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珂水宮,無名有片刻失神,距前一回到現在,已然隔了多少年?
那時的她還只是個小女孩,貪熱鬧,一塊兒長大的又盡是姊妹,只要五個女孩湊在一塊兒,那座被盤踞的宮殿就有被人掀掉屋頂的危機,五個公主里只大公主內向安靜,謹守著公主當有的規矩,其余個個刁鑽精怪,讓那些負責照顧她們的老媽子傷透了腦筋。
二公主喜舞刀弄劍,三公主愛易容耍人,五公主擅機關陷阱,至于四公主帶頭干壞事的本事沒有,可附和當跟班吆喝的事兒每回都少不了她。
齊征對五個女兒自小疼寵入心,是以每個人都配給了她們一座亭台樓閣矗立、蓮塘水榭的宮闈。
齊奼奼的奼雲宮,齊娸娸的娸霞宮,齊姒姒的姒風宮,齊珂珂的珂水宮以及齊姮姮的姮辰宮,每座都由著她們依自己的喜好來布置搭配,于是乎,每座宮殿隨著不同公主的性格而各有風貌,而齊姮姮的姮辰宮是所有奴僕頭號最害怕進入的地方,因為誰也猜不準那向來喜歡以機關陷阱使壞的小鮑主,這會兒又想出什麼主意來對付那誤入「禁區」的可憐人。
至于珂水宮,那一年無名甫到來時,宮殿里觸目盡是白絨絨的兔子,稍不當心就可能踩著它們,走在其中,要當心的不單是兔子,還有它們的糞便。
「養這麼多兔子做什麼?」他曾不解的問過。
「先是檢了只受傷的養著玩,後來,怕它寂寞,一不小心也就愈養愈多了。」
一不小心?!
這所謂的「一不小心」也真是不小心得太多了吧?
一年後,兔兒換成了小貓小狽,再一年,是鸚鵡麻雀黃鶯,再一年,是果子狸和穿山甲,之後的他就不清楚了,因為他已然離去,遠離了那座常常充斥著動物氣息的小小爆殿。
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想,當年她執意要帶回他,是不是也將他當作另一只受了傷的野兔?
事隔多年再進珂水宮,一路行去除了沿路向他們屈膝問禮的宮娥,難得地,他沒有嗅著旁的生物氣息。
「妳不養小動物了?」
齊珂珂睨了他一眼,微嗔出聲,「我十六了,早不玩小孩子玩意。」
接著她拉了他來到宮廷深處一間大堂屋,那屋子是上了鎖的,他還記得這間屋宇正是她幼時豢養寵物的大本營,是那些兔兔貓貓、穿山甲果子狸睡覺的地方。
開門前她刻意神神秘秘詭笑著,「猜猜看,里頭是什麼東西?」
他搖搖頭不作聲,臉上一派冷漠,他猜不著,也不想費這種神。
「嘿!你很無趣耶!」
嘴里雖怨著,可也沒消減了她的興致,她的小手牽起他的大掌,逼他一塊兒和她推開了那沉沉的門。
門一開啟,無名微楞,在亮晃晃的燭影下,他見著了一屋子的刀劍兵器。
長劍、短劍、雙劍、雙戩、鎩、鎞、戚、單、雙鋼、長戟、雙匕首……等喊得出及喊不出名的兵器利刃擺滿屋。
他皺著訝然的眉轉向她,「妳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舞刀弄劍了?這些東西該是二公主才會有的吧?」
「我是沒興趣呀!」她點點頭承認,可臉上的笑靨卻更亮了些,「但你喜歡,不是嗎?」
她放開他手漫不經心在屋里穿梭。
「九歲那年你不告而別,我又哭又鬧摔爛了珂水宮里所有東西,還趕跑我的穿山甲和果子狸,因為和你相較起來,那些東西竟都乏味得緊,當時女乃娘勸我,她說父王會同意讓你當我的貼身侍衛,自然就得讓你先去學得一身好武藝,也好將來可以善盡其職,你是去學藝,學完了就會回來的。」
執起長矛,那銳利的矛尖在她的清眸和他的冷瞳間閃動著光影。
「女乃娘說,男人志在四方,尤其你,堂堂的相貌寫明了是一只關不住的游龍,遲早是該飛上青天的,又說你愛劍,所以去學劍,我雖然自人販那里買回了你,卻不當老為了自己貪玩的心思,硬要將你給綁在身邊。」
放下長矛,齊珂珂靠近未出聲沒有表情的無名,玉手輕揚嬌笑著點上他臉上的那個「囚」字。
