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醫娃娃 楔子

明憲宗成化十五年表墓山

夏日,一群歡樂的小鳥棲落在枝葉間,歌唱著夏日的明媚風光,竹葉隱蔽的林間,隔開了夏日的亮暈與熱氛。

竹林松泥間,插立了一根孤單單的糖葫蘆。

糖葫蘆,孩兒們最愛的零嘴兒,那串得累累、顆顆紅艷晶亮的球狀甜物,任哪個孩子見了準會掉了一地的口水,可這會兒哪隱身在竹竿後方的八歲女孩兒卻只安安靜靜地睇著那根糖葫蘆,她沒有流口水,沒有被吸引,那根糖葫蘆對她而言只是個誘餌,沒什麼特別滋味的。

女孩兒小名女圭女圭,爹怕麻煩,喊女圭女圭似乎要比想起她的名字要來得便捷。

很多時候,不知是否她多心,她總覺得爹眼里鮮少正視過她這女兒的存在,她的名字、她的形體對他而言似乎都可有可無到可悲。

三歲前她也曾有過娘的,似乎,也曾有過個妹妹,只是那都是淡到不能再淡的記憶了,淡到她常會弄不清楚這是事實,還是只是她的想像罷了。

她從不敢問爹,她的娘去了哪里。

就像她從不敢問爹究竟愛不愛她一樣!

女圭女圭不偏愛甜,也不偏愛咸,任何東西對她而言都是淡淡的不含特別滋味,只一項例外,那就是來自于爹爹難得的肯定與贊美。

說難得絕不騙人,女圭女圭今年八歲,印象里得到過的父親贊美,用五根手指頭來數都還嫌太多,所以,這會兒待在竹林里,一方面是守株待兔等待有緣「患者」上門,另方面,是熟背祖譜討爹歡心。

「華佗,字元化,三國時譙郡人,精通針灸藥之術,通曉養生之道,尤擅長以細刃開膛剖月復,遇病結在內針藥不能治者,便以酒服‘麻沸散’,即醉無所覺,因刳破月復背,抽割積聚,若在腸胃,則斷截湔洗,除去疾穢,既而縫合,敷以神膏,四、五日創愈,一月之間皆平復……」

念得既乏且累,女圭女圭呵欠中擠出了咸咸的眼水,她眯眯丹鳳眼再度覷往她插在泥地里半天的糖葫蘆。

沒有,除了幾只在旁邊打轉空磨牙的螞蟻外,沒有獵物上門。

可偏偏,螞蟻這樣的小東西,別說分不清楚血肉骨干,就算真分得出,螞蟻才略大過她腰際里的幾根小銀針,銀針是爹用鈍了扔棄,讓她給偷偷拾回的,爹總冷聲說她沒華家神醫血脈,拙得令人禁受不住,是以她壓根索不到新銀針,只能用撿拾到的舊銀針。

不打緊,再鈍的針同樣可以刺得那些傷者鬼叫連天。

女圭女圭抿抿嘴,打消用螞蟻來試針的念頭,她若當真治得好一只瘸了腿的螞蟻也無濟于事,畢竟,她總不能打著個「螞蟻神醫」的招牌到處向人炫耀她曾治好過一只螞蟻吧!

用糖葫蘆當誘餌純屬誤打誤撞,之前爹下山幫貧戶義診時她都跟著的,可連著幾次,當她有模有樣另掛了個幫小動物義診的牌子,卻一個個醫死了那些毛孩子養的動物,惹來孩子們哭鬧不休後,爹下山時就再也不帶她了。

「咱們華家人的手是用來救人的,」爹的嗓音是隔岸觀火的冷蔑,而非恨鐵不成鋼的冷蔑,「你的,似乎是用來殺人的!」

爹在回山時買根葫蘆給她,事實上,她從未喜歡吃過糖葫蘆,而爹,似乎也從未真正去了解過她喜歡的究竟是什麼,帶糖葫蘆似乎只是向人,向自已有個交代,證明他還記得為人父的事實。

女圭女圭的第一個糖葫蘆只啃了一口就扔到了草叢里,可不久,她听到了奇怪的聲音,撥開草叢她發現了一只奄奄待斃的兔仔,她抱起它才發現那是只貪吃的小兔,一只因貪吃而受傷的小兔。

小兔該是發現了她落在草間的糖葫蘆,並且很貪心地一顆接一顆吃下才落到了跟前困境,它的喉頭讓串著糖葫蘆的竹簽給扎得很深,大張著嘴,合也合不上,吐也吐不了,用力掙扎的結果是讓竹簽愈插愈深,喉頭盡是甜腥的血絲……

