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楊家的飯桌上氣氛越發詭異了,楊山和楊誠都掛了兩只黑眼眶,心不在焉的喝粥吃饅頭,若不是楊柳兒抬手幫忙挾菜,兩人都不知眼前還有菜盤子。
這異于往常的早晨,讓謝家姊弟三個也瞧出了端倪,越發勤快做活不說,連走路都恨不得把腿抬到肩膀上,生怕惹出一點動靜讓主子惱了。
待飯桌撤下,楊山尋出前日硝制的幾張皮子,打算好好刮一刮,可惜手下的刀頭沒了準,差點劃到胳膊。
楊柳兒看見了,趕緊好說歹說勸著父親放下皮子,去田里看麥子。眼見收獲在即,黃澄澄的麥浪,多少都能讓一輩子種田的父親收回一些心神吧,正如此想著,楊誠卻是回屋換了衣衫,坐車進城,走前囑咐連君軒幫忙照管家里,他怕是要晚些回來。
連君軒自然應下,一整個白日里都沒去自家工地,就守在楊家,楊柳兒一整日也是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盼到傍晚,楊誠坐車回來了,吃過晚飯,兄妹倆一同進了東廂,連君軒極有眼色的扯了個借口躲出去。
楊誠足足喝了兩杯茶水,這才說道︰「我同大哥商量過了,阿爹身邊是該添個人伺候。」
听見這話,楊柳兒的心思轉了轉,猜測兩位兄長是不願父親續娶,一來不想娘親的位置被人佔據,二來也怕繼母存了私心,攪得家宅不寧。想明白後她就道︰「這事你和大哥出面都不好,不如交給我吧。左右以後我都要出嫁,做個惡人也沒妨礙。」
楊誠猶豫了一下,到底也覺得做兒子的不好張羅給父親納妾,于是就點了頭。
既然事情有了章程,楊柳兒也就放心了,當晚睡的極好。第二日準備了一些東西就帶著連強出門,連君軒原本想要跟,楊柳兒卻是不肯。又不是什麼好事,少一個沾手自然最好。
鄭巧娘這一日照舊餓著肚子做好早飯後,又被嫂子攆出門去砍柴,不想剛剛出村就被人攔住了,她有些驚疑的打量著眼前的小泵娘。
小泵娘身穿桃紅的細布斜襟衫子,系著月白的裙子,腳下的繡鞋很精致,肩頭上垂著兩條黝黑的辮子,發梢的絲帶上墜著兩粒珍珠。小臉白晰紅潤,大眼有神,笑吟吟望著自己的時候可見臉頰上兩個小巧的酒窩,顯然是個富庶人家的閨女。
她下意識地捏緊手里的柴刀,顫聲問道︰「這位小姐,您攔住小熬人可是有事?」
楊柳兒也在細細打量她,先前夜色太暗沒有看清楚,如今在艷陽高照下,她倒是有些理解父親的心情。只看容貌和身形這鄭巧娘就是個惹人憐惜的,雖然衣裙破舊,身子也瘦得好似只剩肉皮包著骨頭,但五官卻很柔美,輕輕皺著眉頭的時候,怕是每個男人都想把她護在懷里。
敝不得連強打听回來的傳言有些不堪,寡婦門前是非多,更何況還是美貌無依靠的寡婦。
想罷,她甜甜一笑,先自我介紹起來,「這位嬸子,我是柳樹溝楊家的麼女。」
「啊!」鄭巧娘吃了一驚,手里的柴刀瞬間就掉在地上,連差點砍到她的腳背也不曾察覺,雙手死死揪著衣角,怯懦道︰「我、我不是,我沒有……」
楊柳兒無奈嘆氣,上前撿了柴刀,扯著她避到路旁的林子里,這才說道︰「我家阿娘去世的早,阿爹身邊沒人伺候衣食,所以我們兄妹打算尋個穩妥人納進家門。听聞嬸子性情柔和又手腳勤快,我這才冒然找來。按大宇律法,嬸子守寡過了一年就可以憑本意擇人再嫁,若是嬸子不嫌棄我們楊家貧寒,那明日我就安排馬車,接你到柳樹溝了。」
「撲通」一聲響,鄭巧娘勉強堅持到听完,隨即雙腿一軟坐到了地上。她這兩年常去陳氏墳前找吃的,常見到那人在亡妻墳頭拔草、培土,甚至坐在一旁說話,一說就是很久,她心里不知有多羨慕,是後來被兄嫂苛待得太苦了,她蹲在墳前哭泣時不小心被發現,自那之後就常收到那人特意留下的干糧。
