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家外院書房,屋角的高腳幾上擺了只黃銅麒麟的香爐,清心香剛剛點燃,裊裊婷婷的煙霧慢慢彌散開來。
連老爺子深深吸了幾口香氣,心頭卻依舊煩悶不已。再抬頭看著站在門前,一臉無畏又憤恨的孫兒,只覺萬般無力,心想也許真是時機到了……
「你覺得委屈嗎?這麼多年來,我雖然極力護著你,但也不曾懲罰他們。這一次,你心里可是連我也恨上了?」
「孫兒不敢。」連君軒冷冷扔出一句,想起自小就一次次在閻王爺門外轉悠,心頭越加憤恨,「孫兒只是想問一問,若是連家當真不願多我這一條血脈,祖父只需說一聲,孫兒自刎也好,懸梁也罷,把這條性命還給連家就是,但楊家之人卻是無辜,只因為待孫兒親近一些,就要被連累遭難,孫兒這次一定要替他們討個公道!」
「你……」連老爺子狠狠揉了揉眉頭,心里也是悔不當初,他怎麼就替獨子娶了那個蠢婦回來,生了個長子嫡孫也同他爹一樣是扶不起的阿斗,但如今說什麼也都晚了。
「究竟要如何你才能消氣?她畢竟是連家的當家主母,況且這次說起來我也有疏忽。楊家那邊,這次是誰替你擋災了,我們連家一定重重補償。」
「那燕窩粥本是給柳兒喝的,若不是她嬌氣,嫌燙口,那如今躺在床上、終身不能生養子嗣的就不是楊家的姨娘了!」連君軒說著話,心里勉強壓下的火氣又高漲了起來。
「自小您就教過我,一旦結仇就定然要徹底鏟除,即便不能打死也要一次打怕,否則我以後還怎麼娶親生子,難道讓我的妻兒也跟著我隨時走一趟黃泉路?運氣好,能活下一兩個,運氣不好,是不是就全家都死絕了!」
「閉嘴!」連老爺子也是氣得胡子亂顫,朝堂上多年練就的養氣功夫也破了,雙手狠狠拍著桌子猛然站了起來。
連君軒倔強的抿了嘴,雙膝俐落一跪,腰板卻依舊挺的筆直,「今日我也豁出去,老爺子,我快馬加鞭趕回來,除了要一個說法之外,還有一件事要問,您這麼多年來……是不是瞞了我什麼事?」
一听得這話,連老爺子身子驟然一僵,臉色灰暗至極,好半晌才高聲沖著門外吩咐,「來人,封了院子,沒我吩咐,誰也不準進來!」
「是,將軍。」本來守在門外的武伯立刻退出院子,嚴嚴實實地關了院門,站在外頭把守。
「你當真想知道?」連老爺子抖著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末了卻是揮手砸在地上,從博古架子後模出一壇烈酒,直接打開就往嘴里灌了一口,「你也喝一口!」說罷,連老爺子隨手一拋,酒壇就落在連君軒面前。
他皺著眉頭接了下來,仰頭灌了一大口,末了也不跪著了,起身扯了張椅子坐到桌子邊,祖孫倆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喝光了一壇酒,兩人都有些暈暈乎乎的。
連老爺子極力睜開老眼,上上下下打量小孫子好半晌,隨後慘笑一聲,嘆道︰「你若是我連家血脈該有多好!可惜,你不是……」
「 當」一聲巨響,連君軒手里的酒壇瞬間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即便他曾有過諸多猜想,可頂多也是生母身世低賤,才會如此不受人待見,自小到大,他從來沒懷疑過自己不是連家人!
