉瞬想起早早就歸鄉的吳掌櫃,總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今日家里人湊得齊全,楊家過年才用到的大桌面也抬了出來,楊杏兒把家里存的好吃食都拿了出來,張羅了六個菜還有一小盆粳米飯、一簸籮雪白的饅頭。
楊山開了一壇老酒,但凡是男人,有一個算一個,面前都倒了一碗,農家有規矩,沒成家的後生是不能沾酒的,若是有什麼特大喜事,這規矩才可以放一邊。而楊誠帶著秀才功名回來,楊山簡直喜瘋了,別說一碗酒,一壇都不足以宣泄他的喜意。
楊柳兒姊妹也破例上了桌,一家人熱熱鬧鬧就吃喝起來,席間,說過科考之事,自然又說起吳掌櫃父女。
楊柳兒一邊啃著雞爪子,一邊順口就把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咱們縣城到吳掌櫃老家要走多久的路?吳掌櫃和吳姊姊怎麼就沒遇到,是不是有什麼事啊?」
楊杏兒給小妹挾了一筷子羊肉,嗔怪道︰「好好吃飯,平白咒人家做什麼?」
無故遭罵,楊柳兒委屈的噘了嘴巴,連君軒見了舍不得,趕緊應道︰「我倒覺得柳兒說的有些道理,路上不太平,別是吳掌櫃遇到什麼難事也不見得。」
楊志一听也覺得有理,點了點頭道︰「不如我明日回城,托南下的商隊打听看看?」
他的話音剛落,門外卻是有人開口道︰「誰要找南下商隊?我就認識很多啊。」
楊柳兒听出是魏春的聲音,趕緊跳起來去開門,楊杏兒則羞紅著臉避到屋角。
魏春這一個月來,借口連君軒走前囑托,可是沒少往楊家跑。今日給楊山捎上二兩煙絲,明日幫楊柳兒買盒繡線,後日又專程跑來幫忙掃雪,真是下足了功夫。
楊山到底是個厚道的,雖然心里有些不喜,但見他好歹也是個鋪子東家,這般低三下四的央求賠情,也就慢慢地給他一些好臉色,只是依舊不許大女兒同魏春見面。
魏春也是個機靈的,一進門見了禮就趕緊笑道︰「我听說連少爺和楊兄弟趕考回來了,正好又在附近辦事,所以就拐來湊個熱鬧,沾沾喜氣。」
楊山听他說話好听,連君軒又在場,難得沒黑臉,開口喊閨女添副干淨碗筷。
楊杏兒趁機就避了出去。可楊柳兒惦記要听吳家的事,不理姊姊拉扯,厚著臉皮留了下來,楊杏兒拿她沒辦法,只能裝了一碗米飯,撥了點菜,回窯洞守著吳姑娘去了。
笆沛這里雖說窮苦,山林也因為開礦被破壞了大半,但也有一些特產的藥材和皮毛。每年這個時候都有南邊來的商隊采買。
魏春先前在安和堂就管著采買一事,識得很多門路,這兩個月自開了牙行,替買賣雙方牽線,賺的辛苦錢豐厚,口碑也漸漸樹立起來了,所以對找商隊打听消息的事,別人沒頭緒,魏春辦起來卻簡單,方才他又怕楊山攆人,這才開口應了下來。
楊志兄弟倆,一個因為魏春介紹,多了很多生意;一個出門在外也沒少接到魏春托人捎帶去的吃食用物,冷眼看了這麼久,也覺他人品不錯,所以待他都很客氣。
一時間,眾人重新落座,酒桌上又熱鬧了起來,而魏春也是言而有信,當晚回城就托人打听。
吳姑娘閨名金鈴,睡醒後听得消息,鄭重行禮謝過眾人,就安心在楊家暫時住下。
原本楊柳兒姊妹還怕吳金鈴是個難相處的人,但只一日下來,楊家上下就真心喜歡上這個姑娘了。
她實在太勤快了,洗衣、拾掇屋子,做得是又快又好,就是灶間里的活計也是一把好手,自己燒火、炒菜,小半時辰就能整出四菜一湯,口味絕對是吳家老家的風味做法,楊家人吃的新奇又美味,贊不絕口。
俗話說來者是客,自然也沒有讓客人幫忙做活兒的道理,可楊柳兒姊妹,連同楊山都開口勸了很多次,吳金鈴也不听,反倒更勤快了,楊家人沒辦法,只能替她添置些換洗衣衫和用物,算是回報。
楊柳兒原本就被姊姊寵著,除了偶爾下廚,別的活計都不曾沾手幾次,吳金鈴一來,她澈底成了嬌嬌小姐,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偶爾做做針線、數數銅錢,沒半個月倒是養得臉色紅潤、白胖可人,惹得楊家上下更歡喜不已。
楊誠特意帶了一盒點心要謝吳金鈴,楊志則不知道在哪里淘換了一支雕花烏木簪,至于連君軒每次出入捎帶的吃用玩物也少不了她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