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兩點,偌大的屋子里一片闃寂,幽暗的空間只見一點微弱火花在黑暗的空間里微微閃爍,長長的茶幾上一個小小的煙灰缸,積滿了厚重的煙蒂。
煙霧繚繞中坐在沙發椅上的男人,指間夾著香煙,臉上的表情凝重,似有解不開的難題。
當余曼菲離開公司,而後他亦听了龔澤競的話追了出去,但他只看她上了出租車,卻未再追向前。
後來他開車回家,一路上腦海中不斷浮現余曼菲受傷的神情與氣憤的話語,一回到家,他便一直坐在沙發上,腦子里閃過許許多多各式各樣對她的解釋,但每個解釋他都無法說服自己,又如何去說服她?
他向來自信滿滿,對任何事都極有把握,但此刻他卻茫茫然的不知該怎麼做?
他對她的欺騙是有計畫的、是一步步的,他戴上面具與她交往,哄著她與他結婚,這段過程里,他甚至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所說的話有幾句是真心?
現在,如果他真心想挽留她,又該如何才能讓她心甘情願的留下?
傷害已經造成,就算說得再多,也難以縫補一個人破碎的心。
就如同他在公司里向她道歉,她卻毫不猶豫的給了他一巴掌,那是高傲而自尊心極強的她所不能接受的歉意,那麼,就算他說得再多,再道歉一千次、一萬次,又能改變得了什麼呢?
「該死!為什麼會把事情搞成這樣?不,都是那個該死的澤競!」如果不是澤競在辦公室里放肆的胡言亂語,又豈會讓曼菲無意中听見?
不,澤競只是說出了事實……說到底,錯的人是他!
報天競捻熄了香煙,用力的揪扯著黑發,仿佛想藉此厘清所有的思緒。
只是他愈想厘清,思緒卻愈混亂,他想著余曼菲離去時所說的話,她說她恨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所帶給她的羞辱,那樣痛絕的話,那樣心碎的神情,即使他閉上眼楮,都能清楚看見。
看來,她真是恨慘他了!教他如何取得她的原諒呢?
現在她還在主屋里陪著爺爺嗎?其實這段時間里,他也不是完全對她不聞不問,主屋里有幾個對他忠心的僕人,總會暗中向他報告她這些日子里的近況。
余曼菲和爺爺投緣是他始料未及的,爺爺甚至因為她的出現而病情好轉,如果不是真心在付出,又如何能讓終日倒臥病楊的爺爺願意下床走動?而她肯如此細心的照顧爺爺,不也是為了他嗎?
如今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他知道自己不論說什麼都無法再打動菲,若是如此,難道他只能眼睜睜的看她離去嗎?
不!他說什麼也不能就這麼讓她離開!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將她留下。
***
一早,天空仿佛感受到余曼菲陰郁灰澀的心情,連雲層都染上了一片灰暗,空氣里濕意很重,冷颼颼的氣流就像她已經冰冷的心。
她在主屋里多留了一夜,一心以為龔天競會出現請求她留下,但她終究還是失望了。
昨夜里,她在新房的大床上流了一夜的眼淚,忘不了龔天競那毫不溫柔的佔有,當時她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現在想想,她終于明白,一個根本不愛她的男人又怎會憐惜待她?