「所以,我不是想硬將你綁在身邊,更不是想囚住你,我四處張羅這些東西,為的是讓你心甘情願陪在我身邊。
「這些都是我背著娘和父王,拜托李叔叔在外地幫我買回來的,全是我將零花錢一銖一銖存下來買的呦。你來看看這兒!」
她拉著他來到屋里一隅,那兒有條長長的木策子供在劍架上,啟了策,無名冰漠的瞳光也忍不住要被那劍氣給勾出了光芒,那是一把劍,一把上好的古劍。
劍身滿飾著黑色暗花紋,劍格正面和反面分別用藍寶和綠松石瓖嵌成瑰麗的紋飾,劍身以絲線纏縛,劍首向外翻卷作圓箍形,內鑄有極為精細的十一道同心圓圈。
「賣劍的販子說這把叫『越王劍』,是春秋戰國時越國國君勾踐的佩劍,劍身上刻了八個字——『越王勾踐自作用劍』,」齊珂珂吐吐舌頭,笑得孩子氣,「好嚇人呢!這劍竟有那麼大的來頭,可我和李叔叔都不是識貨的人,也分不清楚真偽,但管他呢,重要的是,它真的是把好劍,是吧?」
無名睇著眼前笑嘻嘻一臉討賞樣的她突然窒了氣息,他看得出,劍是真的,她為他做的努力也是真的,她為他做了這麼多,等了這麼久,為的,是他一句贊美,可他卻給不起。
他心底冰涼,是的,他給不起的。
連多看一眼都不願,無名返回門邊,「如果這些東西就是妳這幾年的成果,那麼,我看完了。」
「只是看完?難道你沒有……」覷著他,她眸底是毫無遮掩的失望,「沒有一絲絲的感動或者……」
她咬咬唇紅了臉,「或者,有什麼話想跟我說的?」
「有話想跟妳說?」
他冷冷回睇她。
「公主想讓屬下說什麼呢?想讓我建議妳別再隨心所欲,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用錢買得的?十年前,妳或許買下了我的人,可並不代表,十年後,妳同樣可以買下我的心!」
「你為什麼叫我公主?咱們不是約好了,不在人前你就別喊我公主的嗎?」齊珂珂眸中亮著受傷與困惑,「還有,無名,你為什麼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更清楚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用金錢來收買你……」
少女還想辯清,男人卻已旋身離去。
片刻之後,鏗鏘大作的砸物聲響幾乎叫停了男人離去的腳步。
無名硬冷著眸,不許自己回顧,徑自由著那聲響不絕。
※※※
馬車東邊顛了顛,西邊倒了倒,齊珂珂調整一下姿勢,沒太在意的繼續著手邊瞄準的動作。
這個樣兒著實不太像她,若在以往,她嬌貴得很,只要讓車鑾顛疼了一下,她都會喊停然後跳下車來罵人。
所以,她向來不愛出門,也討厭出門。
可這回不同,父王說了話,要讓她們出門尋痴,為大皇兄化劫。
而娘更怪了,不但從了命,還特意叫了無名回來陪她上路。
雖說這趟任務是「公主尋痴」,可從一開頭的決定方向到生活起居瑣事排定,沒一件問過她的意思,讓她不得不起了個荒謬念頭,這趟尋痴的人是無名,而她,不過是個陪行的丫鬟。
她是不知道其他姊妹們出門究竟帶了什麼啦,只不過,跟了個貼身侍衛的她,始終自覺窩囊,帶了個專司管束她行為的老爹爹同行。
窮極無聊的她正練習著小妹臨行前送她的霹靂彈弓。
「這一路上,妳鐵定會無聊的。」
齊姮姮眸光中有著憐憫,睨了眼站在前方的無名,她刻意放大音量,「妳那無名這一路肯定也叫無言的,別說妹子沒關照妳,」齊姮姮扔給她一個小布包,「窮極無聊時打開,自個兒尋點樂子吧!」
所以這會兒齊珂珂真模出了小彈弓,配上黑彈丸,她拉開弓瞄了幾回,可馬車也不知怎麼回事,一會兒顛東,一下子又倒西,讓她射了幾回全落空,只能咬著彈弓泄著恨氣。
她瞄準的,不是樹上麻雀,不是地上蚱蜢,全是坐在前面駕著馬車的男人,那個之前讓她思念得半死,現在又恨得要命的男子。
他是怎麼了?
為什麼這樣對她?