連老爺子不等他發問就又道︰「你姓王,是慶安伯府唯一的血脈。你怕是沒听過慶安伯府的名頭吧,這也不奇怪,因為整個伯爵府的人都死了,就埋在迷霧山上,也是你每年祭拜磕頭的那些前輩。那里有你的母親,你的祖父祖母、父親、叔伯兄弟……」
乍然听見自己的身世,連君軒雙手抑制不住的哆嗦起來。自小他就無數次問過那些墳墓埋葬的是何人,沒想到今日知道了答案,卻是這麼的茫然無所依靠……
「我和你祖父是一起上過戰場的好兄弟,那一年我出征在外,他在朝中被人攛掇著貪瀆一部分軍糧。這本也不是什麼大事,軍中常有人這麼撈好處,但偏偏那場戰事莫名其妙的大敗,大宇元氣大傷,皇上一怒之下要嚴查,你祖父被推出來擔了所有罪責。在朝中幾位同袍苦求之下,皇上開恩,只遠遠發配了你們一家,不想路上卻被「流匪」圍殺,等我得到消息,快馬趕去的時候,只在尸堆里撿到剛出生沒幾日的你。
「誰都知道你們一家死的蹊蹺,但誰也沒有證據可以平反。我無可奈何之下,就把你們一家的尸骨送去了甘沛老家,葬在迷霧山上。孫叔是你祖父當年無意救下的一個江湖人,听得惡耗趕來,又沒有辦法報仇,就自願留在迷霧山守墓。
「我怕王家還有血脈活下來的消息傳出去,會招來那背後之人的毒手,正巧那段時日安哥兒他爹在外風流無度,我就假借一個舞女的手,把你接到府里認做庶孫。本以為這樣能護得你平安,卻不想反鬧得……」
連老爺子想起好兄弟的慘死,想起這麼多年的苦心,一時老淚縱橫,「軒哥兒,不是我偏袒他們,而是一旦鬧起來,惹了人眼,我這把老骨頭就護不住你了。他日九泉之下,見了老兄弟,我也無言相見啊!」
連君軒雙腿一軟跪在地上,膝行兩步抱住連老爺子的大腿,惶恐不安至極。這就好像一個人原本走在路上,還曾埋怨前路坎坷又遙遠,但下一瞬卻乍然發現腳下居然是懸空的,沒有前路,沒有退處……
連老爺子抬手輕拍小孫子的頭頂,低聲道︰「你如今有功名在身,也長大了。爺爺做了一些布置,待王家的冤屈洗清,也就對得起泉下的老兄弟了,至于你的前程和婚事,都自己決定吧。只不過,當年我在外征戰,顧不得親手教養子孫,如今連家後繼無人,若你還念著咱們爺倆多年的情分,就多照拂一下連家吧。而那些蠢貨,此後絕對不會再害到你,把他們交給爺爺處置,你可放心?」
罷強冷硬了多少年,哪怕在朝堂上也敢梗著脖子吵架的連老爺子,這一刻為了無用的兒孫縮起所有尖刺,只為了給子孫再留一片余蔭,只可惜兒孫們卻不見得清楚這份苦心。
「爺爺!」連君軒再也忍耐不住,放聲痛哭……
「小姐、小姐!」冬雪燒著火,抬頭一看,鍋里的肉片已經糊了半邊了,趕緊搶過鏟子迅速翻了幾下,末了無奈的推了推自家主子,「小姐,菜都糊了,你怎麼又走神了。」
楊柳兒回過神來嗅到糊香,趕緊把盤子里的菜葉和木耳倒了進去,這才尷尬道︰「許是昨晚沒睡好,有些困倦呢。」
聞言,冬雪趕緊接過活計,笑著道︰「那小姐回房去歇一會,我跟老爺和二少爺說一聲,飯菜也熱到鍋里,小姐醒了再吃也不怕涼。」
楊柳兒點點頭,沒再堅持,轉身出了灶間就回到後院,抬頭見院角的柿子樹已長得郁郁蔥蔥,于是走過去模著樹干埋怨道︰「壞蛋,怎麼還不回來?不會是被皇都的狐狸精勾住魂了吧?這都大半個月了……」
「小姐!」正當楊柳兒把柿子樹皮當成某人捶打時,春分卻從前院過來稟告道︰「方才老爺從外面回來,說連少爺回來了,讓小姐再添幾個菜,怕是一會連少爺要過來吃飯。」
「真的?」楊柳兒喜得臉上立刻放了光,提起裙角就往前院跑。
楊山正在巧姨娘的服侍下洗手,乍然見小女兒闖進來就紅了臉,難得喝斥道︰「沒個規矩!」
楊柳兒吐吐舌頭,上前幫父親遞手巾,眼巴巴地問道︰「阿爹,你方才看見連大哥回來了?」
楊山點頭,「是啊,他剛帶著連強幾個回來。你讓冬雪多炒兩個菜,這一路上他怕是沒少吃點苦。」
「知道了,阿爹。」楊柳兒哪里還顧得上炒菜,扭頭又瘋跑出去了。
見狀,楊山很是無奈,搖頭道︰「這瘋丫頭,怕是又盼著軒哥兒給她帶什麼好物件回來了。」
女子心細,巧姨娘卻是有些知覺,但她聰明的沒有挑明,只柔柔笑道︰「二小姐還沒及笄呢,性子活泛些也好。」