錯了就是錯了,她余曼菲向來自以為聰明,現在跌了一個大跤,讓男人要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就算想不承認自己的愚蠢也難了。
提著一箱行李,那是她嫁給龔天競唯一帶來的,只是沒想到,當日開開心心的嫁進龔家,如今卻狼狽的踏出了龔家大門。
如此短暫的時間,卻有著這般巨大的轉變。
她轉頭望著身後的大門,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就像作了一場荒誕的夢。
「很可笑,卻學到了教訓。」余曼菲搖頭慘淡一笑,憔悴的容顏有著難掩的落寞。
「曼菲,你要走,連一聲再見也不跟爺爺說了嗎?」龔得威微啞的嗓音從她身後傳來,余曼菲定住了腳步,卻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她刻意選擇一大早離去,就是怕驚動了爺爺,沒想到該面對的終究還是逃不過。
「爺爺。」她輕聲一應,卻沒回頭。
「我知道都是阿競不好,爺爺已經聯絡到他了,他馬上就會回家,不會再把你一個人扔在這里,爺爺知道,要你陪著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真的很委屈你,但這段日子有你的陪伴,爺爺真的過得很開心……爺爺已經有幾十年沒有感覺到親情的溫暖了……咳……」
「爺爺,你別這麼說。」她忍不住回頭,看見龔得威泛著淚光的眼眸,她也忍不住一陣哽咽,「能夠陪著爺爺,我也很開心,只是……」
「都是阿競那小子不好,爺爺一定會幫你出氣,你別走,留著看爺爺幫你處罰那個小子!」
「不……」余曼菲不疊的搖頭,「爺爺,我跟他之間根本什麼都不是,你不必為我出氣,更不需要為我做些什麼……」
他愛的不是她,他愛的是爺爺的遺產,她只是他的一顆棋子,她不要成為他利用的工具,所以她只能選擇離開。
「那小子滿腦子就只想著要錢,要權利!恨不得我快點死了,好把龔氏財團的財產全送到他手里,到時候他就開心了!我絕不會稱了他的意,這麼好的孫媳婦都要氣走了,我就算把錢全給孤兒院,也不留一毛錢給他……咳!」余曼菲堅決的拒絕,讓龔得威再也沉不住氣。
「爺爺,你別生氣了,這樣很傷身體。」
「我就快被他活活氣死了!我已經叫人傳話了,如果他留不住你的話,就會失去一切,我說得出做得到。」
一個曾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老人,如今失去了控制力,便只能利用他所僅剩的財富和金錢來操縱人,不也是種可悲嗎?龔得威知道自己這麼做只會讓他和龔天競之間的關系愈來愈糟,但他卻已顧不得那麼多了。
「爺爺,你已經找人去告訴阿競了?」一切真的糟得不能再糟了,現在龔天競不知會如何看她?他或許會以為是她要爺爺逼迫他的。
也許他們之間真的是有緣無份……這樣也好,如此一來,她和龔天競的關系也能斷得再干淨一些了……
「丫頭,你別走,再等些時間,阿競就會回來求你留下了。」
「爺爺,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要的不是這種強留的感情,爺爺,我走了。」
說著,她輕輕撥開了龔得威干瘦的手,拖起行李,迅速走出了龔家大宅,離開了這個傷心之地。
***
才走出龔家大宅,幾許雨絲便悄悄落下,余曼菲仰首望天、柳眉輕顰,忍不住要怨懟起老天爺,她都要離開了,還下雨來淋她,是要笑她的愚笨還是笑她的痴傻?
一路上,她不停的伸手想攔車,卻沒有一輛願意停下來載她,她就這麼拖著一大箱的行李走在柏油路上,任由雨水打著她的身體,她不願找地方躲雨,情願就這麼讓雨淋著,希望能藉此讓自己清醒一些。
雨勢愈來愈大,她行進的步伐也顯得愈來愈沉重,長直的柏油馬路上,連一處躲雨的地方也沒有,匆匆駛過的車輛仍舊沒有一輛願意停下來載她一程,余曼菲像個孤獨的影子,獨自走在這無人且大雨紛紛的街路上。
透過擋風玻璃,雨幕在雨刷的刷洗下,眼前的路忽而清晰、忽而模糊,龔天競緩慢的開著車子,腦中仍舊一片混亂,因為他想留下余曼菲所以他回來了,但他實在不知待會該如何開口。
愈是想不到一個好的理由,他開車的速度便愈加緩慢,也因此,他注意到那個在大雨中像抹幽魂般閑晃的女人,他忍不住多看了那個女人一眼,想不出有誰會這麼瘋狂,在這大雨中散步,沒想到定眼一看,卻令他感到一陣愕然。
他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在雨中漫步,一臉失魂落魄的女子,居然是菲!