無名向來冷情,向來無心無緒,這些她都清楚,可她總以為對她他是不同的。
就像,齊珂珂模了模紅紅的臉,就像她對他也是不同的。
八歲那年初冬,她和幾個姊妹們玩躲迷藏,東躲西藏將身子擠進了花園里的石縫間,誰知一個不慎噗通一聲跌進了水塘,天氣乍寒,那塘上頭結了層薄冰,她的身子撞破了冰層,塘水瞬間吞噬了她,她知道自己死定了,這麼偏僻的地方,這麼寒冷的時節,冰面迅速闔上,誰會知道水塘里躲了個莽撞的蠢丫頭?
齊珂珂,妳本事,躲了個只有閻王找得到的地方!
可她沒多久就讓人給撈上來了,渾身結滿細細冰屑的她不住地在無名懷里打著顫,她的無名,比閻王還厲害,能這麼快來救她,猜得出,他始終躲在暗處守著她。
他是她的貼身侍衛,是她的守護使者,一直以來,從不曾改變。
之後是長達半年的纏綿病榻,她身子自小便比人荏弱,一點兒風寒都禁不起,自然更別提這樣的刺骨冰寒了。
病在床上,她昏昏沉沉什麼也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每天夜里當服侍她的冰兒睡下後他的出現,進房後,他會模模她的額頭、探探她的鼻息,然後,松下那緊懸了一天的心。
她的活存使他安下心,就如同他的出現能給她安心是同樣的道理。
他來探,他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更以為病昏了的她不知曉,卻不知,他獨有的氣味兒她全惦在心底,是以到後來每天夜里她都要苦撐到他來過才會肯真的睡去。
她康復之後,他也不再出現了。
她常會懷念那生病的日子,因為他肯放下所有顧忌親近她。
七年,漫長的等待,卻等回了比以前更冷情的無名?
為什麼?
難道除了無名,這男人也無心無情?
齊珂珂惱恨地射出的彈丸沒打著無名,天公卻在此時趕來湊上一腳,官道上雲沉天墨,瞬時滂沱大雨嘩啦啦灑下。
午後的暴雨逼停了不少道上奔馳的馬車與行人,卻對無名起不了效用。
他連簑衣都沒披,策馬濺飛著水花與泥濘繼續前進。
雨來時齊珂珂原是抱著幸災樂禍心思的,哼,活該,你對我不好,老天罰你!
可這開心持續不了太久,看那些豆大的雨點兒砸在他身上,竟如同砸在她自己身上一樣地會疼。
「找個地方歇歇吧!」她隔著車簾悶悶出了聲,討厭,自毀誓言,原先她是打定主意,這回他若不先道歉她是不會再理他的。
她的退讓並未得著他的反應,像是微弱的風拂過水面一般,波紋不生。
「我要歇腳!」
齊珂珂火了,掀開了簾子大吼,搞錯沒,到底誰才是發號施令的主子?
無名連頭都沒回,右手往後拂去,掌風逼下了她挽高的簾子。
「不歇,」他終于說話了,「按行程,還不能歇。」
「行程?什麼行程?誰的行程?!」她再度火吼,「出來尋痴的人是我,不是你,為什麼我什麼都得听你的?」
他冷冷一哼,「因為妳本事不足!」
「是呀,我是本事不足,連討人歡心都不會……」
她的聲音低到不能再低,卻輕易地穿過風雨揪緊他的心,「所以你才會這麼迫不及待地想將我送入別的男人懷里。」
男人無言,風雨依舊。
下一刻,齊珂珂有了讓人猝不及防的動作,她扯開簾子,爬出車外。
「你喜歡淋雨,成,那麼我陪你!」
馬兒一陣痛嘶,被人硬生生勒停。無名轉過頭,數日來頭一回直視向她。
「進去!」
冷然無波的聲調是不容人違背的氣勢。
可齊珂珂不是常人,她抬高了下巴。
「不要!」
風雨中兩人視線對峙,見他向來無波的眸底燃起了火苗,她難掩快意。
他先將她推入車內後,再動手去翻一旁她的衣箱。
「如果你不先把自己弄干,那麼,你很快也會把我所有的衣物都弄濕了。」她涼涼地提醒著。
吐口長氣,他隨意捉條布巾抹抹頭發身子、再從她衣箱中翻出一件狐兜兒。
「這種天氣穿這種衣服?」齊珂珂瞪大眼,該死,這衣服肯定是娘塞進去的,想把她熱死嗎?