這一點難得的憐憫和關懷,令她忍不住生出一些心思,盼著有朝一日能跟了那人,哪怕沒名沒分,哪怕被所有人戳了脊梁骨,她也不在乎。
可是不過兩年時間,楊家兒女越來越出息,家業越來越興旺,多少黃花大閨女想嫁進楊家都不能如願。她一個寡婦,身後還跟了吸血蛭一樣的兄嫂,別說楊家,就是貧寒農家都不會收她進門。
結果今日楊家麼女卻明明白白的告訴她,要納她為妾,踏進楊家門伺候那人,多日的盼望突然成了真,她開始害怕是不是昨晚的夢沒有醒,再睜開眼楮的時候,是不是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假的……
楊柳兒等了半晌,見鄭巧娘用力地眨著眼楮卻不肯吭聲,于是問道︰「嬸子可是不願意?」
「不,我願意!」鄭巧娘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抱住楊柳兒的小腿,聲嘶力竭應著,「我要進楊家門,做牛做馬也願意!」
楊柳兒听了心里不禁有些泛酸,可為避免以後家宅不寧,還是硬著心腸說道︰「既然嬸子願意,那我們就先小人後君子,有些事要先說個明白。我們楊家兄妹四個已經足夠孝順阿爹,不想再添什麼弟妹,不準備找人管家,嬸子可听清楚了?」
不想要弟妹,就是進了楊家門不能生養;不準備找人管家,就是楊家的家財也別想沾半點。孫巧娘听了不由怔楞,臉色白得徹底。
楊柳兒極力不看她的神色,轉而又扔出一枚「甜棗」,「不過,你若是能安守本分,照料好我阿爹。我們兄妹絕對不會虧待你,平日吃穿用度自然不會差,每月也有零用銀子。將來即便我阿爹先走了,你也不必擔心無人為你養老送終。」
說完,她從懷里又掏出一張契紙,遞到鄭巧娘眼前,「這是賣身契,你若是能遵守,就按個手印,我們家明日來接人也好有個憑證。若是你不想簽,那就當我今日沒來過。」
「不!」鄭巧娘急忙搖頭,不管是賣進胡家還是留在娘家,等著她的都是一個死字,區別只在于時間長短罷了。但進了楊家,即便再不好也能活命,更何況那個人早就扎根在她心里,不然她那晚也不會跑去陳氏墳頭哭泣……說罷,她也不等楊柳兒找印泥,直接咬破拇指,在契紙上重重按了下去。
楊柳兒看著眉頭不禁狠狠跳了兩下,她倒是沒想到這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烈性的一面。
她小心收了契紙,又低頭在鄭巧娘耳邊仔細囑咐了幾句,最後又道︰「你的二十兩賣身銀子,等過幾日再給你,這會你就算拿回去怕是也留不住。」
聞言,鄭巧娘眼里添了一抹感激之意,起身行禮道謝。楊柳兒也沒再多說,轉身出了樹林,與等在不遠處的連強會合後,一同回了柳樹溝。
連強耳目清明,方才之事听得是一字不差,路上就忍不住偷偷打量這個楊家麼女,心里也多了三分信服和敬佩。有這般心性手段又處事周全,不但顧忌了父親的顏面又絕了家族後患,簡直不比男兒輸上多少,以後有這樣的主母,對他們這些下人來說也是福分。
不提連強心里的小算盤,只說楊志當晚得了弟弟妹妹的傳信,胡亂吃了飯就出了鋪子。
再回來時,就見媳婦依靠在被子上,借著油燈光做針線,便溫言勸道︰「小心熬壞了眼楮,白日里再做就是了。」