女圭女圭將驚惶的小兔溫聲哄慰在懷,先讓它信任了自己才開始動手。

動手時她興奮得雙目晶晶發亮,完全不似平日的冷淡,她先將那根肇禍竹簽用勁拔出,拔出時小兔雙腿猛抽搐,眼神似乎亮著痛楚,接著她就著傷口灑下了厚厚的金創藥。

灑了藥的小兔似乎舒服多了,至少它方才不斷抖顫的腿已然止了抽搐。

之後,女圭女圭將這只取名為小奇的小兔抱在懷中睡了一晚;用她身體的暖氣維系它受傷後有些失溫的軀體。

叫小奇,代表它將會是個奇跡,一個由她治活的奇跡,一個可以讓父親肯定的奇跡。

女圭女圭打算過兩天小奇傷口痊愈後再拿去向父親炫耀的,那一天她足不出戶整日炖米粥、炖蘿卜給小奇,一口一口親自哺育著它。

可,小奇只活了一天。

女圭女圭抽抽噎噎,完全不懂原因何在,于是帶著它僵冷的尸體找上了師兄辛步愁。

師兄是爹爹惟一真傳門徒,十歲時辛步愁的家人死于黃河決堤後的一場大瘟疫里,死神一個接著一個帶走了他們脆弱的生命,最後輪到了這十歲少年,原先他氣息已絕,卻是女圭女圭的爹,人稱「死人對頭」的神醫救回了他的命,並帶回他授以醫術,那一年,女圭女圭年僅五歲。

師兄不僅醫術傳承于爹爹,連那倨冷性格亦似絕,不過,他待女圭女圭還不錯,至少,比女圭女圭自個兒的親爹爹要容易親近多了。

辛步愁接過小奇的身軀,只消一眼便斷出了死因。

「傷口污染,積膿潰爛。」

「什麼意思?」女圭女圭傻楞著。

「它是不是曾在喉頭受過重創?」

她點頭。

「你沒將它傷口處理好,兼之,」他說得毫無感情,盯著手上小兔,似乎並沒當它曾是個有過生命的物體,「金創藥下得太猛,方藥不適,反倒加重了它的傷。」

「不可能,」女圭女圭猛搖頭,「它活了一天,而且,沒嚷疼!」

「依姣,」辛步愁喚她的名,眼神很淡,不是輕蔑,只是陳述事實,「它不會說話,還有,相當重要的一點,患者通常不會自覺病癥加重,這點,是要靠醫者察覺。」

女圭女圭將小兔葬在竹林里,且去掉了小奇的名字,「小奇」這名只能給她醫治成功的患者用,現在躺在土里的只是只平凡無奇短命的兔仔。

她食髓知味,之後又用糖葫蘆引來了幾只貪吃的小動物。

竹林里埋的動物尸體不斷增多,「小奇」這名字換過了一個又一個,卻有志一同都是夭折的命。

女圭女圭在一次次的挫敗中也算小有收獲,她練強了心腸,小奇的死曾讓她哭了幾天,之後的幾個小奇卻再也得不著她的淚水了,她習慣了面對死亡,甚至,到後來這些小動物的尸體亦不需再葬入竹林,她直接送去給管膳食的春蘿太師婆料理。

有回太師父老不死在談著美味果子狸肉時,好奇問及食物來源得知此事後,拈須呵呵笑,「這麼說來,今晚得以加菜還得歸功于咱們的‘庸醫女圭女圭’!」

他的話惹來眾人哄笑,及女圭女圭的小玩伴薔絲拍著手在她身邊跳躍打趣。

「庸醫女圭女圭!庸醫女圭女圭!」

她的小玩伴向來沒啥心眼只愛同人湊熱鬧,然而不只眾人,連女圭女圭那遙遙立于另旁漠然覷著一切的爹,都沒看出她偽裝在不在乎面具下的尷尬。

只有辛步愁看出她的怏怏不樂,他從人群中將她帶出,到了竹林里去看流螢。

露入覺牖高,螢蜚測花深!

自此後,庸醫女圭女圭這個稱號如影隨形地纏著她不放。

但她還是不曾泯斷過當個神醫的美夢,雖然,這夢似乎遙不可及!

這會兒,竹林松泥間,插立著一根孤單單的糖葫蘆。

守在竹竿後的八歲女圭女圭,依舊固執地守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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