「妳該知道妳身子有多弱的。」
「那是從前,我長大了。」
他冷哼,「妳長大了?我倒看不出,一個已經長大的人是不會這麼任性的。」
「我真的長大了,」她僵硬的語氣里難掩嘲意,「只是你故意裝作看不見。」
「妳長不長大與我並無關系。」他維持冷漠。
「是呀!是毫無關系!」她挑釁出聲,「那我生不生病又和你有什麼關系?」
「妳是我的責任,」他面無表情的道出,「此次任務完成,菊妃答應將還我自由。」
「所以,」她悵然若失,「這就是你沒日沒夜趕路的原因?」
他冷冷睇著她,一言不發。
「無名,你究竟……」風雨中,她鼓足了勇氣,「有沒有一絲絲的喜歡我?」
他一派的沉默無語。
她伸出小手揪緊他的衣袖。
「又是沉默,你對任何事情都只有沉默,當初我不該幫你取叫無名的,你應該叫無言、叫無心、叫無聲無息、叫無情無義、無動于衷、無憑無據、無依無靠……」風雨中他的沉默逼出了她的歇斯底里。
他伸出雙掌握緊她雙肩。
「別鬧了,妳不要我沉默,成,我給妳答案,」覷著她滿是傷心的小臉蛋,他冰冷出聲。
「我不喜歡妳,一點一滴都沒有,妳驕縱任性,妳蠻不講理,妳自以為是,妳自作多情,妳的一舉一動在在惹人討厭。好了,我給了妳要的答案了,現在,妳可以安靜吧!」
他放下她旋身把簾兒一掀,坐回風雨里,在她尚且無法回神之際,吆喝策馬的聲音已在前方響起。
風雨中,他們繼續前行。
※※※
馬車終究還是停止前進,在良久之後。
齊珂珂渾渾噩噩地被沉默的無名抱下了馬車,大雨未歇,地上全是泥濘水漬,她待在他懷中清冷地想著,他討厭她,卻不願讓她弄髒?
莫怪娘要托他,這男人,盡忠職守得很!
風雨中那外表殘破不堪的屋宇看不清楚模樣,無名將齊珂珂抱到屋檐下放下,敲了幾次門得不著回音,遂徑自拉推開已起了綠銹的門栓,推開門扉。
張眼一看,她身子顫了顫,雖不情願,卻也不得不往那方才傷透她心的男子身旁偎過去。
那屋里橫的豎的擺了七、八具棺木,也不知是擱了多久,上頭全是蛛網和厚厚的灰塵。
亂世里,日子不太平,既是烽火又是盜匪,連死都死得不安寧,這屋子之前該是處暫厝棺木的義莊,許是大亂又起,活著的人尚且自顧不暇,是以,也顧不得讓死者入土為安了。
無名拉起齊珂珂的手要進屋,卻讓她給拚命搖頭止住了腳步。
「我不進去。」她壓低音量。
「是妳嚷著要歇腳的。」他提醒她。
「不歇了,」她躲進他懷里蒙著眼楮、遮著耳朵,「你說得對,咱們還是趕路吧。」
他冷冷一哼,攔腰將她抱起大步跨進屋里,無視于那一具具擋在眼前的棺木,眸光巡了巡繼之跨進內室,這屋子共有兩進,前方是停放棺木的大廳,後室該是守棺人的休息處吧,兩間房,用了道薄門隔開。
內室角落有個小小土炕,他將她放至炕上,尋出鐵鍋、弄來了柴薪搭成個小火灶,再至馬車上拿下了行囊及干糧,用羽墊幫她鋪妥了小土炕。
「今晚,」她細細囁嚅,小手環胸坐在炕上,「咱們得在這兒過夜?」
「難道妳還有別的建議?」
他的眼轉向窗外未歇的雨。
她咬咬唇,「可外頭的東西很怕人。」
「死人並不比活人可怕。」他冷著嗓,「待會兒妳吃完食物就睡下,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守著妳。」
甜甜喜悅剛攀上心頭,他的下一句話又讓她跌回了谷底。
「照顧妳,是我責無旁貸的責任。」
她眼神黯了黯,他為什麼總不忘了要對她殘忍?
良久後,賴在羽墊上睇著無名生火的齊珂珂忍不住要好奇。
「那麼大的風雨,你上哪兒找的干柴?」
他漫不經心的撥了撥柴。
「外廳里多得是棺木,想找干柴不難。」
弊木?
她傻了眼,先是擾「人」清寧,再來連人家躺著的地方都不放過,煨著這樣的火源,她還能睡得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