聞言,楊山仔細打量她依舊有些蒼白的臉龐,心里越發疼惜,低聲道︰「你身子還沒大好,不必總照料我。你進了楊家門就是楊家的人,就算不能生養孩兒,以後我先走了,志子、誠子他們也會給你養老的。」
「我知道,老爺別擔心我。我這樣的女子,能進楊家就是天大的福分,別的從來都沒想過。」這一番話讓巧姨娘听的心里又是酸澀又是慶幸,即便對當日血崩之事有些懷疑,此刻也都散掉了。這原本就是她為了進楊家享福而應該付出的代價,不論是意外還是故意,又有什麼關系。
一路跑去連家,腳步剛拐進院子,正好同走出來的楊誠踫到一處,楊柳兒趕緊問道︰「二哥,連大哥回來了?」
楊誠點頭,但神色卻有些不好,低聲道︰「不過,我也沒見到人。他一回來就直接上山去了,許是有什麼事要同孫叔說吧。」
「上山?」楊柳兒一听,惱得直跺腳,臉上滿是失望的神情,當下賭氣的扯了自家二哥就往家里走,「他愛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中午炖了羊肉呢,咱們都吃了,一塊也不留給他。」
這話讓楊誠听了又好氣又好笑,當下無奈的同小妹回去了。
可是一家人吃了飯又喝了茶水,還是不見連君軒過來。楊柳兒到底忍不住心里的惦記,扯了個借口又溜到連家門前問了問,听見連君軒還沒下山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她繞著山腳小路走了半晌,還是大著膽子往山上爬了。
許是去年附近百十里內有余錢修水窖的人家都修完了,陳家兩位舅舅的生意今年少了很多,楊山又心疼小女兒,便把割樹汁的活計接了過去。
于是楊柳兒有一段時日沒上山了,如今只爬到半山腰用了足足大半時辰,累得是氣喘吁吁,好在一路有驚無險,除了踫到兩只野兔、一只野雞,再沒什麼危險野獸攔路。
她本是想去孫叔的茅草屋,結果路過墓群,遠遠就見連君軒孤零零跪在大石上,墓前供著香燭供品,西斜的陽光映得他身上如同鍍了一層金光,卻詭異的沒有暖意……
「連大哥……」
楊柳兒試探著喚了一句,半晌都沒听到回應,她猶豫著走上前去,輕輕坐到他身旁,又低聲道︰「我以為你去孫叔那里了,怎麼會來跪拜這些前輩?端午時,阿爹過來供奉過粽子了,我做了好多餡料的。史先生那里,還有魏家也都送了,二哥還念叨說你跑去皇都,吃不到了。其實我偷偷留了江米,你想吃了,我就再給你包新鮮的……」
王君軒一直沒有應聲,半垂的眼眸里卻一滴滴落了淚……
「柳兒,若我不是連家的少爺,你還會嫁給我嗎?」幾乎幾日未進水米,原本清亮的嗓音這會已經變得嘶啞又粗礪,透過山風送進楊柳兒耳里,惹得她莫名心酸慌亂。
「你是說,你不是連家的血脈?」
王君軒僵硬點頭,「不是,我姓王,這里葬著的便是我王家族人。」
「那太好了!」楊柳兒一反常態的歡喜拍手,還握住拳頭用力揮了揮,「以後姓連的再欺負我們家,就不用同他們客套了。省得你夾在中間,怕你難做人,想想我都要憋屈死了。」
她這般不按牌理出牌,听得王君軒有些發楞,磕磕巴巴的問︰「你不喜歡榮華富貴、錦衣玉食……」
不等他說完,楊柳兒不屑的冷哼一聲,撇嘴應道︰「我二哥是舉人,你也是舉人,即便以後不做官,也總不至于被人家隨意欺負吧?至于錦衣玉食,我和你都長了腦袋、長了雙手,做什麼賺不到銀子啊,難道你沒信心養活媳婦、孩子,連家不給銀子,你就餓死了?」
「當然不是!」
「那就是了,離開連家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為什麼不能歡喜?」
王君軒被堵得張口結舌,末了又道︰「我不但不是連家的血脈,我還背負著血海深仇,甚至不知何時就被仇家找到……」
「哇,真的嗎?好厲害!你們家沒給你留下什麼暗衛,就是那種像影子一樣隱藏在身邊保護你,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曝露身分的高手?」
楊柳兒抓著王君軒的袖子,目光灼灼的望著他,接著又四下張望,好似那些高手護衛會突然從石頭後或者樹上跳出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