停下車,他隨手抓起雨傘便跳下車子,趕忙追到她身邊,看見她手里拖著那日隨嫁過來的大行李箱,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圖。
「余曼菲,你這是在做什麼?你要去哪里?」他搶下她的行李箱,拉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繼續前進。
他將她拉進雨傘下,看著她一頭長發濕淋淋的貼在頰上,那狼狽落寞的神情令人心疼極了。
報天競不顧一切將她摟入懷里,她先是怔楞的靠在他的懷中,下一刻便開始奮力的掙扎。
「放開我!誰讓你踫我的?該死的你,放手啊!」
「菲,你別這樣!」
「放手!放開我!」她嘶喊著,但龔天競強有力的手臂,卻緊緊的將她圈在他懷里,-刻也不肯松開。
她沒有力氣再與他斗了。他究竟想怎麼樣?真把她當做傻瓜一般繼續玩弄下去嗎?
她等了他兩個星期,不見他人影,她親自去找他想要個解釋,他卻承認了自始至終對她的耍弄,她天真的以為他會回來向她道歉,但等了一夜,他依然沒有出現。
現在,他出現了,她的心卻在這一刻被狠狠的、徹底的擊碎!
她知道是爺爺的威脅逼得他不得不出現,說到底他要的還是那份為數可觀的遺產,只要有那份遺產,恐怕要他出賣自己的靈魂,他也會願意!
她再也不願當個傻瓜任他愚弄了!
「菲,你……別走,我不要你走。」他猶豫了許久,終于開口。
他是個愛面子的男人,從未壓低過自己的姿態來求人,他心里經過了一番掙扎,現在他願意為她而破例。
「呵……呵呵……」余曼菲側眸望著他,笑了,笑得苦澀。
她的臉頰一片濕熱,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但她很慶幸,至少有這場雨,讓龔天競看不出她在為他流淚。
「菲,你答應我,別走。」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又冰又冷,就如同她此刻臉上的表情,冷漠冰封。
「呵……」她還是笑著,冷冷的,不帶一絲情感,「現在才說這個,不覺得太晚了嗎?」
看著她冷淡訕笑的神情,龔天競只能直直的瞅著她,說不出更多留下她的話,他是真心希望她別走,不管是後悔也好,是想彌補也好,他都希望她能留在他的身邊,但現在她臉上的表情卻在告訴他,他的想法太過一廂情願,她似乎早已鐵了心要離他而去。
雨,仍在兩人之間不停的下著,形成一片淒冷的雨幕,隔開了他們,讓他們看不清彼此的心,連自己的心似乎也跟著迷惘了……
「我知道,澤競說的那些話傷了你……」龔天競猶豫了許久,再度開口,只是他的解釋立刻被余曼菲打斷。
「不,不是任何人傷我,傷我的人是你!是你啊!報天競!」余曼菲低吼,用力甩開龔天競緊握著她的手。
事到如今,他還要將自己犯下的錯推到別人身上嗎?或者高高在上的他,從來不認為任意操縱一個人的命運是一種錯誤?他耍弄她是理所當然,為了達到目的而娶她,戲弄她的情感,又是理所當然!現在事實擺在眼前,他依然覺得她必須留下,這也是一種理所當然嗎?
他的話太令她生氣了,氣得她的身體不知是因為淋了雨發冷而顫抖,還是被他傷透了心而顫抖,她兩手環在胸前,不願他撐雨傘為她擋雨,她置身于愈來愈大的雨勢當中,想讓自己冷靜、清醒,不再被他的花言巧語所哄騙。
「菲,我……對不……」听見余曼菲痛苦的咆哮,龔天競的眼眸浮現一片黯然。是他的錯,他知道是他的錯!