吳金鈴如今是有子萬事足,笑著模了模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笑道︰「咱們的孩兒今日很乖呢,我多吃了半碗粥,怕早早睡下積食,這才做會針線。」說罷,她抬手拿起炕幾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又問道︰「倒是你,大晚上的又去哪里了?」
楊志想了想,家里要添人進口也是大事,就簡單說了兩句,當然他還沒傻到把公爹的糗事說給兒媳听。末了才道︰「我剛才去找了媒婆,明日就往家抬人,你也拾掇一下,明早先雇輛車送你回去。」
「什麼?」吳金鈴听說自己馬上就要多半個婆婆,驚得立刻放下手里的衣衫,問道︰「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同我商量一下?再者,雖說家里一直是小妹在當家,我這個長媳平日也不敢多說話,可以後姨娘進了門,又該把我這長媳放在哪?萬一姨娘存了什麼心思,家里不是亂套了!」
听到這一番話,楊志端茶的手微微一頓,雙眼眯起,冷冷開口問道︰「這是我和二弟、小妹商量過的,我和你平日都不能留在莊園里孝順阿爹,難道找個人伺候阿爹衣食有什麼不妥嗎?」
「我、我……」其實吳金鈴也不是什麼壞心腸的女子,但身為楊家長媳,總覺得楊家的家底應該歸她掌管,特別是平日眼看著鋪子賺銀子,落在自己手里的不過是皮毛,大半營收由小泵子收著,她難免心里有些不舒坦。如今肚子里有了親骨肉,自覺腰桿子硬了,考量也多了,這才一時沒管住嘴巴,多說了兩句。
「我也不是反對,只不過……這不是怕以後家里生事端嗎?」
楊志臉色更冷,應道︰「你也別存了什麼小心思,今日我跟你明說了。雖說我們楊家如今日子過的興旺,但當初家底可是大妹和小妹拋頭露面、忍著風吹日曬賺回來的,若不是兩個妹妹,二弟讀不了書,我開不了鋪子,家里蓋不了新院子。我同二弟早有商定,楊家家財,一半給了大妹置辦嫁妝,剩下的都歸小妹,待小妹出嫁,再積攢的銀錢才是我同二弟的。你可听懂了?」
吳金鈴的手死死捏著衣衫,心里既委屈又不甘,硬著頭皮又憋出一句,「那咱們的孩兒……」
「我的孩兒自有我養活,若他是個出息的,說不定長大還能替我們賺回萬貫家財,根本看不上楊家這點家底呢。」楊志覺得這番敲打足夠了,也緩了臉色,溫聲說道︰「你也別心疼銀錢,大妹嫁了魏家,日子肯定錯不了。小妹……她雖然自小七災八難不斷,但命里帶著富貴,說不定以後我們楊家都要借她的福分呢。她又是個懂事的,只要你對她好,她絕對不會虧待咱們的孩兒。」
聞言,吳金鈴想起平日里笑咪咪的小泵子,還有當初因父喪流落到楊家時,小泵子也沒少關照她,當即也有些為自己的私心臉紅了。
「掌櫃的,我方才也是听說阿爹要納姨娘,一時不知怎麼自處,這才說了錯話,你別放心里啊!」
「我們是夫妻,怎會不知道你脾氣?」楊志也不想懷著身孕的媳婦太尷尬,趕緊借坡下驢,「明日打扮好看一些,你是楊家長媳,以後見了姨娘只行半禮就好。她若是待阿爹好,咱們就多敬她幾分,若是看著不象樣子,你這長媳作主發賣了她,誰也挑不出理來。」
听得這話,吳金鈴自覺長了底氣,便歡歡喜喜的去翻箱倒櫃找新衣衫了……
這個春日的夜晚注定很多人不能安眠。鄭家的破舊倉房里,鄭巧娘在為以後的日子忐忑,楊家莊園的正房里,楊山在憐憫一個女子的苦命,而東廂房里,楊誠在夢里同娘親賠罪,至于後院,楊柳兒在吩咐春分、冬雪明日需要忙碌的瑣事,諸如酒席、茶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