「住口!」
余曼菲眯緊了眼,伸手摀住耳朵,頹然的後退,小小的腦袋搖晃著,雨勢中的她那樣荏弱,那樣脆弱,仿佛有再大、再溫暖的懷抱,也無法給予她所需要的呵護。
報天競看著這樣的她,心整個揪擰住了,他走向前小心翼翼的舉起手接近她,想將她摟進懷里。
他感到後悔,後悔自己為她造了一個美夢,卻又親手摧毀了它,她傷得那麼重,就算有再多的道歉,也無法彌補她受了傷的心。
「菲,你不要這樣!」他不斷靠近她,想為她遮風擋雨,但她卻不停的後退,不願再讓他接近一步,「雨愈下愈大了,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
他說著,大步跨向前,大手狠狠揪住她的手臂,手勁一拽便將她拉進懷中,她的掙扎,令他手中的傘掉落地面,大雨毫不留情的打在他們兩人身上。
報天競索性敞開西裝外套,將她緊緊包裹在懷里,寧願自己讓雨淋著,也不讓余曼菲置身雨中。
「放手!放開我!報天競,我恨你!我說過我恨透了你,你不用再對我假惺惺了,我什麼都知道了,再也不要成為你的棋子、你的工具!」她用力捶打著他的胸口咆吼著。
「我不管你怎麼說,我就是要你留下,我需要你!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歡你。」他終于說出口,心頭大石總算放下,但懷中的余曼菲卻緊緊的揪住了他的衣襟。
「不用再騙我了……」她的肩膀不住顫抖著,已經沒有力氣與他爭鬧了,任由他霸道的摟著她,他懷中的溫度令她眷戀著,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偷著幸福,而這幸福根本不屬于她,這幸福只是短暫的假象。
她低聲啜泣,哽咽的抬眸,望著雨中濕淋淋的他,那放肆而凌亂的黑發,剛毅俊朗的面容,她看得心都疼了,卻分不清對他的感覺究竟是恨多一些,還是愛多一些?
「我是認真的,我是真的喜歡……」
「你喜歡的是爺爺的遺產……喜歡的是龔氏財團帶給你的龐大財富與權勢……」她虛弱的說著,但每一句話都刺中了龔天競的要害,「是爺爺叫你回來的吧?他要你留下我,否則將會失去你想要的一切……」
「不!」
報天競扣住她的肩膀,強大的力氣透著極大的憤怒與不贊同,但她卻只是淡淡的搖首一笑,繼續如雲般輕柔的絮語,她的柔軟克住他的狂妄剛強,每一字、每一句都說得那樣輕,卻令龔天競無法反駁。
「如果沒有爺爺的命令,你不會回來……就如同你在新婚後便將我拋下,整整兩個星期不聞不問……因為你的目的達成了,就不需要繼續在我面前演戲……現在,你又要失去一切了,我這顆原本可以按兵不動的棋子,又到了該發揮作用的時候……所以,你又出現了……」她說著,兩行清淚無意識的滴落。
「不要這樣誤解我……我回來並不全是因為爺爺……」
「你不用多說了……我全明白……」
她覺得全身失去了支撐的力量,像一縷游魂般輕飄飄的,龔天競的臉在她眼中漸漸模糊,她伸手想模他,卻構不著,她疲倦的合了合眼,卻感到身子一軟,接著便只能听見龔天競遙遠的叫喚……
「菲,你撐著!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懷里抱著虛弱冰冷的余曼菲,龔天競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倉皇的將她攔腰抱起,沖向車子。
暈坐在椅座上的她,讓龔天競慌了。她的身體怎會如此虛弱?她怎會在他的懷中昏了過去?
他還記得第一次遇見她時,她神清氣爽、精神飽滿的對他大聲咆哮,指責他的不是、咒罵他不近人情,還得意洋洋的仰著驕傲的下巴,仿佛全世界的人都該認識她一樣的說出自己的名字,所有人在她身旁全都黯淡失色,她像個開朗如陽光的女孩,是那樣的迷人,完全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第一眼看見她,便決定讓她成為他的女人,因為只有她才能散發這麼獨特、這麼令人無法忽視的光芒,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醒悟,當他被她的光芒所吸引的那一刻開始,自己就已經喜歡上她、迷戀上她了。
爺爺的遺囑讓他有了接近她的理由,讓他從未悸動的心,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他以為自己是為了遺囑而追求余曼菲,事實上,他與她相處所放進去的情感並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
「菲……」
他輕喚她的名字,看著蒼白縴弱的她,他終于認清了自己的心,他絕不會讓她輕易從他的生命中離去……